第40章 探花

两个人回到室内, 恰巧看到几名貌美的侍女捧着一大束时节花朵,插在案头清供的白瓷花瓶中。

少女抬腕插花,真乃人间美景。

雍炽驻足观望, 唇角掠过笑意。

齐宥以为他在看那几名肤色皎白的侍女, 脑海中蓦然响起崔銮说的话,心里竟没来由一沉。

雍炽并未察觉, 偏在此时凑到齐宥耳畔悄声道:“猜猜朕在想何事?”

齐宥在心里悄悄翻个白眼:“陛下的心思,臣怎敢揣测?”

“又搪塞朕!”雍炽屈指敲他光洁的额头:“说话阴阳怪气!”

齐宥揉着被敲疼的地方, 气鼓鼓不语。

雍炽用臂膀环住他,眸光停留在那束花上,戏谑道:“朕是在想, 此花再次开时, 阿宥已成朕的枕侧之人。”

雍炽的语气很缓慢, 乍一听色气满满, 细品之下竟含着满足的怅惘。

他馋自己身子到这种地步了?

齐宥一顿, 心里生出涩涩的不自在, 嘴上只大着胆子调侃道:“陛下怀着这心思赏花, 臣觉得花都不干净了。”

“这样最好。”雍炽反而嘴角轻翘, 得意道:“朕回去就要在寝殿里遍植芍药海棠,好让你每次进殿,都能时刻谨记朕对你的心思!”

齐宥:“……”

果然这种程度的调侃非但没有杀伤力,还能让暴君更得意。

可心里竟然密密匝匝牵绊出愧疚, 雍炽若是知道他一心筹谋离开,会不会失落半晌?还是会直接冷冷一笑, 直接打杀人?

心思纷乱,齐宥没说话,默默进了内殿。

雍炽望着他又道:“听说阿宥的生辰日快到了。”

生辰日是他和萧朗吟的出逃日, 齐宥心里一紧,轻轻点头。

“你想如何过?”雍炽看向他:“尽管说,当闲话,当笑话讲给朕都可。”

他记得那夜,齐宥捧着烛光一脸虔诚的模样。

“臣并无想法。”齐宥压下心中的慌乱,笑道:“旁人如何过,臣便如何罢了。”

哥哥和魏九朝无心的取笑打趣在脑海中响起,既然在这里过不了心目中的生日,齐宥也渐渐褪去对生辰的盼望。

雍炽却眸光一闪,拥住他轻声道:“朕清楚了。”

雍炽不得不承认心里倏然涌起的失落,他知晓齐宥的期待,因此亦知晓,此时的齐宥绝不是并无想法,只是并不愿将心底的期待尽数告知于他罢了。

在这般小事上都遮遮掩掩的搪塞,分明是从未试图让自己靠近……

齐宥真配不上自己的用心。

强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雍炽表情依旧四平八稳。

齐宥悄悄看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既然两人早晚要分开,何必袒露内心所想呢?

唉,由着暴君去吧。

只是夜晚来临,开始独自躺在床上心思纷乱。

雍炽略带灼热气息的吻,年轻明朗的眉眼不断在齐宥眼前闪回,心思一转,又忽然想起崔銮那句我姐姐要入宫当皇后……

齐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崔銮既然说出这句话,那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也许是大臣们早已私下商议筹谋皇后人选准备上折子递给雍炽,也许……雍炽自己也早已有了选后的打算。

想想也是,暴君已二十岁,选后选妃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儿,前朝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也不会坐视他不置后宫。

若是不逃离,齐宥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命运,时间久了纸包不住火,他在前朝,会是同僚们鄙夷的娈,宠,在后宫,也是被众人耻笑议论的稀罕物儿。

无论在前朝还是在后宫,他都难以立足。

齐宥闭上眼,将脑海里雍炽在湖边灼灼望他的模样驱散,又把逃亡的路线在心里默念几遍。

他绝不能,绝不能让自己处于那般被动屈辱的境地。

齐宥在床上天人交战一番,迷迷糊糊沉沉睡去。

第二日,按照行程众人暂停射猎,随圣驾一起去射场旁的眉山祈福,眉山山顶有所皇家寺庙,本已荒废许久,但因前几年太后来此修行,特再次修缮,这次一行人来眉山祈福,多少也是看在太后的面上。

国子监众人步行上山,非但没把此行当苦差,还喜滋滋的。

只因山顶除了佛寺,还有一座传说中极为灵验的孔庙。

本来国子监是有孔庙的,经过上次祭孔一事,孔像硬生生变成了牌位,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总觉得要拜真人像才能求得孔夫子庇佑,这次出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都满怀虔诚想要参拜。

齐宥望着振奋不已的同窗,难免有几分感叹,也就是在前几个月,同窗们还闻君色变,皆不愿入朝堂侍奉暴君。

正因雍炽光顾国子监两次,没有酷烈的打杀人,甚至能称得上“和善”,这些少年又开始眉飞色舞,信誓旦旦规划起未来的宏愿。

自己担惊受怕,暴君却在找他时顺便在国子监做了公关,洗白了自己,堪称暴君界的时间管理大师。

眉山在射场西南角,山上遍植花树,上山途中,海棠,栀子,玉兰等随着微风花飞叶落,如簇云雾,格外妩媚。

三品以上官员和皇族随圣驾走铺着地毯,极有排面的石板路,国子监一行人则要从后门走未修整完善的石子路,一路上连爬带攀,简直是户外体能训练。

齐宥踮起脚尖,看见魏九朝正和班里另外几个人说笑着爬山,看都没往自己这边儿看。

满山都回荡着魏九朝的笑声,齐宥皱眉冷哼,爬山还说话,这人倒也不嫌累。

到了半山腰,众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三三两两坐在石头上擦汗喘息。

赵昭坐在齐宥身畔,正侧头跟陆唯时说话:“石子又进我鞋里了,硌得疼。”

“你穿的鞋不太合适。”陆唯时的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好听:“要不换我的靴子吧。”

齐宥:“???”

几日不见,两个人亲密到换鞋穿的地步了?

齐宥呼啦一声展开扇子:“赵昭,和你家时哥哥熟得挺快啊。”

赵昭转过头,才发现齐宥就坐在自己身后,惊道:“阿宥,还以为你和九朝在一起爬山呢,结果半日也没瞅见你,全程也没听见你说话,不是落单了吧?”

远处,魏九朝停止喝到一半的水,耳朵悄悄竖起,落单两个字立刻刺痛齐宥,他当即郁闷反驳:“谁爬山还说话,一路喝风么?”

齐宥声音提高八度,缓缓挥扇,硬拗出睥睨天下的气度:“我节省体力,才不想和旁人说笑呢!”

“说几句话就体力不支了?”不远处,魏九朝展扇冷冷一笑,直接往脸上怼他:“那你是真不行!”

齐宥说话也一点儿不客气:“是啊,你最行,喘气儿声都比旁人大!”

后山路难走,大家刚开始还说笑几句,之后便闷头爬山,只有魏九朝,一路上极为活跃,逗弄这个逗笑那个,还不断夸张的笑出猪叫。

齐宥憋了一肚子气,等到在半山腰歇息时,听见魏九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才开始偷乐。

让他话多,这不是活该么?

贺珥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上前拽拽魏九朝的袖子转移话题:“对了九朝,你昨日打猎时不是给阿宥准备了礼物么?”

赵昭回过神,把魏九朝连拽带拉的推到齐宥面前,开始拼命暗示:“九朝,拿出来拿出来。”

魏九朝没动:“时候不对,不想送。”

周围的少年开始起哄:“送个东西还挑时候……”

“又不是送聘礼?难道还要鸣锣喝道才可么?”

齐宥狐疑的望向魏九朝。

魏九朝不想在这个时候送礼,好像他主动道歉似的。

在起哄下没办法了,一脸不屑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白狐围领,围领是缀在冬日衣边儿上的,细细一条,毛质轻盈,毫无杂色,下头还挂有两个精致的小白球,在阳光下蓬松柔软得如同不会飘散的蒲公英。

齐宥挺喜欢,也做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接过来道:“谢了,还挺讲究。”

他正想收起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礼物好是好,可惜不太应景。”

一回头,瞧见崔銮折扇轻摇,和堂弟几人从一旁的小道走出来:“昨日你费尽心机和我相争打下那只白狐,就为了送他这围领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费尽心机了?”魏九朝冷道:“随手射到的。”

崔銮讨个没趣,又凑过去瞧瞧齐宥握着的围领,嗤道:“这要等到冬日才能用啊,送礼也不看看时节。”

魏九朝面色一沉,众人正担心他发作,齐宥已冷冷道:“九朝送我的礼物,无需你指教。谁说非要等到冬日才能用?”

他一会儿要爬山,拿着那围领本就不便,被崔銮一激,干脆反手当发带松松系在头上。

众人没见过这样的用法,都一时愣在原地。

齐宥才不理他们,绕过人群径直和贺珥赵昭开始爬山,他今日穿着宝蓝色锦袍,背影格外俊俏。蹦跳打闹时,身后纯白发带随之旋舞荡漾。

做成围领不太显眼的装饰,被少年当成发带系在发髻上,登时有了明朗的灵气。

爬山的少年都正值爱打扮的年龄,不少人心里也嘀咕着回去要做条这样的发带。

魏九朝望着齐宥背影,唇角轻翘。

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登上山顶,因前头皇帝贵胄还在祭拜,他们又再山顶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才得以进入孔庙。

齐宥并没有进去,都说这儿的庙最灵,万一孔子福泽众人,把他点化怎么办?

他对朝政毫无兴趣,只想早日顺利离开暴君过安稳日子。因此始终在庙外踱步,和神像保持安全距离。

步出庙外,看见魏九朝一个人坐在石椅上,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搭讪:“你不去拜拜?”

“我读书本就是为应付我爹,考进国子监已经够意思了。旁的我也没兴致。”魏九朝撇撇唇角:“你呢,怎么不去?”

“我也不想入仕。”齐宥坐在他身边:“你该是明白的。”

魏九朝紧绷的脸色终于云开霾散,齐宥不愿入仕,原因两个人心照不宣。

他能这么说,自然想从陛下那里脱身。

魏九朝确定了齐宥的心思,不由轻松许多。

“我们去旁的地方。”魏九朝从石椅上站起来,笑道:“这里庙小神仙多,万一谁许愿把我们牵扯进去就冤了。”

“也不必太过担心,你那成绩神仙想扶也扶不起来。”

魏九朝骂一句,扬手捶他,正在打闹间,同窗们都来了,见此情景立刻嚷嚷道:“方才还扭脖侧脸呢,如今又缠在一起。”

赵昭抿嘴一笑:“本就不该为你们操心。走走走,饿死了,下山吃烤肉去。”

一行人勾肩搭背正准备下山,忽被一群太监拦住去路,冯太监笑吟吟站在前列,望着齐宥道:“圣上有旨,拜祭孔庙时忽想起齐侍读宵衣肝胆侍奉朕躬,令朕身心舒泰,特有礼物慰劳,还赏您做小轿从前边儿下山。”

这本是正经话,但齐宥自动脑补了暴君做得不正经事儿,一时间字字皆有弦外之音。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冯太监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箱:“侍读把东西拿出来,老奴还要拿这匣子给陛下复命呢。”

齐宥手都抖了,这匣子的模样让他想起上次的亵裤,一时头皮发麻,生怕里头装着不能示人的玩意儿。

打开一看,匣子里是一束花,都是应季的海棠芍药,倒像是爬山时就地取材摘下来的,花梗已细细剪裁好,饱满的花束用精致的丝带扎着。

众人都愣住了,陛下赏赐臣子物件儿常见,但从没这般随意中又透着……用心。

陆唯时沉吟道:“公公,陛下这是何意?”

冯太监似笑非笑:“陛下的心思谁又能说明白呢?齐侍读自个儿好好体悟吧。”

冯太监是真的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听完跟随小公子的侍卫汇报消息,脸立刻冷了几分,还嗤笑一声,让他即刻把这束花送去给齐宥。

冯太监拿着匣子离去,兴奋的少年们开始围着齐宥做阅读理解。

“陛下怎会送你一束花?”

“这还用说?齐兄已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对对对,前朝时,只有中了进士赴琼林宴,陛下才会以花相赠,齐兄,陛下定是对你报以厚望!”

“而且陛下说了,齐兄让人身心舒泰,这是极高的赞语,看来陛下很亲近你。”

齐宥捧着花只想苦笑,陛下是对他报以厚望,只是这厚望偏偏不在朝政上,脑海里响起雍炽昨日那句关于花开的话,脸色登时红透。

这哪里是赏赐和看重,分明是提醒和警告。

还当着这么多人。

这花倏然变得烫手,齐宥喘不过来气,偏偏还要强迫自己进行表情管理,挤出受宠若惊的微笑。

“送束花就是探花?你们也真敢猜。”崔銮看到齐宥那不知所措笑呵呵的模样,满脸愠色的冷哼道:“齐家这两年也没接过什么正经赏赐吧,我劝你赶紧把这花拿回家供起来,祈求它多活几日吧。”

说罢大摇大摆径直离去。

官员常常会把陛下的赏赐摆放在家中,但大多供的都是如意翡翠之类,即使是花草,也是稀种的牡丹菊花,崔銮却让齐宥供奉一束不值钱的花。

分明是在说齐家不得圣意,拿束野花也要当宝贝。

“阿宥,别去理他。”同窗七嘴八舌劝告:“他考了好多年还没抓住金榜的尾巴,就让他酸吧。”

齐宥不在意这个,深吸口气,认认真真抱着那束花,在一圈人的簇拥下钻入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