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时分, 一行人终于到达燮州射场。这里比京城靠北,地势平坦天高地阔,和京里燥热的气候迥异, 因前几日夜里下了雨, 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
齐宥下了辇车,不住往国子监那边儿张望, 雍炽亦要接见当地臣子,放他去国子监点卯。
齐宥路走到一半, 和魏九朝撞了个满怀。齐宥奇道:“你怎会在这儿?”
魏九朝视线闪躲:“我看那边儿有狐狸,想去射几只练练手。”
齐宥没头没脑的嗯了一声,继续往国子监队伍的方向走, 结果一回头, 魏九朝闷着头跟在他身后。
齐宥疑惑:“你怎的不去了?”
魏九朝道:“突然觉得天色已晚, 明日再说吧。”
说罢也不再多解释什么, 只默默走在齐宥前面。
齐宥和哥哥谈完话, 已经料想魏九朝八成已猜到, 今日见了他这模样, 心里更是一沉, 一路上别说和魏九朝说话,连偶然对视都不自觉想躲闪视线。
落日余晖把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赶到同窗们住的别园时,天色隐约黯淡。
赵昭看到魏九朝跨进门槛, 忙上前:“你不是去寻阿宥……”
魏九朝身子一让,贺珥看到他身后紧跟而来的齐宥, 顿时轻咳一声不再多说。
燮州天气并不燥热,并没想象中难熬,别院住满了人, 显出几分属于夏夜的热闹。院子里还种了些松树樟树,衬着夜色很是凉爽喜人。
魏九朝冷眼望着齐宥:“你住哪儿?”
齐宥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住北边。”
北边是陛下行宫,魏九朝面色沉下来:“和他住一起?”
“没有!”齐宥忙否认,小心翼翼道:“我一个人睡,他就是怕别院里人太多……”
齐宥望着好友的目光,心里很后悔在马车上轻易向雍炽屈服,但再一想,雍炽执意要办的事儿,即使他不同意,雍炽也会有成千上万个法子强按头的。
魏九朝冷笑一声,认真看向他:“能不能别去?”
“我……”齐宥脸色倏然通红,慌乱道:“我不敢。”
这是实话,雍炽的身份摆在哪里,没有他们任性的余地。魏九朝默默出神,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看向齐宥:“那你陪我去寝室收拾收拾东西吧,我没和他们混住。”
齐宥点点头,沉默地跟随魏九朝穿过游廊上了二楼,别院本就是为随行人员建的,有前中后三个院落,能住上百人,此次全分给了国子监。前院里只有一座单檐式小楼,小楼有三层,每层面阔三间,皆分给国子监里身份显贵的少年,魏九朝住二层最靠南的一间。
齐宥推开门,临窗的小几上堆满了魏九朝的东西,汝窑的盂盒茗碗,白玉打磨的骰子,并几条穗带杂乱堆在一起,齐宥看不得,不自觉上手收拾:“你没带仆从过来?”
魏九朝坐在床边:“书善和我一同来的,去北苑领骑射服了。”
书善是魏九朝家养的小厮,从小侍奉魏九朝的。
齐宥松口气:“那就成,要不我真怕你死在这儿。”
魏九朝用手顶住太阳穴:“阿宥,我不想和你弯弯绕绕,你若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和他究竟如何了?”
齐宥一怔,半晌低声道:“他本就是为了羞辱我爹才宣我进的排云台,也没真的看中我。我就和他说要真想羞辱我爹,不如等我春闱提名之后再……,他也同意了,现在就一直拖着。”
魏九朝道:“你这是与虎谋皮,不定哪一天连骨头渣都被吃个干净。”
齐宥半晌才轻声道:“我知道,我当时没更好的法子……”
“但是你有我!”魏九朝直接打断他,眼睛微红委屈道:“你都没想给我说!”
齐宥望着他,没说话。
“你不能去他那里。”魏九朝偏过头:“之前你们什么样儿我不管,现在我知晓了,就不可能再闭上眼当瞎子!今儿你住我这里,我倒要看看他身为一国之君,好不好意思大半夜跑来国子监这边儿要人!”
齐宥登时急了,他最怕身边人和雍炽顶上,要是旁人还好,知晓个分寸,可魏九朝长到十几岁,向来是个不拘形迹不懂低头的纨绔,这样下去怕是要吃大亏。
“哥,哥!你小点儿声!”齐宥去扯他袖子:“崔銮就住隔壁,这地方隔音又不好,自从你上次生日宴时把尚书家的小儿子打出毛病,他们就一直盯着咱们,我当初不告诉你是怕你惹事,你还在这儿吼!”
“他们都去领骑射服了,不在,在又如何,小爷不惧他们!”魏九朝上前扣住齐宥手腕,带着初出茅庐的莽撞:“阿宥,你是我朋友,我不准旁人欺负你,陛下也不行!”
齐宥现在看见魏九朝便头大,真让他在这儿住一夜,心理压力不比和雍炽住一晚小,他无奈道:“九朝……你清醒点,他是皇帝,是陛下……”
魏九朝眼眸中没有丝毫退缩:“陛下也不能为所欲为!”
“九朝,醒醒吧!你这叫以卵击石!除了激怒他毫无用处!”齐宥挣脱他手腕,推开他狠狠心道:“你以为处处都如同国子监,能让你逞能耍威风?你以为人人都如同我们的师傅,同窗,拿你的任性无可奈何?这世上有的是人能磋磨你,有的是人能让你认笨认怂认命!”
齐宥偏过头,胸膛微微起伏,窗外皓月依旧高悬,他从穿书之后,我命不由我的感觉常常特别强烈,他渐渐学会做大人,学会承受降临在他头上的命运,甚至,还要筹划怎么巧妙的逃离……
这大概是和魏九朝最大的不同。
魏九朝沉默半晌,闷闷道了句:“我先去洗澡。”
齐宥看他听进去劝了,总算松口气,但心底却隐隐发疼。
魏九朝转身出去,门外立刻传来反锁的声音,齐宥一怔,忙冲上去拍门道:“魏九朝,你疯了?”
隔着门,魏九朝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仍然坚定:“阿宥,你说得都对,但就算你任由他欺负,我也无法袖手。我不能……不能由着他作践你!”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齐宥直接捶门:“你他妈真疯了?我今晚不出现在他面前就是抗旨,明日怎么办?”
“我今儿还偏想抗旨试试!门是我锁的,你是我关的,他要追问,也皆是我一人所为。”魏九朝毫不犹豫道:“我去浴堂,你安心等我回来。”
齐宥握住门栓死命摇动,门扇微晃,但无济于事。
齐宥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望着满室狼藉,只觉得身心皆惫。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齐宥抬起头,忙轻声道:“九朝?”
门外传来疑惑的声音:“齐公子?”
是书善回来了。
齐宥喜形于色,连连拍门道:“书善,是我,你家公子不小心把我锁在屋里了,你有钥匙吧?快把我放出来。”
外面传来细细簌簌开锁的声音,书善道:“这门本来只有一把钥匙,带在少爷身上,我怕少爷不小心弄丢,悄悄配了好几把备用。”
话音刚落,门扇吱呀打开,齐宥松口气,他不敢久留,拍拍书善肩膀道:“真有你的!明儿我再好生谢你,我先撤,等你家少爷回来,给他说一声。”
书善望着齐宥离开的背影,一脸懵逼站在原地。
别院里极为安静,蝉鸣清晰入耳,少年们正是最能闹腾的时候,乍然来到此处,自然呼朋唤友去尽兴玩闹,谁也不愿呆在院中房里消磨。
齐宥默默拿出那把冰扇,想起当初和魏九朝嬉笑的画面。
如同魏九朝所说,等考过春闱入了朝堂,大家的闲暇会越来越少,想无忧无虑的出来玩闹更是难上加难。
魏九朝那么期待和他一起射猎,可盼望多日的射猎场近在眼前,两人却分道扬镳。
一切约定都被硬生生破坏,齐宥心里说不出的气闷失落。
他不晓得魏九朝是从何处得知,也不知道他究竟知晓了多少。
这件事儿像梗在二人之间的山堑,齐宥没办法装做毫不知情,厚着脸皮上前和魏九朝谈笑一如往昔。
甚至……今夜之后,齐宥都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
贺珥刚领完骑射服回来,看到齐宥独自走出院子,忙追上去。
贺珥也明显看出齐宥的不对劲,道:“你和九朝是不是闹别扭了?”
齐宥含糊道:“嗯。”
“你们向来床头吵架床尾和……”贺珥漫不经心的调笑,他总旁观他们闹别扭,已经习惯了:“还没消气?”
齐宥闷声道:“这次……情况特殊。”
“你生辰要到了。”贺珥和魏九朝一起沿着步道往南走:“到时我们聚着闹闹,定能说开的。”
说开……齐宥觉得头更痛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贺珥的话嗯了一声。
半晌无话,齐宥随口道:“赵昭呢?总看不见他。”
“去找唯时了。”贺珥道:“自从开始射猎,两个人常在一处。”
夜凉如水,齐宥蓦然想起他们几个人装鬼吓蒋司正的事儿,此时繁星满空,映着射场的明灯万盏,遥遥望去如银河倾泻。
美景如斯又能如何?还没有半夜潜入学里那夜开心呢,齐宥百无聊赖踢着石子,垂头往前走,隔着竹林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二弟,这口气我们可不能忍,今儿晚上我非打断他的腿,让他日后也学乖一些!”
“一会儿你先从后头拿袋子套住他头,我们几人上前摁住他。”
齐宥和贺珥都听出了是崔家那几个人,一时有些发蒙,都放缓脚步,屏住呼吸细听。
“怎样?今晚过后你这口气算是出了。”
“这……只怕魏家闹事。”
“他怎知是谁打的?月黑风高,挨了闷棍只能认怂呗!”
齐宥总算听明白了,崔家那伙人带了人手,打算在半路上趁魏九朝不备下手。
他再也忍不住,直接穿过竹林走到几人面前,冷道:“你们要揍谁?”
崔銮盯着齐宥,半晌才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陛下侍读小齐公子啊。怎么,今儿没去侍奉陛下?”
崔家的堂弟当日也去了后山,知晓齐宥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忙拼命拉拽崔銮:“表哥,算了吧,咱们捶魏九朝,别沾他。”
齐宥冷声道:“你敢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
“呵,你有什么沾染不得?还敢放这种狠话?”崔銮嗤笑道:“莫不是真以为自己当了侍读便能横着走,我今儿告诉你,我姐姐是要当皇后的人!”
齐宥微怔,看向他:“你听谁说的?”
崔銮想起家里人的嘱咐,顿时把显摆的话噎回去:“要你管?”
齐宥蹙眉。
贺珥道:“崔銮,这是射场不是京城,陛下来此是为了散心消遣,你惹出事端,是要给陛下找不痛快么?”
他声音很淡,话锋却咄咄逼人。
崔家几人登时被问住,崔銮憋红脸找不到说辞,干脆开始人身攻击:“行啊你贺珥,前几个月还巴巴儿跟在我身后呢,这几天又换人舔了?”
这话太过刺耳,齐宥忍不住上前两步想打人,贺珥忙揪住他衣袖。
贺珥抬眸,声音听不出起伏:“今晚撞见我们,事发后定是瞒不住,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散了吧,九朝出事魏家定不会善罢甘休,崔公子,你又何必和魏家结仇呢?”
几个人见计划被撞破,心里都萌生出退意,犹犹豫豫站在原地。
贺珥看向崔家的堂弟:“当日魏公子不会无缘无故打你,为何挨打你心里最清楚,你想让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么?
那堂弟登时一怔,忙去扯崔銮衣袖:“表哥,明日还要射猎,咱们今晚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崔銮也顺势下了台阶,狠狠瞪了贺珥一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