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意是被疼醒的。
不知哪位医修下手没轻没重,手臂的伤口一阵刺痛,疼得她做了几轮被刀剑砍伤的血腥梦境,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她强撑眼皮,睁开了眼睛,一张稚嫩年轻的脸映入脸庞。
林生给楚卿意包扎,他刚出师不久,动作生疏,见人清醒了,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盈满了惊喜和庆幸:“匡师兄,你吓死我们了,还好你没事。”
“楚卿意人呢?”楚卿意舔了舔嘴,原本一肚子的气想发出来,看着小医修关心她的神情,哪怕并不是关心她本人,她的怒火忽然平息了。
“客栈的外墙炸毁了,害宗门花了一大笔钱补偿掌柜,她却逃跑了。”林生道,“逃就逃,竟还伤害匡师兄,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子,不念旧情……”
“好了。”楚卿意及时制止了他,装作忧心忡忡,“她没跑,奚渊掳走了她。事关重大,我要向长老禀告此事,长老在何处?”
林生连忙带她去见赵其洲长老,路上,他喋喋不休:“楚卿意与妖怪有恩怨吗?妖怪为什么掳走她?她会不会出事?”
“她想杀柳扶风,你不讨厌她?竟还关心她有没事。”
“柳师妹没死,楚卿意最多会被长老关进地牢,如果落到妖怪手心,九死一生。”林生的思维还挺公正,“而且大家总说柳师妹无辜可怜,是楚卿意嫉妒柳师妹。师兄,不怪我多嘴,楚卿意杀柳师妹之前,也没做什么坏事,反而柳师妹一再踩到她头顶挑衅,抢、抢走师兄的注意。我认为楚卿意落到的这番凶险处境,与她需要接受的惩罚不太匹配。”
“……”楚卿意垂眸,一时无话。
两人站到柳扶风的房间前,林生在门口小声道:“赵其洲长老之前看望过您了,看完了您,又动身去看望柳师妹。他提醒我,如果你醒了,通知他一声,他要询问你一些问题,调查楚卿意房间被炸的前后经过。”
楚卿意颔首,门内的赵其洲出声道:“别再外头嘀咕了,进来。”
两人推开门,赵其洲与另一名医修围在柳扶风的床前,柳扶风仍昏睡不醒,她的伤莫名其妙的严重,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三大宗的医修轮番诊治,竟恢复不了她的健康。
楚卿意收回视线,压下涌出的疑惑,转向在场身份地位最高的赵其洲。
她与匡怀青相处多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匡怀青这人最讲究礼仪规矩。
凌虚宗等级分明,宗主位高权重,他下一级的位置是长老。长老也分三六九等,按实力修为划分为内外门的掌管者。接着是负责炼器峰、炼药峰各大峰的峰主,往下执事、领事、内门、外门诸多复杂的分类,每一类的身份,下阶弟子需要行不同的礼。
宗主最高,众人需行单腿跪拜礼。
长老次之,弟子需两手交叉,过头顶,再俯首弯腰。
一般弟子只有初次见面行礼,如果一日间频繁见面,便不会每一次严格遵守了。
然而匡怀青不同,哪怕只是依照长老的吩咐去隔壁屋子拿个东西,他回来后还要规规矩矩施礼。
根据匡怀青的行为习惯,楚卿意举手交叉并弯腰。
医修地位与她平级,她向医修点点头,作寒暄状。等这些礼仪做到位,她才缓声道:“长老,楚卿意失踪一事,我正好在场,特来禀告事发的情况。”
赵其洲:“说,怎么回事?”
楚卿意将心里那番反复打磨的说辞讲了出来,具体到楚卿意如何震惊,如何恐惧,奚渊下手狠辣,报复心强,因楚卿意捅伤他的胸口,他恶狠狠地在同样的位置回击,表现出对她深深的痛恨。
此外除了奚渊,还有三位法力高强的妖怪出手相助,他们人多,行动出其不意,实力又比两人强,轻而易举逼退匡怀青,绑架楚卿意。
赵其洲似在分辨她言语的可信度,索性匡怀青一向恪守礼仪,给长老们的印象颇好,认为他是一名敦本务实的弟子。赵其洲简单地思考了一下,选择相信她的陈述,但有一事不得不问:“爆炸前,你为何不顾长老的命令,擅自闯入结界?”
长老的威压扩散至整座房间,尖锐的针刺入皮肤,令人唤起内心深处对具有碾压性高位者的恐惧。
楚卿意面色不改:“楚卿意是我的同脉师妹,她出了事,说到底是我之过,没能及时发现她跟扶风的矛盾。我去看望她,一是想问她为何狠心杀害扶风,二是与她做个了结。请长老莫怪。”
赵其洲对三个人的感情纠葛有所听闻,点点头不再多问,压迫感收回。
那种神经末梢被人抽离的恐惧感忽然消失了,楚卿意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赵其洲唏嘘道:“南门长老是凌霄宗难得的天才,药剑双修,对法力也有所涉猎。百年前收了两名弟子各修习炼药与剑法,前段时间又收了柳扶风。你们都是他的得意门生,甚至楚卿意的天赋和潜力更甚你一筹,身体也比柳扶风更强,是你们三人最有前途的弟子。却不料她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得此下场。”
“不瞒长老,我同样感到十分痛心。”
赵其洲的眸光闪了闪:“你希望我们派弟子救她吗?”
楚卿意:“理性上,仙门探荒墟的行动刻不容缓。不知奚渊行踪,寻找楚师妹终究耽误时间。然而感情上,我则期望仙门助她脱离奚渊的爪牙,楚师妹罪不当死。”
“你有这份同门友爱的心,我深感欣慰。”赵其洲满意地做了谈话的收尾,没给确切的答复,“营救楚卿意,我会与其他长老商议,容后再谈。”
楚卿意点了点头,见这里不需要她了,再行拜别礼,准备退出房间。
赵其洲盘查弟子时,医修徐原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这边,他时时刻刻观察柳扶风,对她的一举一动,呼吸的变化都极为敏锐,此刻,他看到柳扶风的手指微动,她的睫毛颤抖,似乎正努力睁开眼睛。
徐原不禁发出惊呼:“醒了,柳师妹醒了。”
楚卿意脚步忽然顿住,回头走近,站在床侧不动声色观察躺在床上的人。
柳扶风清醒的过程并不算快,像抵抗了极大的阻力,她的呼吸变快了不少,眼皮一跳一跳地颤动,费力拉出了细小的缝隙,而当缝隙开启,她须臾间就睁开了那双深海般漆黑的眸子。刚清醒,她的目光直盯床顶,没看任何人,瞳孔仍有些涣散,站她床边的三个人默然注视这一幕,谁也没打扰她。
柳扶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视线往旁边掠了过去,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楚卿意,旋即定格在赵其洲身上。
赵其洲温声道:“扶风哪里不适?”
柳扶风的唇瓣苍白,竭力挤出几个字:“我方才似乎听到楚师姐被奚渊掳走了?”
柳扶风一清醒,就关心楚卿意的死活,三个人的面色俱都浮起惊讶之色。
她们二人,恩怨矛盾颇深。众弟子的眼里,她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柳扶风的反应,多多少少令人意外了。
楚卿意同样觉得古怪,柳扶风这么关心她的死活?难道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
赵其洲长老顿了顿,如实回答:“确有此事。”
“恳请长老派弟子援助楚卿意,师姐一人难敌众多妖兵。”柳扶风紧紧盯住赵其洲,语气的恳切,神情的真情流露,不像作假。
她撑起胳膊,甚至想起身说话,为楚卿意争取一线希望,赵其洲赶紧扶住了她的手臂,诧异地打量她:“你有伤在身,不可随意动弹。”
柳扶风垂下眸子。
她一出事,就被转移到了客栈,医修日以继夜地照顾。他们认为治病要紧,顾不了她的梳洗和妆容打扮,这会儿她穿的依然是受伤时的衣裙,沾满尘埃,脸因失血过多,比墙还白了几分。
看着她这幅病弱可怜的样子,赵其洲不解发问:“楚卿意对你毫不留情,害你重伤,你为何在乎她的生死?”
“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我睡梦中仍有意识,听说您□□她,要将她押回仙门,再审判她的罪行。然而她人消失无踪了,有许多事我要说明,必须找到她,向长老澄清我们之间的误会。”柳扶风躺在病床上,仍坚持戴上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具,病弱的身体更添了强烈的真实性。
楚卿意心中冷笑,假仁假义,装作关心她,与她的自私无情对比,从而博得了善良的名声,好手段。
赵其洲摇摇头,叹道:“你这般维护她,她却不顾同门情谊,对你狠下杀手。人与人之间,心性品格果然存在天壤之别。此事不用再提,仙门翌日就要前往荒墟,我们没时间了!”
柳扶风抓住床沿的手微紧,竭力牵起一抹笑。除了一开始视线瞥到了楚卿意,之后她没再看她,哪怕一次。
“你专心养伤,明日出发前我会再来看你。”赵其洲沉稳的声音将柳扶风的思绪拉了回来,“你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明日我们出发荒墟,你留在客栈罢了。”
柳扶风极其躁动,心脏像被无数双手拉扯,将他拉入黑暗恐怖的深渊,他似乎在害怕什么。但表面情绪仍平静如水,眸子倒映屋子里的人,平和深远得泛不起丝毫的波动,一心应付赵其洲:“我无事,荒墟兹事体大,弟子这点小伤,岂能当做逃避的理由。”
“这……”
“弟子真没事,现已经好很多了。”
“既然你主动要求,我不再多劝。你自己做决定。”赵其洲吩咐医修,“给她熬些调养的珍贵药材,南门长老的亲传弟子,这些药宗门报销了。”
徐原颔首,跟赵其洲一同出门,去厨房熬药了。
楚卿意随二人出门,唇瓣淡淡抿笑,温柔体贴的样子,主动为柳扶风关上了房门。
门一关,扶风顿时变了脸。
“南翼!”
窗外飞来了一只娇小的金翅雀,雀身须臾间化为男子高大的身躯,南翼单手跪地,头微低,沉声道:“属下听令。”
“去把楚卿意给本君找回来。”扶风的眼神冷若冰霜,声音透着恶狠狠的怒气,“不惜一切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扶风:她不能有事。
楚卿意:我没事,但你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