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月光静静透过窗棂照进来, 洒落一室银辉,这是极为难得的静谧。
澹台无离就这么保持着这一个姿势,没法将人推开, 也并没有再进一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澹台无离肩膀都有些僵硬了,却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从他耳侧传来。
澹台无离微微一怔, 侧眼看去,便发觉楚蔚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澹台无离:……
一时间澹台无离都说不准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放松还是失落,不过静静凝视了片刻楚蔚安稳的睡颜,澹台无离神色柔和了些许,便慢慢将楚蔚放平到了床上躺好。
而他自己坐在床边守了楚蔚片刻,确认楚蔚是真的睡着了, 方才缓缓起身离开。
就在澹台无离起身离开的那一刹那,他身后有一双锐利又晶亮的眸子缓缓在夜色中亮了起来。
那眸子注视着澹台无离离开,最后又悄然合上了。
·
而这边, 百里风檐果然还没睡。
澹台无离走到那亮着灯的窗下,静静看了一会百里风檐眉头紧蹙地翻阅着一些案卷的模样, 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轻声道:“风檐,还不睡么?”
其实澹台无离刚走到窗下的时候,百里风檐便已经发现了他。
可今日经历的变故太多, 陡然面对澹台无离, 百里风檐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他沉默了。
没想到澹台无离居然会主动同他打招呼,百里风檐面色微微窘迫了一下,迟疑着放下了手中的一卷书,低声道:“还不困, 就想看些东西。”
澹台无离目光动了动,默默走了进来。
“先前我说了,等回来,便会解释给你听。你还要听么?”
百里风檐万万没料到澹台无离那话不是借口,而是真的,一时间有些愣怔。
他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澹台无离便已经伸手给他倒了一杯温茶。
“夜里冷,喝点茶暖暖先。”
百里风檐抿了抿唇,低低道了一声谢,接过了澹台无离手中的茶。
澹台无离也在这时坐在了他对面,百里风檐迟疑片刻,也静静坐了下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
澹台无离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半,方才缓缓道:“我就是那个真的柳若卿。”
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一个炸雷砸在了百里风檐头上。
百里风檐手腕一颤,差点把杯子摔了。
澹台无离早就料到百里风檐会是这种反应,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百里风檐,要对他如实相告,便没有再隐瞒。
更何况,这几日的经历下来,澹台无离也隐隐有些心疼百里风檐。
毕竟他虽然嘱咐过要让百里风檐相助楚蔚,但没想到百里风檐会如此尽职尽责。
虽然他一直并不觉得自己太偏心,可看到百里风檐的举动,他就忍不住会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偏心了……
于是澹台无离微微垂了眼睫,也没有顾忌百里风檐诡异震惊的神色,就这么一点点将他离开大楚之后同楚蔚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当然,中间省略了很多细节,用双修之法救楚蔚的事他也略微含糊了一下。
但百里风檐看着澹台无离的神情,再联想到他先前诊脉时看到的脉象,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百里风檐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微微攥紧,有些发颤,但他还是竭力露出平静的神色,沉声问道:“那师尊是要同师弟在一起么?”
澹台无离怔了一下,沉默了。
百里风檐看着澹台无离沉默的神情,眉头微微一皱,眸中便闪出一丝微妙的光来。
他知道澹台无离虽然面冷心冷,但对他们这些徒弟却极为坦诚,若是澹台无离真打算同楚蔚在一起,必然不会犹豫。
若是犹豫……便是真的犹豫。
想到这,百里风檐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看着澹台无离沉默时的清丽侧颜,忍不住便鼓起勇气轻声试探道:“师尊……不打算飞升了?”
百里风檐这句话,如同一丝光,骤然撕破了遮在澹台无离心头的那一抹混沌乌云。
澹台无离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是要飞升的人……
想到这,澹台无离缓缓闭上眼,低声道:“我自然要飞升。”
百里风檐顿时松了口气。
但接着,百里风檐的一颗心又慢慢悬了起来——看着澹台无离的神色,他几乎可以确信澹台无离不知道他自己怀孕的事。
那……
这件事该怎么办?
他要不要告诉澹台无离?
百里风檐思绪正无比杂乱纠结之际,澹台无离却微不可闻的轻轻叹了口气。
百里风檐心头一动,骤然回过神来,下意识便问:“师尊为何叹气?”
澹台无离道:“我有一样东西,在慕始青那里,没有那个东西,我无法飞升。”
澹台无离说的便是他的情根,没了情根,躯体不全,无论如何都是没办法飞升的。
但他不想把自己缺了情根的事情告诉百里风檐。
慕始青?
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百里风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澹台无离说的便是他们今日见到的那个被裴敛控制的龙族。
百里风檐:……
若真是这样,事情便棘手了。
可迟疑了半晌,百里风檐又咬牙道:“这件事师尊你交给我,我在云洲大陆还算有些人脉,先把人找到总不是难事。”
澹台无离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急。”
百里风檐:?
看着百里风檐的神色,澹台无离静静叹了口气:“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会觉得我偏心,但我还是要说。”
百里风檐心头微微一抽,很快他就平静道:“风檐不在意,师尊尽管说便是。”
澹台无离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掌中的茶杯,垂眼看着那杯中的浮沫:“裴敛的实力你也看到了,你同蔚儿一起都不能占七成胜算,找到人又有何用,这云洲大陆还有谁能拿下他?”
百里风檐沉声道:“风檐今日还未尽全力——”
“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替我卖命,风檐你别再自作主张逞强了。”澹台无离微微皱眉,静静打断了百里风檐的话。
百里风檐猛地抿了唇,眸中光芒有些不甘,但他看着澹台无离在灯光下皱眉时那令他动容的神色,心头却微微泛起一丝暖意来。
沉默片刻,百里风檐轻声道:“那师尊打算怎么做?”
“等我灵力恢复,先帮蔚儿厘清各方势力,江山稳固,你们也能有所依仗。更何况……裴敛要的人是我,你这么贸然前去找他,我怕他拿你做威胁,还是按兵不动,休养生息为上。”
百里风檐听着澹台无离的话,微微怔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师尊为何处处忍让?
可等他平心静气仔细一想,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果然,他的师尊永远都是最平静理智的那一个。
闭了闭眼,百里风檐反而安了心,便低声道:“都听师尊的。”
“嗯。”
本以为说完这些,澹台无离就该离开了,可百里风檐睁开眼的时候,一块闪烁着温润灵光的玉佩却落在了他眼前。
百里风檐立刻便认出,那是澹台无离日常佩戴的一块温养经脉的灵玉。
“这几日你受苦了,这块玉你拿去。”
百里风檐心头微微一震,下意识想要推拒,结果澹台无离却道:“若不收下,以后我可不给了。”
百里风檐:……
最终百里风檐还是伸手缓缓接过了澹台无离手中那块灵玉,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见到百里风檐收起那块灵玉,澹台无离清冷的五官柔和了些许,起身便温声道:“师尊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澹台无离便起身离去。
百里风檐怔了一下,看着澹台无离那修长熟悉的背影,忽然便忍不住攥紧了拳,低声道:“师尊,风檐有话……想要问你!”
澹台无离步子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你说。”
百里风檐抿着唇,迟疑了许久,方才慢慢地低声问道:“在师尊心里,我和师弟,是一样的吗?”
澹台无离微微沉默了。
百里风檐心头抽了抽,没有来由的一阵紧张。
他知道,澹台无离一定会说真话,所以他想听。
以前是他不敢问,但这一次,他不知为何,便觉得自己一定要问清楚。
而澹台无离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
百里风檐心口微微一沉,可接着他便听到澹台无离低声道:“作为师尊,我对你们,都是一样的,可是——”
“可是蔚儿他出生便同你不一样。”
百里风檐怔住了。
他看着澹台无离略带歉意的表情,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许久,百里风檐忽然默默笑了:“嗯,风檐知道了。”
“风檐我——”
“我没有吃醋。”百里风檐静静打断了澹台无离的话。
“我只是总想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师弟?可现在,师尊一说,风檐就明白了。”
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师尊的问题,只是,楚蔚不仅仅是师尊的徒弟,而他,仅仅只是师尊的徒弟。
这么简单的事情,百里风檐从前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可现在,他忽然想明白了。
澹台无离看着百里风檐释然却又微微带着一丝落寞的表情,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没法问。
过了许久,澹台无离只能轻声道:“早些歇息吧。”
“师尊也早些歇息。”
·
屋内的灯静静灭了,澹台无离走出来的时候,身后一片寂静。
他被拔除情根之后,对于情绪的感知已经大不如前,可方才他看到百里风檐那副模样,心头仍是有些发涩。
他知道自己从未亏待过百里风檐。
可一些事就是……无法圆满。
楚蔚,确实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他不想欺骗百里风檐,所以说了事实。
只希望百里风檐不会介意。
吹着外面清寒的冷风,澹台无离思绪有些发沉,也不想回房休息,便慢慢,一步步走到了庭院前的水池边。
此刻明月高悬,一池清辉粼粼散开,碎了满池的银叶,无数金红色的灵鲤在池中缓缓游动,抢食着月中灵气。
澹台无离看了一会,有些出神,忍不住便伸手轻轻挼了一把一旁梧桐树的翠绿叶子在冷白纤瘦的掌中,碾碎了,然后往池中一抛。
翠绿的叶子散落在池中,无数灵鲤立刻游动了过来,哄抢起那叶子来。
见到这一幕,澹台无离薄薄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浅笑。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的披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澹台无离削薄的肩膀上,温热的触感袭来,立刻就挡住了夜风的清寒。
澹台无离心头一颤,回过头去,便看到楚蔚那一双明亮黑湛的眸子正静静含笑看着他,苍白俊美的面容映在月光下,愈发显出一分透明来。
澹台无离长眉一蹙,抓住身上的披风,轻声道:“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楚蔚目光动了动,若无其事地低声抱怨道:“师尊同师兄讲体己话,把蔚儿一个人丢在屋里,蔚儿睡不着,自然就要出来了。”
澹台无离:……
沉默半晌,澹台无离问:“你都听到了?”
楚蔚微微一笑:“嗯。”
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动声色地从后面缓缓搂住了澹台无离清瘦的细腰。
澹台无离:……
“放手。”
楚蔚垂着眼,缓缓低声道:“师尊现在没有灵力,还是别乱动了,让蔚儿靠一会吧。”
澹台无离眸色微冷:“你在威胁我?”
“蔚儿不敢。”
说着,楚蔚还故意凑到澹台无离鬓边,轻轻亲了澹台无离鬓角一下。
澹台无离心头动怒,可又不敢大力挣扎,怕被百里风檐看到了,三人都尴尬,只能勉力压低嗓音道:“你若是还把我当师尊,就别这么放肆。”
“那师尊呢?”
澹台无离微微一怔:“什么?”
楚蔚眸色深了几分,伸手轻轻勾起澹台无离披风上墨青色的系带,卷在修长的指腹上,缓缓道:“师尊觉得,我们发生了那么多事,还能安然做师徒么?”
这话,竟是隐约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可他仍是压制着,没再强行逼迫澹台无离。
澹台无离听到楚蔚这话,心头一颤,竟是有几分不安缓缓涌了出来。
其实澹台无离内心知道:楚蔚说得对……别说是楚蔚,就连情根已经被拔了的自己,也总会忍不住心绪波动。
但沉默了片刻,澹台无离闭眼道:“我迟早便要飞升,到时,无论如何都与你无关了。”
楚蔚听到这,唇角微微一勾,忽然无奈地笑了笑:“师尊到如今还是口是心非得很啊……”
澹台无离:?
说完这话,楚蔚又低头看了澹台无离一眼,语气略微发沉地道:“百里师兄信师尊的话,可蔚儿不信。”
“你——”
“稳固江山的话固然听起来有道理,可裴敛难道就想不到这一点?他难道不会也提升自己的实力么?更何况慕始青在他手中,时间拖得越久,对师尊你越不利,师尊我不相信你忘了这一点。”
澹台无离薄唇微微抿紧,神色有些震惊,他没想到楚蔚的心思如此缜密。
他自然知道慕始青的生命越衰弱,他便也会越衰弱,可即便如此,这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百里风檐和楚蔚为了他的命去送死。
徐徐图之,也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只是这转机,有些渺茫……不知为何竟被楚蔚看了出来。
澹台无离还有些震惊之际,楚蔚眸色暗了暗,又缓声道:“我知道师尊是想补偿师兄和我,所以才这么找的借口,可万一裴敛一不小心把慕始青玩死了,师尊你要怎么办?”
说到这,楚蔚忽然忍不住微微用力攥住了澹台无离纤细的手腕。
澹台无离:!
“还有师尊的脉象,早就隐约有天人五衰之相,若真拖到大楚山河稳固,会怎样?”
说这话的时候,楚蔚目光摄人,就这么灼灼地直视澹台无离那一双清冷狭长的眸子。
澹台无离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颤,便忍不住闭了眼,冷声道:“我自有办法处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楚蔚不怒反笑:“好啊,都是师尊的事,与我无关。”
澹台无离听到楚蔚这声略带冷意的笑,微微一怔,心头便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话,楚蔚却已经闪电般出手,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
澹台无离:!
紧接着,楚蔚便面无表情地静静将软倒在他怀中的澹台无离缓缓抱了起来。
他这时凝视了片刻澹台无离惊怒交加的表情,轻轻低头,在那肖想已久的淡色薄唇上缓缓印下一个吻。
嗅着鼻间隐约的清冷琼花幽香,楚蔚闭眼将自己的脸庞静静贴在澹台无离微凉细腻的侧脸旁,轻声道:“师尊,既然你不愿自私些,那蔚儿便替你自私些。”
“蔚儿要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