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阿姨离开, 留下崭新铺好的床单,和熨烫得平整的衬衫西服。目之所及,所有东西都一丝褶皱也没有。
下午时陈又涵就收到了徐姨的微信。
她很谨慎, 虽然陈又涵已经把脏床单扔在角落,她仍然问, 少爷,这个床单被烟灰烫了个洞, 是不是可以丢了?
想是佣人拿不定注意问她, 她也不敢擅自处置陈又涵的东西。
理所当然地是让扔了。只是心里难免闪过昨晚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干他的画面。就如同他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雪白的绷得堪比五星酒店的床,他又想起了叶开那时候的样子。
人生中总有那么些微时刻, 如同冰块浮出水面, 意识会突兀地鲜明起来, 让你清楚地认识到, 从今以后, 你的人生将不同了。
八岁那年,多少名贵的药材和顶级医疗团队也没有挽留住宁姝的命,他看到白布盖住他母亲瘦削、苍白、带着笑的脸,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食指。
温度没有流逝, 他的耳边还有宁姝最后的话语。她说:「涵涵,妈妈爱你,从此以后你就是个坚定的小男子汉了, 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 都要好好地、认真地对待自己,好吗?」
担架车的滚轮滑过灯光冰冷的长廊,陈又涵看着医院雪白的墙壁,意识到他的人生有什么不一样了。
三十三岁那年, 在斐济,他最后问了一遍叶开,「点到为止,好聚好散,对吗?」
那天的月光铺满了斐济的海面,叶开睡了,他在阳台上抽完了一支又一支烟。从西湾的情动,醉酒后蜻蜓点水的一吻,他无数次确定自己的喜欢。成年人的动心不值一提,唯有决心才令人动容。他可以让自己对叶开的喜欢压在心底如花香在雨中逐渐溃散,但抽完最后一支烟,他回去时看到叶开熟睡的侧颜,被月光勾勒得那么柔和。
带着烟草味的指间划过他的脸颊,他在心里说,好吧,小朋友,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南太平洋的浪涌声温柔恒定,他为他重新掖好薄毯,轻轻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他的人生有什么不一样了。
三十四岁,繁宁空墅门外,他收到叶开送回来的纸箱,滑雪板崭新的,真不知道他在去年冬天有没有舍得用;蓝宝石依然璀璨,看到的时候想起他十八岁生日那年开玩笑地说,「又涵哥哥,你这样谈恋爱倾家荡产啊。」
相爱离别来去如风,一年零五个月,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走进自己熟悉的房间,好像哪个角落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他竟然端起水杯,对着虚空轻轻地叫了一声“宝宝”。
没有人回应,八月的阳光晴好,那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失去了叶开。
陈又涵一颗一颗缓慢地解开衬衫扣子,沉浸在回忆里的目光柔和。过完生日到底应该算三十六还是三十七?
总而言之,他站在这个深夜,想着白天山坡别墅的吻,晚上榕树下的那一声“老公”,想着约定好的那一面月季花墙在夏天该如何充沛美丽,意识再度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告诉他,陈又涵,你是可以拥有婚姻的人了。
不是利益联谊,不是貌合神离,是和自己相爱的人,有一座房子,有同一个未来。
这样的意识鲜明深刻,让他千疮百孔冷硬冷峻的心招架不住。
周一的GC总部大厦笼罩着不一样的氛围。
这里是宁市寸土寸金的CBD黄金地段,GC的楼标出众醒目,日复一日地俯瞰着西江宽阔江面上游弋的邮轮。全玻璃楼梯一气呵成,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上面倒映着的蓝天白云。
不仅仅是经过一个周末休整后的懒散或活力四射,也不仅仅是楼下大堂焕然一新的鲜花和香氛,纵然前台小姐的笑容看着都比平时更甜美温柔,但这些都不是全部——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从空气中就已经涌动起的、虽然刻意压抑却仍然雀跃的心情了。
好心情随着茶水间的咖啡和锃光的镜面电梯漫溢上升。
很多人等了一上午,到十一点,六十五层,GC商业集团的楼层,总裁办公室推开,陈为宇和总助顾岫从里面阔步而出。
坐了这个位子不过一年多,陈为宇瘦了很多,啤酒肚见小而精神奕奕,稍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的顾岫仍是老样子,内敛儒雅而温和,步伐坚定。老员工都说,是因为顾总是陈总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啊。
随着他们的脚步鱼贯而出的,是各业务部门和职能部门的主要领导人。只是相继站起身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一个挨一个推开转椅,从工位上站起身。
前台今天化了一个很漂亮的淡妆,飘带衬衫职业又甜美,包裹着腰臀曲线的一步裙和纤细羊皮高跟鞋都挑不出错。她们站在陈为宇和顾岫左右,因为紧张,掌心偷偷在裙角擦了擦。
电梯显示楼层,从六十到六十五时眨眼之间,却将呼吸拉得很长。“叮”声响,银色电梯门向两边缓缓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身高腿长,严格锻炼下的躯体包裹在剪裁高级质地奢华的定制西服之下,步履从容流畅,冷峻英挺的面容上表情很淡,只有唇角勾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
没有人敢去探究那一分笑意究竟是自己的眼花幻想,抑或是真的。
西服口袋夹着他的工牌,这是GC上至董事长下至扫地阿姨都逃不过的铁令,但却丝毫不减他的气质气场,甚至更添了一丝难以描述的精英感。
上面是证件照、姓名和职务。
陈又涵,GC集团董事局常务董事。
两部电梯同上,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七八位董事会高管,但存在感已经微乎其微。
不知道哪里的掌声打破了安静,继而如潮般响了起来
陈又涵半抬起手轻转宝玑腕表,声音低沉磁性,与他的英俊相得益彰。他是带着笑的,说:“怎么都站在门口?”
随即冲陈为宇伸出手,手臂有力而手指修长,五指并拢的样子利落倜傥:“为宇。”
陈为宇与他握手。虽然算起来是他的远房堂兄,虚长几岁,但在这样的情形碰面,他仍条件反射地感到诚惶诚恐。
陈又涵又微微一笑:“顾岫。”
顾岫握住他的手,掌尖冰冷,眼神很亮。
在众人的簇拥中,陈又涵走向办公楼深处的大会议室。
身后如何掌声响亮众星拱月,权力的风光和倾慕,都不过是他微不足道的注脚。
一路上此起彼伏都在叫他。
“又涵总。”
“又涵总好。”
“又涵总好久不见。”
“又涵总中午好。”
新员工懵懵懂懂跟着鼓掌问好,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才如梦初醒,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又涵总,那个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又于鲜花掌声中急流勇退的男人,GC下一代的权力中心,让旅游、酒店和文娱集团高管集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新任董事局常务执行董事。
陈又涵是从董事局开完会过来的。要巡视的分集团很多,商业集团只是第一个。他开会的风格言简意赅而雷厉风行,听述职报告更是如此,超过十分钟,陈董事便会轻微蹙眉。
陈为宇作为总裁首当其冲,他中规中矩,业绩比不上虽然陈又涵当职那几年,但正在稳扎稳打地收复失地。作为总助,顾岫跟着他一起进入会议室。
汇报结束,陈又涵问了几个问题,语气很淡,但陈为宇一时之间竟难以回答,冷汗便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外界都传言他是陈又涵的嫡系,是这轮权力更迭中最大的受益者。然而事实证明,纵然是嫡系,他也没资格掉以轻心。
难捱的半小时让陈为宇如坐针毡,离开前,陈又涵轻描淡写地公布了第一个人事任命:顾岫离开商业集团,调任GC文娱集团副总裁,行实际行政管理权。文娱总裁已经于半个月前离任,事实上所有人都在猜继任的会是谁——因为这是陈又涵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也是传闻中将第一个赴港IPO的分集团。
调令一出,陈为宇微怔,条件反射地看向顾岫,发现他也是意外混合着震惊,震惊过后便是局促了。
陈为宇反应很快,立刻对顾岫伸出手,待对方握住后,用力一握后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顾总,这是海阔天高,另有天地了!”
顾岫很快调整好姿态,整个人松弛镇定下来,与陈为宇互相客套。
陈为宇是带着笑离开的,内心权衡得很快。他马上意识到,这是陈又涵信任他的表现。顾岫帮他站稳脚跟,他现在走,这意味着自己度过了陈又涵的考核期,可以真正地在商业集团施展抱负了。所谓海阔天高,其实也是他未来的机遇。
都说陈又涵用人驭下很有一手,亲自领教,陈为宇果然很服。
玻璃门合上,阻隔交谈的声音。
陈又涵给顾岫扔了一支烟:“恭喜。”
他自己嘴边也咬着烟,半眯着眼的样子英俊中带点不羁。顾岫手忙脚乱地接住,遭到了前顶头上司现衣食父母时隔一年后的第一个嫌弃:“当总裁的人了,有点姿态行不行?”
“副的。”顾岫点上烟,半推开窗挥了挥室内的烟雾。
陈又涵笑了一声,跟他一起站在窗边抽烟。江面宽阔,静水流深。
“你未来五年任务很重,”淡漠地掸了掸烟灰,说道:“要解决终身大事就趁早,否则忙得你相亲都没时间。”
顾岫长得好学历高前途无量,就是在感情上不开窍,三十岁了还是白纸一张。
他咳了一声:“比不上你情场事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好吧,甘拜下风。”
这马屁拍到了心里,陈又涵大度地饶恕了他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头一个分享道:“前天刚求婚成功。”
尽力轻描淡写了,但还是成功杀到了在场的唯一一条单身狗。
他本来想先去找乔楚炫耀,毕竟对方还欠着他一瓶三十万的麦卡伦没兑现。但又觉得是时候带叶开亲自去见见这个最佳损友,便把去皇天的计划推迟了一些。
这消息比自己升职加薪还来得震惊,顾岫目光收不住闸,烟都他妈的吓掉了,落自己一身灰。
“你认真的?”
陈又涵瞥他一眼:“不然呢?”
顾岫知道社交分寸,但见了陈又涵太多个深夜的生不如死,心情喜忧掺半,只能点到为止地说:“……你高兴就好。”
“有你这么送祝福的吗?扣绩效。”
“操。”顾岫忍不住骂道:“不是,我没谈过恋爱,真的不懂你们这种被对方移情别恋伤得遍体鳞伤后还能一笑置之相逢泯恩仇顺便再来个火速旧情复燃的套路。”
清华毕业的,到底词儿多。
陈又涵消化了半秒,敏锐地抓住重点:“谁移情别恋?”
顾岫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妥协道:“算啦,知道你放不下叶开。他既然不远万里跑去云南找你,说明还是改过自新的。求婚成功的话,他家里难道——”
陈又涵打断他的话:“他移情别恋,改过自新?”
顾岫眨了下眼睛,安静的三秒过后,他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茫然而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吗?”
陈又涵公式化地微笑:“有意思。”
好好的述职会,硬是花了五分钟的时间讲了陈董事隐秘的个人恋情。顾岫的脸从黑到白,最后开始窘迫地泛红。等陈又涵讲完,他目光凝住结结巴巴地说:“所、所以当初宁通的两百亿授信是是是……”他咬了下舌尖:“那为什么那时候我打电话找他,他不接?”
“生病了,应激性失语加肺炎,昏迷说不出话。”
顾岫抹了把脸:“他跟他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
顾岫喃喃说了句“操”。
陈又涵似笑非笑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顾岫视死如归,咬紧后牙槽挤出一句:“骂他始乱终弃冷酷无情顺便在地下车库打了一架。”
陈又涵:“……”
顾岫木然问:“我的调令还生效吗?”
于是叶开在临近中午十二点时收到了一条微信,来自朋友圈失踪人士顾岫,一个滑跪的表情。他聪明,不用打问号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善解人意地回:婚礼记得包双倍红包。
陈又涵的述职会一直开到了下午四点才有空喘气。他松了松领带,一边喝咖啡提神一边给叶开打电话。
不见自嘲,人还没到北京,已经提前过上了分居生活。
叶开刚打完暑期实习报告的总结致谢,接到电话,摘下眼镜走到阳台。
太阳还很晒,带点近日落的淡金色,地面被烘烤一天的热气顺着热风升腾而上,让三楼阳台的暑气也经久不散。
“在做什么?”
叶开两指捏着烟尾抿了一口,淡笑道:“在抽烟,顺便想你。”
“这么巧,”响起打火机的声音,陈又涵在缭绕的烟雾中说:“我也是。”
两个人隔着听筒都笑起来,声音顺着电流输送,有失真的感觉。
“戒指被发现了吗?”陈又涵问。
叶开垂眸瞥了眼左手,早上洗漱过后就戴了上去,还没习惯,导致下午感觉有点血脉不通的滞涨感。他回道:“没有,收起来了。”
陈又涵还要继续下一个会议,只有十五分钟的休息区间。他的新助理使唤得不是很顺手,且诚惶诚恐怕做错事,现在就敲门报时了。
叶开听见,问:“今天要加班到什么时候?”
“九点,可能更晚。”
“还习惯吗?”
陈又涵笑了起来,把一杯冰美式喝完,纨绔地一勾唇:“看不起人啊。”
叶开倚着栏杆,从紧闭的阳台玻璃门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包括脸上的笑意。
“注意休息。”
陈又涵说了声“好”,打开笔记本电脑,还不想挂电话,便问道:“顾岫想请你吃饭赔罪,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等从北京回来,或者他什么时候回母校吧。”
他一说,陈又涵才想起来,顾岫还真是叶开的学长。
“他误会你,你怎么一直不跟我说?”
叶开轻描淡写:“没有这个必要,他有他的立场,而且没有他,我怎么去找你?”他垂首掸了掸烟灰,半真半假地笑道:“应该是我们请他吃饭才对。”
总而言之,谁买单另说,饭还是要吃。
陈又涵不免幻想,如果真的有个孩子,该被叶开教得多好。他会承袭叶开一切的教养,品格端正,通透自持,小小的穿着西服的样子矜贵认真。这样想着,好像有点可爱。
声音低了下去,尾音温柔:“宝宝,真的很想你。”
满打满算分别的时间连四十八小时都没到,叶开“嗯”了一声,温柔的目光陈又涵看不到:我也想你。”
“航班时间发给我,我安排时间去送你。”
叶开道:“不用了,会被看到。”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陈又涵说:“不会,我可以在咖啡厅里等你。”
叶开狠心拒绝:“妈妈亲自送我,她真的会在安检口陪我聊到开始登机。”
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陈又涵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花了一秒收拾心情,语气如常地说:“好,那就北京见。”
挂完电话后,助理进来,看到她英俊的上司垂首按着眉心,好像很疲惫的样子。而在疲惫之外,又有一层难以描述的失落。然而很快她又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陈董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了冷峻而漫不经心的感觉,说:“开始吧。”公事公办的语气,但莫名让人觉得很绅士。
她被任命为他助理时,全集团的女生都在羡慕她。在今天的第一百次心跳失速后,助理心想,羡慕个屁,再这么下去她迟早要去做心电图。
这一次的会议一直到晚饭时间。陈又涵连晚饭也一并卖出去,跟董事会的一帮长辈真真假假地斡旋了两个小时,觥筹交错,也刀光剑影。
酒只是稍微喝一点,绝对在私人医生划的安全线内。饭局结束,他的确清醒得不得了,没安排人接,步行回公司。
还有今天最后一个会议。
已经过了八点,暑气消散,路灯刹车灯和楼体灯交织成五光十色的一片。车水马龙的轰鸣声真切响在耳畔,陈又涵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街上走过。纵然是CBD,华灯初上的时候也不免浸染上许多烟火气。在比肩接踵的摩天大楼脚下,藏着的是鳞次栉比的商场、食肆和巷道。
他从前都是站在六十五楼俯瞰,今后还将更高。凌驾在一切繁华之上,烟火已经太久没有浸染过他高级的、熨烫妥帖的裤腿。
陈又涵在这样的辽阔鲜活的街上走过,穿过一盏接一盏的街灯,明黄色的灯影照亮他的身影,也拉长了他脚下的影子。
带着温度的晚风拂过时,他忽然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掏出手机给叶开发微信。琢磨良久,最终却只打了两个字:宝宝。
叶开或许在陪长辈,没有回复。
会议结束,微信界面未读过百,但没有他期待的那一条。
倒是接到了叶瑾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