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在叶瑾三十多年顺风顺水的人生中, 除了第一段恋情遭遇的挖心剜骨的背叛,还从没有哪句话能像现在这样让她整个人都如遭重击。

她保持着一脚已经踏出门外的姿势,凝固在当场。而后不得不扶着门框站稳, 闭眼稳了稳摇摇欲坠的心神,才缓缓问:“——你说什么?”

叶开经过她身侧, 脚步略一停顿:“喝一杯吧。”

随即走出书房, 走入一墙之隔的起居室。

倒悬的花瓣水晶灯被点亮,叶开打开橙色马鞍革的酒柜, 从中取出一支轻井泽威士忌。叶瑾走入时悄无声息,叶开没回头看她,从冰桶里夹出剔透的冰块。微凉的液体在灯光下如同金色,被轻晃着倒入水晶杯。

叶瑾面无表情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

“你说得不对,最起码就威士忌来说,我就更喜欢轻井泽,而不是麦卡伦。”叶开脸上笑容很淡, 近乎于无, 但或许是眼神的缘故, 总让叶瑾觉得他现在心情不错。

麦卡伦是陈又涵钟爱的威士忌品牌。

“试试?”叶开挑眉,冰块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好听的碰撞声。

他在等叶瑾跟他干杯。

两支棱花水晶杯终于在灯光下交碰, 叶瑾抿了一口,淡淡道:“你忽悠谁?轻井泽从苏格兰进口大麦, 跟麦卡伦用的是同一个品种。”

叶开忍不住笑了一声:“golden promise,那款大麦的名字, 黄金诺言。”

不常喝酒的人未必能品得惯轻井泽的风味。更浓郁的泥煤风味,更厚重的质地,比苏格兰威士忌更苏格兰。叶瑾果然喝不惯,轻尝两口就蹙起了眉。

叶开倚着酒柜, 长腿交叠,单臂抱胸,端着酒杯的姿势娴熟而放松,“三月份六十九万拍下来的。不瞒你说,拍卖槌敲下的时候脑子里很不争气,想的居然是哪天跟他一起喝酒的画面。”

叶瑾无话可说,忍着舌尖的苦涩:“你对上他一向不争气。”

叶开瞥了她一眼:“什么叫争气?是一定要折磨得彼此生不如死,还是为了争一口气宁愿忍着内心汹涌的爱意和一定想要走向他的渴望,口是心非地说我就是不原谅你?”

叶瑾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没说话。

“人不能过得这么糊涂,尤其是当你的个性顽固又坚韧的时候,就更要聪明一点。你说过的,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陷阱,不过我觉得,最大的陷阱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叶开抿着勾了勾半边唇角,似笑非笑地回眸看她:“自作聪明而不自知,沉浸在自己无所不能的幻觉中固执地、无可救药地自说自话。”

“……你在教我?”叶瑾匪夷所思,近乎陌生的看着叶开。

“你教了我一堆大道理,我只回敬你这一句。”叶开仰头喝完杯中酒,舒展的脖颈曲线和滚动的喉结在灯光下有疏离而致命的吸引力。

叶瑾不合时宜地想,他整个人都打上了太多陈又涵的印记。

“我跟又涵哥哥是追尾碰到的。他还爱我,这个事实只需要一眼就能看穿。不过就像你推测的那样,我已经在努力move on,所以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后来去云南调研,好巧——竟然会那么巧,他刚好也在。你知道那种地方要怎么过去?”

见叶瑾摇摇头,他才勾了勾唇继续说:“飞机大巴面包车拖拉机再步行,甚至在Google地图上都找不到。你知道吗,又涵哥哥也胆小了。他那种人面对爱情竟然也会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遮遮掩掩地不敢让我看穿,但是你明白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藏得住?”

叶瑾想到陈又涵按进掌心的烟头。

“但我依然没有给他机会,在他说出口前就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叶开低头笑了一下才说,“是因为我觉得他无耻,两年前说了那种话,现在怎么能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求我重新开始。”

他的笑难以描述,掩在暗影里的双眸也没有笑意,而五官都那么冷。叶瑾心口被蜇了一下。她意识到叶开这一个笑,是在嘲笑他自己。

抓着杯口的手指用力,叶开屏着呼吸静了一瞬:“那时候不懂的,现在都懂了。他跟爷爷说了一切。你跟他签合同的立场,你阻止我们的一切逻辑,都已经不复存在。他或许仍然违约了你们之间的协定,但他拆了这颗炸弹,已经什么都不怕。”

叶开顿了顿,略带嘲弄地看着她:“你再也没有办法用那些所谓的‘爷爷被气病气死’的恐怖图景去威胁他、威胁我。怎么样,输得够明白吗?”

几分钟的功夫,却总觉得已经站得够久了。双腿爬上酸乏,叶瑾放下杯子,缓缓地扶着扶手在沙发上坐下,一贯明亮的眼神此刻竟然有些茫然。

叶开敏锐地捕捉着她一丝一毫的反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纵使这样,我也依然没有回应他。他也依然恪守信用,替你保守着当年的合同和约定,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好的字,没有暗示过一句错误根源在你。你问我我怎么会重新去找他?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病危通知书,我被顾岫骂得狗血淋头,我去看了差一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陈伯伯,陈伯伯说——当年他傻得彻底,竟然妄想跟我结婚。”

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叶瑾垂下目光,继而低下头,用掌心托住僵硬了的脸。

叶开对她倾泻出的软弱无动于衷,“我跟陈又涵能够重新走到今天,是比我在珠峰上捡到化石更为渺茫的几率,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透支了后半辈子所有的运气福气才求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别说了。”叶瑾沙哑着恳求,声音闷在潮湿的掌心中,“你不会的。”

叶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冰块在杯子里融化成水,碎冰浮动,他又下意识地抿了一口,定了定,残忍地继续: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觉得那两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既不信任我,也不信任爷爷,更不要说陈又涵。你就是如此地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以为一个豪门纨绔和一个高中生能有什么狗屁真爱,以为再深的情伤缓一缓就可以痊愈,就可以开心地move on,就可以换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过一辈子。”

他渐渐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善良?给陈又涵留了退路,只要爷爷去世,他就可以再来追我爱我求我,至于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谁他妈管呢?是不是?叶瑾,你他妈的抬头看着我,告诉我,是——不——是?”

叶瑾瘦削的肩膀在这沉重的三个字不可控制地重重地瑟缩了一下,深呼吸,苍白的面孔终于从掌心中抬起。

“是。”

叶开一抿唇,冷冷地给了她半个微笑。

“你做不到的事情,陈又涵做到了。现在——道、歉。”

叶瑾一瞬间圆睁眼睛,在震惊不解中僵硬地说:“我已经道过歉。”

“谁他妈在乎你那一句高高在上的对不起?”叶开一步一步走向她,“‘对于我和陈又涵失去的两年,你很抱歉’?陈又涵的生不如死,我的重病和痛苦,你很抱歉?是我们现在重新在一起了,才给了你这么冠冕堂皇悠然自得的脸面吗?我和他——能重新在一起,是我们的用尽所有运气和努力才换来的一线生机——你,叶瑾,现在跟我说抱歉?如果我们就此错过,请问你要跟谁说对不起?陈又涵没有急救过来带着愧疚死了你跟谁说对不起?跟陈伯伯跟我还是他妈的跟陈又涵的墓碑说对不起?!”

叶瑾被他凶得缩了一下,脚面绷直。然而叶开没有放过她,他甚至一把扣住了叶瑾纤细骨感的手腕——“道歉。”

叶瑾用力挣扎,憋着眼泪倔强地说:“你放手!放手——你弄疼我了!”

扣着她的手纹丝不动,叶开面容冰冷地盯视着她:“我说了——道、歉!”

“你疯了!”叶瑾眼眶很红地迎视,“对不起!你满意了吗——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那个电视剧里的反派,是那个不知好歹挡住主角爱情的绊脚石!是我的错让你和陈又涵差点阴错阳差!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高贵的爱情!可以了吗!”

叶开的眸色越来越深,空气安静,他没有出声地冷笑了一下,只是半勾了下唇角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用力的手松开了,他站直身体。与叶瑾惊弓之鸟般的胆怯戒备故作镇定比起来,他是真正的慵懒、从容,甚至好整以暇地转了转过于束缚的腕表。

“你自以为自己又聪明又能掌控一切,但是对不起,我来告诉你真相——不仅爷爷知道,妈妈也知道我又选择了陈又涵。你看妈妈告诉你了吗?她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亲爱的姐姐,用你聪明高超的智商去仔细想一想,为什么?”

叶瑾茫然地看着叶开,乌黑的眼珠有潮意,且空洞。

“妈咪知道。”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瞳孔如针刺般倏然紧缩。

“对,她知道——”叶开重新俯下身,双手撑住沙发靠背,将叶瑾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内,“那么你觉得,她是为什么要瞒着你呢?”他的声音轻轻地,带着冷感的蛊惑。

叶瑾仿佛从梦境中清醒,受惊地眨了下眼睛,而后才惊惶地抬眸看向叶开。

喉结滚动着,她竭尽所能地在这场对峙中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我不知道。”

“你知道。”叶开微眯眼,带着嘲弄盯着叶瑾,“因为妈妈觉得你控制欲强而做事冲动,因为她认为你的处理方式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一团糟,因为你不值得信任……姐姐,爷爷也知道,他又为什么瞒着你?你一心一意要保全叶家的体面、温馨,到头来,谁都被你搞怕了,谁都信不过你。你觉得妈妈是你的阵营?可是这一次,她根本没有反对,她甚至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被背叛欺骗的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叶瑾已经有了细纹的眼眶很用力地圆睁,嘴唇颤抖,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叶开终于不再逼她,松开手,怜悯地看着她。

点了一支烟。

从烟雾中看着她终于崩溃地捂住脸颊,终于控制不住地双肩发抖,从鼻腔中狼狈地泄出呜咽。

她最珍视的东西被他撕得支离破碎。

叶开掸了掸烟灰,淡漠而从容地说:“我谢谢你当初在合同里留给他的退路,也谢谢你销毁合同放弃追究,只是这不是你自以为的施舍,而是忏悔和悬崖勒马。现在,我想听你说一句对不起。很难吗?姐姐。”

声音里没了火气,恢复了他一贯的清透自持。

叶瑾弓起腿,在叶开审视般的目光和等待中,她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嘴角颤抖着一瘪,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对不起小开,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这是叶开第一次看到叶瑾哭。

她是那种再痛也会锁在房间里痛哭失声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的人。

叶开靠近她,静了静,在沙发前弓腰,将不住发抖的她轻轻搂进怀里。

“你根本对宁通的业务没兴趣,这两年你一直往三四线跑废寝忘食地拓展业务,为什么?寄给我的书都看了,《加缪手记》,《雕刻时光》,《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球拍很好,我用它打过几场比赛,很适合我。”他停顿了一下,听到叶瑾哭到抽噎的动静,“你一直在后悔,为什么要这么倔强?我知道你来清华偷偷看我,那次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你在窗外,我看到了。”

叶瑾呜咽着摇头。

叶开很浅淡地笑了下,叶瑾没看到,只听到他在耳边说:“我教过你了,做人要想开点,聪明一点。不要又糊涂,又固执。我原谅你,我和又涵哥哥都原谅你。”他说完,后知后觉地闻到叶瑾发间的香水味,嘴唇向下压了压,只是点到即止地吻了吻她的卷发,“别再犯傻了。”

门被轻轻合上,他把起居室留给了叶瑾。他想他的姐姐还是更习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哭。

靠着走廊把剩下的半截烟抽完,瞿嘉刚好上来。她欲言又止:“……吵架了?”

叶开站直身体,揽着瞿嘉的肩膀下楼,“嘘。”

瞿嘉眨了眨眼睛,做唇形问:“哭了?”

叶开无辜地抬抬眼神。

瞿嘉忧心忡忡地回头看,叶开温柔地扣着她的后脑让她专注眼前,驾轻就熟地温言哄道:“别看了,看了她明天又要发火。”

把人送到二楼安顿好,还没出卧室门就接到了陈又涵的电话。瞿嘉敏锐非常,从叶开微妙的眼神变化中就猜到了对面是谁。她眼皮一跳,不冷不热地问:“陈又涵?”

叶开当着她的面接起电话。

“又涵哥哥。”

然后看到瞿嘉白眼一翻,无声地骂了个“Jesus”。

“出来见一面。”

“现在?”叶开看了瞿嘉一眼,坦然自若地走到窗前。月白色的纱帘被掀开,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下的飞蛾和喷泉。

“你在哪里?”

“山坡上。”

叶开没忍住笑了下,见瞿嘉凶巴巴地瞪着,不得不欲盖弥彰地低咳一声后才低声说:“马上。”

瞿嘉脸拉得老长:“半夜三更马上什么马上?”

叶开攥着手机,嘴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马上去见男朋友。”

在瞿嘉发火前迅速逃之夭夭,想了想,又后退两步握着门框回身道:“晚安妈妈,睡个好觉。”

并且很善解人意地轻轻带上了门。

瞿嘉脸都扭曲了。还好觉!她能不能睡着都两说!

从别墅正门到雕花庭院门有差不多五十米的距离。叶开慢悠悠地走,继而小跑起来。夜风吹拂起他的黑发。头发长了,卷度褪去,被风扬起好看的弧度。

思源路的山坡长长一道,花枝掩映间坐落着红砖洋楼,是宁市非富即贵的圈子。叶开推开侧门,轮守的安保对他致意,叫他少爷。

深灰色的兰博基尼SUV就停在坡道上。陈又涵倚着引擎盖半坐着,两手插兜,嘴里叼着烟。看见叶开,他伸出手张开怀抱。

叶开一阵风地跑过去,跑进他怀里,把人撞得都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勾着他的脖子,看着像三更半夜跑出来私会小男友的女高中生。

陈又涵取下烟:“想你了,来看看你。”

“不是在酒会上吗?”

“给我塞一堆名片,房都开好了。”

叶开不悦地“嗯?”了一声,眯眼打量他。

陈又涵结结实实地抱着他:“我这么自觉,亲我一口不过分吧?”

叶开凑近他脖颈,闻着他衣领上的香水味。陈又涵没忍住笑,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么检查没用,我教你。”

随即扣着叶开的下巴吻上他。

从酒会出来的人没喝酒,乖乖待在家里的反而带着微醺的醉意。

陈又涵用指腹揉着他的唇瓣,“喝酒了?”

叶开仰着下巴:“一点点。”

他这个姿势和高度太适合接吻,眼神也像是索吻的样子,陈又涵没忍住又重新吻住了他。

夜近半,四下皆静,只有蟋蟀此起彼伏。

他还穿着衬衣,陈又涵夹着烟的手握着他的后腰,一手帮他整理乱了的衣襟,问:“怎么这么晚还没洗澡?”

叶开敷衍道:“……忙着写报告,忘了。”

陈又涵神色认真地看了他几秒:“那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说什么想他了来看他,多半还是放不下心。

叶开没有想好回答,只能耍赖地又去亲他。有钱人住得隐秘又僻静,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深深地吻着,终于听到了盘山公路上的引擎声。陈又涵这才推开他。

跑车经过,只看到两人暧昧地靠得很近,分同一根快燃烧到尽头的烟。

“不回去了?”耳廓的气息灼热,平静中压抑着喘息。

“不行,学长,”叶开半真半假地回,“妈妈会问。”

他的学长不怀好意,挑眉问道:“二十岁了还有宵禁?改天我得跟瞿嘉商量商量。”

眼前一下子掠过瞿嘉无可奈何又气急败坏的脸。叶开这两天捉弄瞿嘉够多,已经不知道要买什么礼物哄她开心了。

陈又涵又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脸颊,深邃的眉眼在月光下温柔认真,再一次问:“跟我回家好不好?”

叶开终于招架不住,说好。

引擎点燃,在夜空中如野兽低声轰鸣。车子转下山坡,远处红蓝灯闪烁,是交警执勤。车窗降至底,陈又涵手肘搭着,支着腮,窗外的霓虹灯光花团锦簇都不过沦为了他英俊侧脸的背景。

“在查酒驾。”他懒懒地说。

叶开微怔,以为陈又涵是喝了酒过来的,张了张唇,想开展交通安全教育,便听到陈又涵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警官,我只是和他接了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