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在经年累月的高高在上中变得铁石心肠。麦安言什么表情没人有空去理会, 只有叶开给他递了一个柔和的眼神,分寸很轻,真要仔细观察的话, 也不过是眼尾的弧线略微下垂了些。
娱乐圈的人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脸皮。麦安言硬着头皮说笑了几句好听的场面话后,固执地再度递出名片:“既然如此, 这么说来叶先生也算是半个圈内人了。如果哪天改变了主意, 请一定要记得先来找我, ”他睨了叶瑾一眼,虽然眼底又怵又怒,但仍是耸耸肩开了个玩笑,反手掩唇道:“叶总的公司路线, 不适合你。”
他一走,被打破的局面再度僵硬。舞台侧,几个挂着证件的工作人员欲言又止。叶瑾往那边递了个眼神,立刻有人小跑上来附耳说了几句。是在提醒她不要错过晚宴红毯。
叶瑾点点头,但并没有动作。
工作人员退开,她终于用三个人能听得见的不大的音量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垂在身侧的手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拉住, 陈又涵在出声前就被叶开阻止。
叶开云淡风轻地说:“需要向你汇报吗?”
叶瑾的太阳穴跳了跳。在很快的一阵黑色的晕眩中, 她想起叶开这身丝巾搭配白T的打扮。
她的弟弟总说她是“靓绝思源路”,事实上叶家真正最好看的人却是他。他那时候站在歌剧院恢弘的水晶吊灯下, 红色丝绒软包墙像层叠盛开的玫瑰花瓣, 用尽所有热烈和瑰丽去烘托他那唯一的一抹白。
不是没有在暗处看到他们凑得很近的剪影,近乎接吻——只是近乎,因为即使亲眼所见,她也觉得是视觉错位所导致的谬误。
真正起了疑心,还是那条丝巾。她的弟弟持靓行凶, 平常穿搭都是最简单的基础款,根本不可能费心思去做一些配饰上的搭配——何况是面对熟得不能再熟的陈又涵。
叶瑾从回忆中迅速抽离,因为恍神而柔和的目光再次尖锐起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开一眼,没头没尾地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
而后对陈又涵伸出手:“我没想到你会食言得这么彻底。”
她的手掌纤细修长,绷得笔直,在室内冷气的作用下苍白冰凉。
陈又涵没握住,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下:“抱歉。”
工作人员再次打手势催促,叶瑾深呼一口气,转身离去。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的步幅和速度都一如既往,脊背绷得笔直,抓着手拿包的手指用力收紧。负责一对一接待她的工作人员迎上,看到叶瑾对他很利落地笑了一下点头致意,提得很高的心终于落下。
仅从背影看的话,她的状态无可挑剔。
纤尘不染的VIP电梯门开合,倒映出一张冷肃的面容。高奢酒店冷得像冰窖,冷气将她的真丝套装浸透,西服下的身体一阵又一阵颤栗得带出鸡皮疙瘩。
呵出的气息过于灼热,又或许是周围太冷,几乎有白雾。
她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穿越空无一人的、弥漫着香氛的走廊,厚重的软包隔音门被推开,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轰然在眼前。
斑斓的晚礼服,盛着灯火的水晶酒杯,旋转的舞蹈与裙摆——叶瑾深呼吸,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她微笑着走入门内。
她当晚并没有回家。
第二天临近中午,叶开才再度见到叶瑾。晚礼西服竟然没换,只是经过一晚上的烟酒汗水,已经不复最初的光彩。瞿嘉去教育部门开会,别墅里除了叶开,只有佣人留守。贾阿姨很心疼叶瑾,老远迎过来时就嗔怪地说:“——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一晚上不回!”
她不仅彻夜未归,而且连妆都没卸。浓妆半残的时候,她看着真正像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
贾阿姨把姐弟俩从小就照顾得很好,早就安排人准备了醒酒汤和美龄粥。叶瑾抓着手包上楼,经过叶开时脚步迟缓了一瞬,但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
昏昏沉沉的意识忽然掠过一丝极细的疑惑,为什么叶开会在楼下客厅里坐着?然而她真的太累,累得难以仔细思索,连澡都没洗就倒在了床上。
再醒来时暮色已深。她住四楼,偌大的空间没有一丝人声,只有冷气机运转的静谧。手机屏幕亮起,无尽的公务,经纪公司的,制片公司的,出品方的,宁通的,纷杂得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只有昨天睡了一晚上的男演员给她发了一条堪称缱绻的问候。
真情或假意,叶瑾不去分辨,勉强纵容自己在这马马虎虎疑似爱情的感觉中沉浸了一秒,继而便近乎无情地清醒了过来。
厨房已经备好了晚餐,只等她下楼。瞿嘉和叶开在餐桌边坐着喝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原来是普洱中放了干桂花提香。
瞿嘉示意佣人上菜,继而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这位小姐,听说你昨晚上又彻夜未归。”
叶瑾形容慵懒,反手撩了把头发后笑着说:“又是谁告的密?贾阿姨,是不是你?”
瞿嘉白了她一眼:“你有空整天给这个明星打赏那个明星投资,不如正正经经给我谈个恋爱。娱乐圈就娱乐圈吧,家世干净青白人品好就行,别的也不挑了。”
叶瑾笑容淡了些:“卖剩菜呢您这买一送一的劲儿?”
瞿嘉已经基本放弃让她结婚的打算,有时候顺嘴唠两句纯属惯性使然,当即转移话题问道:“昨天见面礼怎么样?”
气氛很微妙地冷了一瞬,叶瑾莞尔:“就那样啊,你的女神虽然老了但风采依旧,我站旁边都比不过——怎么样?要不要给你看一下呀?”
瞿嘉戴起眼镜接过叶瑾的手机,叶瑾凑过去帮她滑动页面:“你看,这个是她的先生,这个是导演……”
母女俩絮絮叨叨,只剩叶开在安静喝汤。
瞿嘉看了一阵,冷不丁问:“你们昨天没碰上?”
叶瑾愣了一下,叶开放下白瓷调羹,“碰到了。”而后略带冷意地瞥了眼叶瑾,眼神里有嘲讽。
叶瑾低头搅动汤盅里的花胶虫草:“看见了,他和Lucas。”
她没有抬眸,也就没有看到叶开一瞬间沉默的惊诧。然而叶开也终究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平静。
瞿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并不打算把叶开的感情拿出来讨论。她知道姐弟俩关系微妙,从两年前起就不冷不淡得让她看了闹心。
大十六岁的姐弟关系并不能以常规情况去揣摩。
从叶开小时候起,叶瑾就承担了太多超过姐姐的职责,也就难免倾注了更为深重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姐弟平行的界限。一个是责任心控制欲过盛,一个又在创伤中还未走出应激的尾声,陈又涵是一切的源头也是绝对的禁区,瞿嘉觉得这个时候如果再让叶瑾搅合进这件事,叶开可能会更极端。
想到这里,一切食物都味同嚼蜡,她放下筷子,叹了声气。
叶瑾擦了擦嘴,放下餐巾挽着瞿嘉的胳膊撒娇:“妈咪,多叹一口气就多一根白头发,快笑一个补回去。”
瞿嘉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怎么笑?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我就算了,小开怎么啦?”
瞿嘉欲言又止,看了眼叶开。叶开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我准备和Lucas分手。”
叶瑾有点搞不清状况。她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眼扶着太阳穴的瞿嘉,打圆场:“什么呀,我还以为小开期末挂科延毕——谈恋爱嘛,有分有合很正常。不过……”她当着瞿嘉的面问叶开:“为什么突然想和Lucas分手?”
叶开觉得这局面很有意思。他玩味的眼神与叶瑾交锋两秒,轻飘飘地说:“厌了。”
说罢起身离席。
瞿嘉与叶瑾对视一眼,眼神无辜无奈,好像在说“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
叶瑾再次低声确认了一次:“妈咪,小开为什么要和Lucas分手?”
瞿嘉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撒了个谎:“不知道。”
然而她这么回答的时候,却微妙地察觉到叶瑾松了口气。可能是错觉。她的眼神不动声色地透过老花镜片打量叶瑾,然而对方已经重新喝起了汤,一口一口,形容平静。
还剩几天开学,积极的已经先回了学校,叶开还在紧赶慢赶暑期实习报告。他昨天在陈又涵那里近乎冷酷地拒绝了留宿的请求,回家来整理资料到了后半夜。吃过晚饭散了会步,书房灯亮起,他重新坐会书桌前打开文档。字符敲下三行,屏幕前倒映出阴影。
他没有回头,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顿住,继而毫无情绪地问:“有事?”
“妈咪不知道你和陈又涵的事?”
叶开一勾唇角:“你说呢?”
叶瑾不见外,在小沙发上坐下。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她坐在沙发上,叶开在写作业,她确认了他的心意,也下定了自己的决心。从此陌路。
叶开重新开始构思自己极度官方、公式化的报告,同时冷冷地说:“你可以去跟她说——反正你很擅长,不是吗?”
他说完这句话,书房里一时间没了声音,只有敲击键盘声行云流水、正常到近乎冷漠得继续推进。
叶瑾忽然意识到,从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叶开一直没有回头看过她。
她的指腹停留在白色A4纸的边缘,因为思索而无意识地缓缓摩挲,倏尔一顿,指上用了力道,几乎把纸压弯。边缘被手指捏紧捏皱了,一个呼吸后,力道松了——裹在睡袍里的纤长双腿随即重新站起,叶瑾无声地走到叶开身后,将手上那沓纸扔至叶开眼前。
白纸在键盘上散落开,覆盖住叶开那双有着纤长五指的手。
白纸黑字,条列分明,钢笔签名力透纸背,红色印章印记清晰。
叶开一颗心重重地一提,又随即回落。
他平静,却不甚意外,只是淡漠地问:“这是什么?”
叶瑾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冷感,“合同——两年前,陈又涵亲自签名把你卖掉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