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被热气氤氲得模糊, 水流顺着身体得肌理在脚下汇聚,随着打下的泡沫在雕花地砖上打转。不知是不是热水滚烫的原因, 叶开觉得胸闷气短,一颗心到现在还没有平复心跳。腿还是软的,冲个澡的功夫几乎站不住。
出去时看到卧室里让人脸红心跳的场景。长裤连着皮带被随意扔在地上,T恤东一件西一件,团成团的纸巾还在茶几上没来得及处理。保温杯不可避免地被打翻,冷透了的姜丝可乐在实木纹理上留下褐色黏腻的痕迹。
空气里有甜丝丝的味道。
陈又涵在阳台上抽烟。沁透心骨的寒气让他一腔欲望迅速冷却。听到浴室推门的动静,他才熄灭烟回到室内, 看到叶开朝一侧歪着脑袋擦头发。
他走近他, 握着他的颈侧, 低头凑在唇角亲了亲。掌心温度很低, 叶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帮你吹头发好不好?”指腹穿过湿发, 陈又涵凝视着他。
叶开放下毛巾, 水滴从发梢滴入领口。陈又涵对他笑了笑,推着他在嵌了长镜的衣柜前站好。
吹风机通电,温度开中间档, 风力调最大。暖风从风口吹向发顶, 叶开从镜子里看着这一切,看到陈又涵英俊的眉眼专注而深沉,黑发从他指间绸缎般滑下。
几乎只用了两分钟,在叶开从那种做梦般的怔愣中清醒过来前,头发就已经被彻底吹干。陈又涵收起吹风机,指腹在他后颈穴位温柔有力地捏了几下,脊骨被激得从尾椎到头皮窜起一阵酥麻,过电一般。
嘴里控制不住,“唔”地逸出一丝呻吟, 陈又涵好笑地在他耳边问:“刚才怎么不叫得这么好听?”
他真好意思提。自己坐在那里悠然超脱,只用一双手就玩弄得他神志不清。叶开不知道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没有发出过度难堪的声音。忍得连下唇都被咬破。
“有什么好叫的,”贤者模式,他镇定而淡漠地说,“技术差死了。”
陈又涵挑了挑眉,没说话。
那意思好像在说给你个机会想好了再回答。
叶开瞥过视线,心虚地改口,但仍然逞强:“……也就一般。”
陈又涵勾起半边唇角,无比自然地抬手捏了捏他微红的耳垂,用低沉的声音,带着暧昧的气息缓缓说:“……小花老师说得对,下次记得亲手教我。”
被这么直白地调情,心里一慌,叶开倔强地转过身。声音冷漠,但仍泄露了一丝委屈:“你又对我没兴趣。”
陈又涵失笑,从背后抱住他不让他走。他们现在身高差不过六七厘米,他下巴压着对方的肩膀,高度刚刚好。声音失去实质,更多是沉而灼热的气息:“……我怕伤到你。”
亲吻着他的耳廓,近乎于哄:“你不知道我的折磨。昨天知道要和你睡一张床,怕被你看出什么,”语气轻了下去,“……洗澡时没忍住就已经打了一次。”
体温一下子飙升,叶开被他一句话刺激得口干舌燥心慌气短,猛地大步跑掉。
不大的屋子,起居室连着卧室,视野一眼到底。陈又涵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补充:“在这里发烧会出人命的。”
梅朵仍按照昨天那样并排铺了两床被子。趁陈又涵冲澡的时间,叶开草草收拾了一下一片狼藉的起居室,钻进了靠里的那床。刚在他手上丢盔卸甲过,撩又撩不过他,还只是个“假男朋友”,这氛围怎么琢磨怎么透着股不正经低级下流。
索性装睡。
装睡的演技不怎么高明,眼睫毛都在颤。陈又涵洗完出来,带着一身微凉的水汽,让人怀疑他其实是冲了个冷水澡。见叶开闭着眼,他看了两秒,眼神柔和,觉得他可爱好笑,并不忍心拆穿他。关灯前在他眼睛亲了亲,低声说了句晚安。
窗外虫鸣不止,叶开翻了个身仰躺,动静在黑夜里很明显。
虽然闭着眼,但他依然察觉到陈又涵在看他。……这哪里睡得着,肌肉神经都是紧绷的。
只是几秒钟的功夫,陈又涵翻身隔着被子压上,把被角轻轻往下拉了拉,露出尖下巴和抿着的嘴唇。先在唇边亲了亲,才轻声问:“可以吗?”
睁眼,就着蓝色的月光,叶开一眼撞进陈又涵深邃的眼眸中。
心里没来由地紧张,他眨了下眼睛才问:“……可以什么?”
陈又涵失笑:“可以抱着你睡觉。”
叶开:“……”
因为问题太过纯洁,反倒让人难以认真回答。
陈又涵补充说:“我以为你不愿意。”
叶开更加说不出口,只好顺势冷酷地说:“不可以,不愿意!”
陈又涵长舒一口气,无奈地凝视着他,笑了笑说:“好,你说了算。”
翻身下去前帮他重新掖好了被角。
他回到自己的那一边,睁眼看着天花板说:“有时候梦到你,在梦里都会紧张。好像知道是在做梦,拼了命告诉自己不要太快醒来。结果越提醒,醒得就越快。醒来以后坐在床上发呆,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在梦里不多看你几眼。”
说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瞥了叶开一眼,忽然变卦,掀起被子挤进叶开那边,漫不经心地说:“只有七天,我可能做不到那么尊重你了。”
叶开没明白过来,在他灼热的气息中恍惚了一瞬,便被陈又涵很霸道地拉进怀里亲吻。他吻得让人没有退让的余地,但并不急切。叶开只和两个人接过吻,很难比较吻技,只觉得身体都被亲软。现在如果有花瓶落地的话,他应该没空分神去接。
亲着亲着又有精神起来的迹象,他蜷了下腿,躲开被顶得心慌的部位,推开陈又涵匪夷所思地问:“……你不是洗冷水澡了吗?”
原来他知道。
陈又涵翻身与他并躺,一边平复呼吸一边低声笑:“我抱着的是你,就算把我扔南极我也没办法冷静下来。”
喘息的样子不必看也让人觉得致命性感。
叶开小声问:“又涵哥哥,这两年你都……没有吗?”
陈又涵静了静,“你想听实话?”
叶开不答反问:“你想骗我?”
“没有,这两年都没有。”陈又涵不假思索,“从你十七岁的那个暑假到现在,我始终只有过你。”
他试探过。
陈又涵也暗示过。
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明确坦诚地说出来,叶开还是没忍住翘着半边唇角笑了起来。他不得不趴到枕头上,把脸埋进去稳了会儿,才试探着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两年真的过得好吗?”
他想听。他想听陈又涵亲口说。
陈又涵轻描淡写地说:“真的还可以。除了见不到你,GC重新回到正轨,我也有新的事情做,老头子身体健朗,真的没什么好挑的。”顿了顿,想起叶开已经看到了他摆在书房的那张病危通知单,又补充说,“是生过一场病,下了病危通知,但既然救回来了,也就没什么好提的。”
虽然知道这件事,但当陈又涵如此稀松平常地说出口,仿佛那个生死一线只是一场寻常的网球赛赛末点,叶开还是免不了鼻腔一酸。
他有好多爱他的人,陈又涵只有陈飞一一个。陈家勾心斗角,他从一生下来就是靶子。什么长辈的爱,亲友的爱,陈又涵都没有。他只有无尽的斗争,斗争,斗争。如果陈又涵真的出事,称得上真心的眼泪恐怕连个金鱼缸都填不满。
“顾岫……顾岫对你挺好的吧。”
话起得突兀,陈又涵却好像懂。眼里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陈又涵“嗯”了一声,“他是个很真诚的人,把我当朋友。”
“他知道我们分手吗?”
“知道,医院是他送我去的,胃出血。没他我就真死了。”
顾岫是陈又涵的救命恩人。四舍五入一下,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有他,陈又涵就会死……这个念头只是轻微划过,如流星擦过夜空,那么轻易,却留下了天崩地裂的尾巴——
叶开心口陡然一窒,瞳孔痛缩。
会不会?会不会陈又涵就这么死了,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陈又涵一直都在爱他,他甚至——他甚至会牵着新男朋友的手去出席他的葬礼,去给他扫墓、送花。
这念头毫无理由,画面却真实得仿佛已经发生。惊恐在一刹那夺走眼里所有的神采,叶开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却觉得吸入生命的氧气却越来越少。
“怎么了?”陈又涵抬手开灯,看到叶开抓着被角,被黑发遮掩的额角上滑下冷汗。
叶开抬起头看他。
脸色苍白,黑色的双眸好像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魇。他看着陈又涵,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落在了某个未知的虚空。那虚空是个巨大的漩涡,是黑色的泡沫,是深不可测的深海。
那一眼,陈又涵这一辈子都没敢忘记。
“又涵哥哥……”他伸出手,在触碰到陈又涵的脸之前,空白空洞的神情忽然有了变动,继而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厕所门被撞开,铝制玻璃门摇晃的动静中,传来叶开干呕的声音。
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一切,他连心都要呕出来。
冷汗顺着额角滴落在白色的马桶圈上。肠道和喉管的蠕动刺激了神智。意识回炉,叶开的眼神逐渐清醒。
他清醒着痛苦地描摹那个可能、废墟一般的画面。很多年后,他会淡忘他的面目,会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曾经相爱,只是后来不爱了,会在别人提及他时礼貌性地惋惜他的英年早逝,附和着说,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枚蓝宝石戒指,那个被和几百万上千万藏品放在一起的滑雪板,那句和自己父亲郑重的“我要和他结婚”。
马桶抽水声响,过了会儿,洗手台传来水流声。叶开伏着,疯狂地漱口洗脸。冰冷的水珠从脸上滑落,他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红得绝望的眼眶。
陈又涵没有进来。他只是靠墙站着,既没有看叶开,也没有追问。
过了五分钟之久,叶开终于沉默着走出。衣襟都被打湿。陈又涵不动声色地递给他一支刚点起的烟。
他看了陈又涵一眼,接过,尽量镇定地抿入口中抽了两口,终究没忍住鼻腔一酸,沙哑地说:“你最好好好活着。”
陈又涵笑了笑:“我答应你。”
揽着他的后脑拥入怀中。
“我答应你,真的。病危通知书我留着了,就放在书桌上。小开,那时候我下了班就是醉生梦死,出急救室医生说,你想死的话就继续喝。我没有等到你的原谅,怎么敢随随便便找死?我死了,你连个可以怪可以恨的人都没有,还怎么开开心心地过新生活?”他不住地吻着叶开的黑发,“我答应你。不哭了好不好,嗯?”
捧起叶开的脸,指腹轻柔地抹过,“宝宝,怎么哭起来也这么漂亮?”
叶开面无表情,脸色还很苍白,只有眼神渐渐凶狠。
“你这么关心我,我认真了?”陈又涵一声又一声地哄,“真的认真了。Lucas的男朋友怎么这么关心我?我真的挖墙脚了。”
叶开终于开口,带着微妙的讽刺:“我在你门口也哭了,你怎么不哄我?是那时候的我不如现在让你心动吗。”
他说完,平静地等着陈又涵的回答。
“我……”
心里无声地长叹。……叶瑾,你让我怎么办,怎么说?
单薄微红的眼皮闭了闭,叶开推开他,“玩玩而已,我记得的。人不能两次都被同一个人骗。你认真了也跟我没关系。”
“我可以吗?”
陈又涵看着叶开。看到他已经长大的叶开抱臂站着,指间夹着白色的烟管,刚哭过,神情苍白而从容。
他这辈子看过了太多精致的皮囊。任他们多漂亮,都未及他矜贵。
他愿意陪叶开演戏,满足他捉弄促狭报复的心思,却也隐藏着自己卑微的真实心意。
“告诉我,”陈又涵固执而深沉地盯着他,“现在的我,可以和你谈认真吗?”
剧烈的悲伤如河流激昂过山隘后,终究陷入了疲乏的平缓中,叶开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唇:“我警告过你的。”
“是我自愿。从此以后,七天也好,七百天也好,七年也好,我这颗心随便你丢弃作弄。”陈又涵一字一句,“我认真,你随意。”
烟从嘴边取下。叶开漂亮的眉眼微怔,第一天而已,陈又涵直接交了满分答案,他快玩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