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眼神一激灵, 叶开立刻清醒了大半, 猛得站起了身。因为酒精上头的缘故, 他站不稳似的晃了晃, 只觉得一股血压直冲天灵盖。

“你说什么?爷爷——”

“他知道。”陈又涵也随之站起了身, 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 和淡得像水一样的……叶开觉得是自己醉得深了,他竟然从陈又涵的眼里看到了悲伤。

“他没事, ”陈又涵顿了顿, 语气里几乎找不到任何情绪的痕迹, “如果Lucas真的足够对你好,爷爷他会同意的。……以后你都不用再担心。”

视线迅速被模糊,叶开咬紧了后牙槽,狠狠地推了陈又涵一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如果爷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承担得起吗?!”

喝多了, 很凶的语气, 身体里却没有什么力量。陈又涵没有被他推动, 反而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低沉地说:“对不起,你说得对,是我过了界。没有下次了。”

叶开的手掌被他握着,颤抖的掌心正好贴在心口。隔着厚厚的冲锋衣,他几乎感受不到陈又涵迟缓沉重的心跳。

“小开,过去所有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知道对不起三个字太轻, 但到今天,除了这三个字,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得出手。”陈又涵无视他的挣扎,很用力、很用力地拽着他的手腕,夜空下,他的面孔陷入月光的暗影中,只留给叶开模糊的、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无法看清的沉静,“两年前对你说的话覆水难收,是我当初看不清自己的内心,看不清你对我的重要性。给你带去了那么多的痛苦,你今天不愿意再原谅我给我机会,是我活该。”

陈又涵低下头,眼神的光彻底陷入黑暗中。

“虽然还是很想看着你,但我这个人对于你来说,唯一的意义大概只剩下痛苦,我明白。”

掌心上移,他终于抚上叶开冷得像冰一样的手,那一握珍重而郑重。他看着叶开,缓慢的说:“我爱过你,你爱过我,我知足了。”

叶开张大了眼睛。

他看到陈又涵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涵哥哥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痛苦为难了。你好好的。”

手空落落地垂下。原野上哪里起的风,穿过两人之间,卷着被露水打湿的花瓣和草沫,终于在群山间不知所终。

陈又涵点燃了一支烟,俯身捡起空了的酒瓶子:“回去吧,很晚了。”

来的时候是他看着叶开的背影,回去了,换成叶开看着他。

落后几步的距离,暗淡的星月下,叶开后知后觉地想,陈又涵怎么瘦了这么多。

玻璃瓶身随着步伐偶尔磕碰,叮一声,又叮一声。叶开的脚步轻重不知,目光一味地贴着陈又涵清癯的背影上。忽然被虬结的草根绊了一跤,他踉跄了一步,被陈又涵稳稳扶住。

“走路的时候就好好看路,不要再摔了。”陈又涵扶他站稳,有力的胳膊随即撤走。

“一转眼你都二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你的时候,还是十七八的样子。一米八了吗?”

叶开“嗯”了一声,“一米八一。”

陈又涵笑了笑:“我老了。”

叶开动了动嘴唇。他如果这个时候反驳,又涵哥哥心里一定会好受一点吧。可他没有开口。

“等我也放下的时候,可以把我微信加回去么?”陈又涵的声音随着步伐而喘息起伏。他想必也不太适应这么高的海拔。

叶开点点头,“现在就可以。”

“现在不了。”

陈又涵说到这儿,突然停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那一弯即将升至中空的月亮。叼在嘴角的烟快燃到了尽头,他几乎没有抽一口。叶开也停下,只是一两秒,陈又涵从夜空中收回目光,再度往前,轻描淡写地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一岁是我彻底没有陪过的。突然两年杳无音信,等以后从你的朋友圈补回来吧。”

叶开想,他这两年真的很少发朋友圈。

“Lucas也不年轻了吧。”陈又涵淡淡问。

叶开记不清他几岁,或许说过的,但他没有往心里去,应了一声,模糊地说:“三十出头。”

陈又涵笑了笑:“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叶瑾和瞿嘉的心情。和这个岁数的男人交往是要小心。凡事留一点余地,不要那么快认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笑了一下,哑声道歉:“对不起,不知不觉又多管了起来。你很聪明,不需要我担心的。”

一颗心变得又酸又胀。叶开茫然地看着陈又涵的背影,渐渐渐渐难以呼吸。

扎西的小院子和石头房就在前方,在月光下,看着就像是银色的。

叶开又绊了一跤。膝盖跪进泥里,还没好透的手掌又擦破了。

陈又涵无奈地回头看他一眼,拉起他,俯身帮他拍掉裤腿上的脏泥和草沫。

叶开拍干净手。手掌内侧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有没有剌出血道子。他看着掌心的纹路,想起Lucas老土的把戏。他拽住陈又涵的袖子,“我会看手相了。”

陈又涵沉默了一下,弯了弯唇,“改天吧。”

喝醉酒的人都容易固执。叶开不撒手,说:“我帮你看看,我真的会看。”

陈又涵伸出右手。

叶开摇摇头:“男左女右,要看左手。”

陈又涵举了举酒瓶:“不方便,明天给你看。”

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像真的没有办法了。他拉小心地住陈又涵的衣角:“我不想再摔了。”

如果陈又涵过来牵住他的手,他这么醉了,应该也不会推开。但陈又涵没有。唯一好的一点是,他也没有拒绝叶开。叶开就这样拽着他灰色冲锋衣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完了最后几米路。

扎西果然给他们留了门。动物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盏小小的夜灯挂在楼梯的砖石缝里。陈又涵打开手机手电筒,牦牛哞了一声。空气中有很浓的牲畜体味和粪便味道,他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里想起叶开来这里的目的,轻声说:“回头我让人把公益基金的资料发到你邮箱。”

接着便没有说话了。二楼的火炉熄了,变成黑漆漆的一团冷灶。上三楼,听到拉姆细细的梦呓声,大人翻身,床发出动静。到四楼,在小客厅前分别。陈又涵熄灭手电筒。从玻璃窗中漫延进淡淡的光线,像一地银霜。在这银霜中,陈又涵和叶开告别:“晚安。”

叶开有点磕绊地说:“洗手间……”

“你先吧。”

陈又涵转身进屋。门关了,里面昏黄的灯光被封隔在了叶开的视线之外。

他动作很慢地洗脸、刷牙。太阳能热水器放了很久的水才热,他很快地冲洗,出来时控制不住地发抖。陈又涵说得对,他的酒量并没有那么好,两斤青稞酒足以摧毁他所有的神智。他今晚似乎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太醉了,太晚了,太困了,他真的想不起来,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道几个小时,又在一连串细碎的动静中被吵醒。叶开头痛欲裂,发现天还没亮。他闭上眼睛,在半梦半醒间听了会儿,好像是陈又涵房间里的动静。过了几分钟,这动静又转移到了洗手间里。叶开彻底清醒,套上羽绒服,踩着棉拖轻手轻脚地过去。他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看到陈又涵趴在洗脸盆上用冷水漱口。

“又涵哥哥?”

水声停。陈又涵关上水龙头,半抬起脸看了他一眼。

“吵醒你了。”

嗓音彻底哑掉。

叶开注意到他脸庞很湿,不知道是水还是……不,当然是水,这么冷的天怎么会出汗?何况他还穿着贴身的短袖,叶开困倦地摇摇头:“你怎么了?”

陈又涵直起身:“没事,喝太多吐了。”擦了擦手后经过他身边走出门:“去睡吧。”

擦身而过的瞬间才发现,他的嘴唇没有任何血色,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叶开站直身体,揣在兜里的手捏紧了,口齿清楚地说:“我去给你看看有没有热水。”

在陈又涵出声拒绝前便转身下楼。

他不想吵醒扎西一家,刻意放轻了脚步,随即想起自己房里还有半壶热水,临睡前倒出来还是滚烫的,现在应该也可以。便又重新扶着扶手,踮着脚跑上楼。

陈又涵屈膝倚坐在墙角,手捂着肚子,深深地低着头。

叶开停住脚步,有点害怕:“又涵哥哥?”

陈又涵抬起头,很浅地笑了一下:“别找热水了,去我卧室翻一翻有没有止痛药。”

叶开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先把背包里地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

“我刚才找过了,可能——”陈又涵猝不及防地皱眉,喘了口气后才继续说:“可能掉在了什么角落。”

叶开胡乱地翻着,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涌起一阵恐慌:“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喝酒……”

“别急,没那么痛,慢慢找。”

叶开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书桌翻遍了,他跑去翻衣柜。里面塞满了多吉叠好的被子铺盖,还有长长的结构复杂乱七八糟的藏袍。陈又涵的衣服挂在衣角,衣柜里没有灯,他只能摸黑翻找。冰冷的夜里额头冒出了汗。又回头看了陈又涵一眼,发现他一直埋着头,手臂似很用力。叶开心里像一脚踩空——又涵哥哥怎么了?他不怕痛的……手终于摸索到了一个小圆瓶——

他眼睛一亮——“找到了!是这个吗?”

陈又涵抬起头,把头轻轻仰着靠在墙上,“嗯,还是你厉害。”

叶开找到他的保温杯,空的,马上跑进自己房里倒热水,又把药瓶拧开塞进陈又涵手里。陈又涵倒了几片他没看清,只知道一仰脖全塞进了嘴里,就着微烫的水艰难咽下。

叶开蹲在他身前,懊恼:“好傻,早知道早点给你倒水喝。”

陈又涵笑了笑:“别说的好像我要死了一样。”

深呼吸两下,咬着后牙槽扶墙站起来,一脸平静地调侃:“谢谢你救我一命,这辈子来不及以身相许了,下辈子吧。”

叶开看着他往床边挪,脚步动了一下,身体先于意识上前扶住了他。这才发现陈又涵浑身冰冷,肌肉随着痛一阵一阵地紧绷用力。

陈又涵的床已经彻底冷了。因为是夏天,多吉没有给准备电热毯。他掀开被子扶陈又涵躺进去,手从他浸满寒气的胳膊上抽离,又轻轻抱住了他——

陈又涵睁大眼睛,整个身体彻底僵掉。

“不需要这样,小开。”他温和,但坚定地推开叶开:“等一下就不冷了。”

叶开呆呆地坐在床边,看陈又涵慢吞吞地躺下,如梦初醒地帮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你睡,我等你睡着再走。”

“只是胃痉挛而已,你慌什么?”陈又涵安抚地翘了翘唇角,“不会死人的。”

“胡说什么!”叶开终于生气——真的生气了,刚进高原不能喝酒,他是傻逼吗拉着陈又涵半夜找死?

陈又涵虚弱地投降:“好好好,我不说话。”

叶开命令:“你闭上眼睛。”

陈又涵听话地闭上眼睛。

灯灭了。叶开关了灯,坐回床边。

眼神就着窗外的月光和深蓝的天空,从他薄而苍白的眼皮上流连而下。三分钟,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在叶开的注视下,陈又涵的呼吸终于平静起来,绵长而安稳,他真的睡着了。叶开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是温凉的。手从被子边缘探进去,摸到了陈又涵的左手。握了握掌心,依然是很冷的体温。只是怎么……掌心有不平滑的起伏?他牵出陈又涵的左手,轻手轻脚地展开微蜷的五指。就着昏暗的夜灯灯光,看到他苍白宽大的掌心内,躺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疤痕。

陈又涵的左手掌心有个疤,过去他从来不知道。

叶开绞尽脑汁也难以想起有什么疤会是这个形状,又怎么会留在掌心?

陈又涵还在一阵一阵地发抖。是睡梦里无法控制地颤抖。高大的身躯在床上屈膝蜷成一团。叶开痛苦地闭上眼睛,仰着脖子深呼吸,憋了整晚的眼泪从眼角滑下,很快地没入鬓角。他脱下外套,脱下贴身的衣服,钻进了陈又涵的怀里。房间里有酥油的味道,可陈又涵的气息还是那么鲜明好闻,他只是靠近的一瞬间,就铺天盖地想起了自己荒唐热烈的十八岁。

而那时候的陈又涵也和现在一样,抱着他,收紧胳膊,用尽全力。

第二天醒来时怀抱空了。被子里很暖和,窗外艳阳高照,让人觉得昨晚的冰冷是那么匪夷所思。光裸的手臂探出,那一小片空气被阳光烘烤得温暖。他慢慢地坐起身,太阳穴嗡嗡地疼——是宿醉的后遗症。房间很整洁,意外地整洁,整洁得几乎不对劲——迷蒙的双眼瞬间清醒,陈又涵的行李不见了。

他掀开被子披上外套,一眼扫过,双肩包,ipad,挂着的衣服,装着工程图纸的文件袋,钱包,户外靴——止痛药,所有都消失不见,干干净净。

原来他昨晚说的“明天就走”,不是醉话。

干净一新的书桌上留了一张纸,对折放着,上面压了一杯茶,冷透了。

叶开拿起时手都有点抖。

小开:

展信佳。

本想找一张更好看更正式的信纸写给你,但多吉找了十几分钟,实在没有像样的。

我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坐在书桌前提笔,觉得能写十万字,又好像一个字都没有资格写。

早上起来发现你躺在我怀里,我以为是哪一个山神听见了我的祷告,让我回到了两年前。保持期待的话,奇迹总会出现的。正如我跋涉山水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晚上,我祈祷着,却也从没敢奢望过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所以,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过去?帮我给十八岁的小开说一句,我爱你。那个男人曾经伤害过你的每一个字,你一个字都不要听,一个字都不要信。永远开心,永远相信爱,未来他可以解决好一切的。

或者,如果回到更早的时候,遇到了十六岁的小开,那就告诉他,陈又涵一点都不值得,放下那些暗恋,你爱他,那些都不过是青春期的错觉。

写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我的贪心。如果可以的话,就回到更早的时候,我依然会带你去迪斯尼,端午节在你丢了彩绳时牵着你的手在思源路满山路地找,但那个下午,我一定不会再带你去吃冰淇淋了。你不会看到那么多奇怪的分手,看到那么多不雅观不体面的场面,你会端端正正地长大,像现在一样优秀,重要的是,可以找到一个你很喜欢、她也很喜欢你的姑娘,清清白白地在一起。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有谁会舍得伤害你?你是最骄傲、最漂亮、拥有最多爱的小王子,一辈子都在很多爱里长大。当然,我会是那些爱里的一个。真正像个哥哥那样。

小开,三十六年,我的人生顺风顺水,虽然偶有曲折,但总还算在我的掌控内。

人生至此,唯有几件事是我无能为力。

一件,是我八岁时母亲离世,

一件,是放任我在三十二岁时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还有一件,便是三十四岁时彻底地失去你。

在一起一年多,很多回忆都还很鲜明。我苟延残喘了两年,才终于认清失去你的这个事实。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资格。这两年我尝试许多,试着去忘记你,祝福你。我想那场追尾是对我的惩罚,是对你的劫难。再相遇你的不平静我都看在眼里。最初我以为那是你对我残存的爱意,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后来我知道,原来那是你对我的恨。

小开,不要恨我,像你说的,彻底放下。恨会妨碍爱。你过了这一劫,从此便是花团锦簇。

看到你那么坚定清醒,我也终于安心。

人生很长,你才二十岁,还有很多可能,很多风景。记得我说的吗,不要为任何人停留,一直往前走。

不知道Lucas能不能用足够多的爱治愈你,但没有他,也一定会有别人。会有人像我当初那样地爱你,但他一定比我坚定,比我有能力保护你,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多吉喊我下去吃早饭,就写到这里吧。

你睡得很沉,很想亲亲你,但你已经有男朋友,我不应该趁人之危。从此以后的每个清晨,会有别人代替我陪你。你要和他相爱十六年,才会到我这个年纪。这么想想,我真的老了。

不要逞强,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看到你闭着眼睛安稳睡着的样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翻江倒海的嫉妒也平静了下来。

只要你幸福。

另:

谢谢你昨天还愿意给我温暖,就当作我道德还没那么败坏的奖赏吧。

陈又涵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