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涵讶异地挑眉, 半举起双手无奈而温和地说:“先声明, 我也很意外。”
叶开弯腰捡起手机,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灯光昏暗, 陈又涵看不清他的脸色。他猜想, 或许是有些黑的。惊喜在达到巅峰后瞬间回落, 陈又涵心底迟缓地泛起钝痛。他依然是被反感的那个人。
叶开其实是做不出表情。他晕晕乎乎地转身想回房,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像是要确认陈又涵的存在。陈又涵倚着门, 没忍住笑了一声, 迟迟没有挂起的冲锋衣和衣架一起收在怀里。
叶开终于重新返回, 这次他靠得很近地盯着陈又涵的脸。都怪姜岩晚上一定要骗他喝马奶酒,又一路吹着风穿过村庄回到这儿,高原反应水土不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脑袋和心脏一起嗡嗡地叫嚣。
陈又涵伸出一只手, 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叶开低声叫了一下, 抬手捂脸:“你干什么?”
“帮你确认不是做梦。”
不知是谁先回想起了那年在温哥华的异国相见。他也以为是做梦, 怕疼,不拧自己反去拧陈又涵,两人隔着白色篱笆打架,阿拉斯加在旁边哼哧着转圈添乱。
空气莫名安静了下来,只余下扎西一家睡前的低语和小马的响鼻声。
叶开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洼阴影。他轻声问:“学校是你捐的?”
陈又涵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叶开并没有在看自己,便“嗯”了一声。
“上次你说的在乡下盖房子, 就是指这个?”
陈又涵笑了笑:“差不多。”
叶开终于抬起头,怔愣地问:“你真的舍得GC。”
“只是暂时交给别人打理,就算真的以后也回不去,那就当提前退休了,”陈又涵淡淡地自嘲,“听着也不错。”
心口一股积郁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委屈而愤懑,眼里迅速地积起水雾,叶开狼狈地扭头走开:“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
“小开。”陈又涵叫住他。
叶开在房门口停住。
“GC是我的责任,我救它不是为了富贵权势,也不是因为那是我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而是因为GC不仅仅是姓陈的一家的GC。”陈又涵顿了顿,“出事前GC有近三千名员工,其中半数在这里干了超过十年。GC一旦倒,为了孩子房子老人,他们第二天就要去送快递送外卖开滴滴。”他的语气很温和,但收起了往常玩世不恭的成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这些道理叶开都懂。陈又涵知道的,他的叶开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只是,从始至终都欠他一句解释。
叶开没有回头,砰地一声重重甩上门。
村落里的作息时间与自然同步。
叶开天刚亮就睁开了眼,心里第一个念头很不争气,竟然是陈又涵也在这里。
妈的。
整栋房子都很安静,手腕探出被窝外五秒,被冷冽的空气冻得一哆嗦。他缩回手,睁着眼睛赖了五分钟的床,直到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笑声和马群的嘶鸣声。
叶开钻出被窝,裹上羽绒服去洗漱。小客厅和浴室洗手间都是共用的,叶开端着牙杯出门,见陈又涵的房间门禁闭。他昨天舟车劳顿,想必还在睡。这样想着,洗漱的动静便有意识地放轻了许多。
叼着牙刷回到卧室,他推开厚重的玻璃窗。清晨的新鲜空气夹杂着青草、雨水和牲畜的味道被风吹了进来。黑色的额发吹起,半睁的眼睛向外眺望,随即迅速清醒了过来。从扎西院子绵延出去的绿色草甸上,小白花被夜雨打得蔫头耷脑,马群四散,陈又涵骑在一头棕色的高头大马上,正扬起了马鞭。扎西在旁边大笑,他五六岁大的小女儿也跟着拍手掌。马前蹄高高扬起,陈又涵拉紧缰绳,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剧烈的嘶鸣声后,棕马带着他在草场上跑了起来。
叶开看得心都提了起来,牙刷叼在嘴里半天没动作。直到陈又涵顺利跑完一圈,他才面色不虞地从窗边退开。
昨晚上白感动白心疼了,狗男人他妈的是来度假的。
收拾妥当下到二楼,扎西的妻子多吉正在给众人分碗筷,因为有两个重要客人,早餐显然超过了他们寻常的丰盛度。银壶坐在小火炉上,盖子被顶得噗噗冒着水泡。叶开跟她打了声招呼,发现餐厅的窗户也能看到草甸。陈又涵利落地翻身下马,把卷起的马鞭递给扎西,又拉着辔头亲昵地逗了会儿棕马,接着便往院子里来了。叶开生怕被他看到自己正在打量他,忙一转身躲在了阴影中。
“您和陈先生还住得习惯吗?”多吉给他倒了杯酥油茶。
楼梯上传来陈先生上楼的动静。叶开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陈先生看到他已经坐在餐厅里用早餐了,居然有点惊讶:“听说你昨天睡到了八点多,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叶开被藏式肉饼噎了一下,瞪着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关你什么事”。
陈又涵经过他,轻率地顺手揉了把他头发,接着又去逗多吉的小女儿拉姆。
学校里要教中文,拉姆的中文比她爸妈都流利标准许多,被陈又涵逗笑,两只黑乎乎的小手勾着扭捏了一会儿,甜甜地叫了声“又涵哥哥”。
陈又涵夸她乖,把人拎到自己膝盖上圈坐在怀里,给她掰了个包子。他做这一切都驾轻就熟,叶开看着看着,觉得今天的酥油茶咸得有点苦。
扎西拿自己小女儿打趣:“拉姆,你是不是早就想见到又涵哥哥了?”
拉姆的眼睛黑亮,一边害羞地玩着发饰上的小翠色珠子,一边点点头:“给又涵哥哥当女朋友。”
连叶开都忍不住笑。扎西拍拍手,让拉姆到自己怀里来,而后梳着她的小辫子笑道:“那你问问又涵哥哥有没有女朋友?”
叶开手一顿,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低头安静地看着茶杯里酥油茶表面漂浮的那层马奶。
热闹的氛围静了静,拉姆乌黑的眼珠子懵懂地盯着陈又涵,等着他的回答。
陈又涵温和地说:“没有,一直都没有。”
叶开吃力地咽下牛肉饼,心口噎得慌,不得不端起酥油茶大口大口地灌下半杯。
余光似乎瞥见陈又涵看了自己一眼。
陈又涵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盛了碗白粥,逗拉姆:“你怎么不问问小开哥哥?”
拉姆很聪明,立刻说:“小开哥哥有女朋友,我知道!”
陈又涵的笑容淡了些:“是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拉姆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勾着手指低头轻轻说:“我听到他晚上打电话。”
一屋子的人都转头看他,叶开避无可避,硬着头皮点点头。他是和Lucas通过几次电话,他追得紧,叶开虽然有点逃避,但不讨厌他——也可以称得上有好感。既然有好感,那么气氛到了聊两句暧昧点的话也是情有可原。
叶开笑得尴尬,但在多吉眼里就是害羞。多吉说:“小开哥哥和女朋友感情一定很好了。”
没等叶开回答,陈又涵推开椅子站起身。
众人都仰头看着他,再开口时,便听到他刚才还如沐春风的嗓音瞬间干涩沙哑,仿佛一早上的好心情都在瞬间被荡平。他低头走开,一边走一边失礼而仓促地说:“抽根烟。”
叶开的项目是针对乡村公益教育的,今年暑假的支教志愿者已经先行入驻,姜岩带着他去老校区找校长和支教带队老师。
村小学坐落在海拔三千三的山腰,叶开走得气喘吁吁,到地儿了一句话来不及说,先拧开葡萄糖喝完一支。甜得齁。等呼吸平静下来,下课满操场跑的学生都围着他笑。这个高高瘦瘦的老师比单双杠皮筋弹珠和抓人游戏都好玩好看。
校长是纳西族的小伙子,姓是纳西族大姓,木,单名琼字,是最早一批希望小学的学生,念了师范后便决定回来支援家乡。姜岩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木琼和叶开握手,拍拍手让小朋友们安静下来,介绍道:“这是新来的叶开老师,大家就叫他小叶老师好不好?”
学生们齐刷刷地鼓掌,“小叶老师好!”
叶开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个个眼睛都闪亮亮地充满着,也丝毫不掩饰喜欢,饶是见惯了大场面,他也陡然生出了紧张的感觉。
这个学校一个年级开设一班,操场几步就能走完,维护得最洁净的大概就是正中间的升旗台了。校舍还是砖泥结构,很多地方的黄泥掉得秃了,露出里面风吹日晒的石灰色砖头。
叶开观摩了两堂课,一个班稀稀拉拉的十几二十人,课桌参差不齐,桌面有些已经烂得沤了进去。叶开坐在教室最后,情绪复杂地听了一节语文一节数学。瞿嘉早就想做乡村公益教育,最早的设想便是捐希望小学。但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天翼这十几年的深耕开拓中,捐建校舍费钱费时费精力,她搁置多年,直到去年才腾出手来细想。但她聪明,最终决定和宁通的乡镇小额贷一起下乡,去搭建系统性结构性的慈善公益基金,而不是真正跑到一线去改善这些校舍、操场、跑道。
中饭前最后一堂是通识课,拉姆也在这个班里。支教带队老师郁敏敏鼓励叶开:“小叶老师来讲讲?”
叶开什么都没准备,郁敏敏带头鼓掌,全班小屁孩都起哄。郁敏敏轻声说:“通识课讲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大家能接触到新事物新知识就好。”
叶开定了定心,走上讲台。
墨绿色的黑板很久了,他从粉笔槽里抓起半截粉笔,写下第一笔。
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时断时续的摩擦声,小朋友都托着腮,仔仔细细地看小叶老师在黑板上画画。他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手可真好看,还好像有魔力,一笔一画,黑板上,房子出现了,茂密的树林出现了,湖泊出现了,长长的林荫小径上有小人捧着书,高高的旗杆上红旗飘扬。
很久没画板报了,在手臂觉得酸之前,叶开完成了自己的几幅简笔画。
他一扔下粉笔转过身,看得痴掉的小学生们纷纷坐直了身体,眼巴巴地等着小叶老师要给他们说什么。
叶开拍了拍沾了粉笔灰的手:“好啦,有没有哪位同学可以认出那四个字?”
大家都举手,他选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小姑娘站起身,胸前的红领巾虽然黑乎乎的,但打得利落端正。她收着下巴,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叶开,一下子忘了自己的使命。
叶开不得不把问题重复了一边。
小姑娘轻轻地、怯生生地说:“小花老师。”
叶开一愣:“什么?”
“小花老师,”她抠着课本的页脚,“小花老师今天要讲的题目是:我的校园。”
全班都笑得东倒西歪,连郁敏敏都笑得捂住肚子。尖叫起哄声几乎掀开屋顶,叶开哭笑不得:“是小开,不是,是小叶老师,不是小花老师。”
小姑娘看他一眼,垂下眼睛,点点头:“……小花老师。”
笑声穿过破败的黄泥窗台,像云雀飞向高原的晴空。
陈又涵靠着墙,听到“小花老师”四个字时终于没忍住勾了勾唇。他低头点烟,在窗外静静听完了叶开的第一节 课。
有长长的红色的跑道,有高高的锃光瓦亮的旗杆,有整洁宽敞的教室,没有白蚁蛀虫的原木色课桌,可以上下拉动的大黑板,茂密的树林,漂亮的乔木灌木,鹅卵石砌成的小径,风在里面会呜咽的体育场……陈又涵掸了掸烟灰,低头笑。小花老师,你把新学校描绘得这么好,真的很让我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