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在车上没忍住吐了一回。车上没准备, 众人都懵, 陈又涵用他三万多的西装给他当呕吐袋。吐过一回歇了几分钟, 又呕, 陈又涵病急乱骂人, 劈头盖脸问司机怎么开车的。还是顾岫打圆场:“可能是脑震荡。”
叶开眼前发黑, 看什么都有重影, 左半边脸都是血污,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口袋巾被当成帕子捂住伤口, 到医院前已经被浸透, 但好在血是凝住了。
这是GC和港资合作的私立三甲医院, 商务车在门诊部停下时,院长已经领着院里最资深的外科医生和护士团队等在门口。顾岫在电话里没交代严重性,只说患者被重物砸伤,因为是很重要的人, 需要院方立刻清理出就诊通道。
担架病床都准备好了, 最顶级的团队严阵以待, 电动车门被大力划开,陈又涵下车。
院长与陈又涵在开业庆典和几次酒会上见过,对方次次都是倜傥从容,天生上位者的明星气派,今天却是狼狈,不仅衣着凌乱出过了汗,眼底也是森寒一片。一转眼,他回身抱起伤患。院长再看时, 这大少爷的脸色已经变得温和,暴虐的气息也收敛了。
他迎上去,但见伤患神情苍白但平静,便问道:“意识还清醒吗?”
外科主任跟上,听见年轻的金主飞速而镇定地说道:“三十五分钟前被烟灰缸在两米开外砸中,当场就流血站不稳。车上吐了两回,体温低,看东西重影,眼前发黑,O型血。”
叶开揪着他衬衫前襟,没忍住勾起了唇角。被放上担架车时被陈又涵逮了个正着,攥着他手指捏了捏;“还笑。”
外科主任立刻意识到众人小题大做了,忙宽慰道:“可能是轻度脑震荡,问题不大,不必过于担心。”
院长拿眼色警告他,娴熟地话里找补:“这个症状可大可小,做了检查才能下定论,紧张些也是正常的。”
会议室里已经泡好了茶准备了水果,供GC一行人休息,但陈又涵根本就没这个心思,公司的事一刻都等不得,他把顾岫等人都赶了回去,只有自己留了下来。
护士为叶开做了清理和消毒,伤口不深,大约成年人半个指节长,在发际线后面的的位置。为了方便包扎,把那边头发剃掉了一点。瞿嘉赶过来时已经做好了缝合,在给叶开包纱布。
陈又涵坐在叶开跟前,手肘支着膝盖,两手交握,掌心里拢着叶开的手。他仰着下巴的神情焦虑而虔诚,一贯注重风度的人此刻下巴上却已经冒了青茬。瞿嘉在门口多看了几秒,觉得怪异,却又似乎无刺可挑。
护士弄疼了他,叶开很轻地哼了一声,陈又涵脸色一变,瞿嘉立刻冲了进去。
包扎室外人影攒动,排队的家属很多,她的身影并不突兀。
“宝宝?是不是疼?”
瞿嘉脚步停住,听见陈又涵问。
叶开没有回答,他的余光认出了瞿嘉的身影,保持着姿势不动,乖乖地说:“妈妈。”
陈又涵这才发现瞿嘉的存在,很自然地松开叶开的手后站起身迎接:“阿姨。”
瞿嘉没理他,径直问叶开:“怎么样了?做过检查了吗?护士,严不严重?会不会留疤?”
“留不留疤要看个人体质,有的人是疤痕体质就会增生,”护士手上动作变得轻柔,看了叶开一眼,笑道:“留疤也没关系,头发会挡住。”胶带贴上固定,她收拾镊子和绷带,“好了,去做检查吧。还想吐吗?”
瞿嘉一听脸色都变了:“吐?”
“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护士拘谨地说,瞥了陈又涵一眼,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叶开站起身,晕了一下,闭着眼手扶了下额头。陈又涵不由分说揽住他肩膀,沉稳地说:“靠着我。”
医生安排做核磁共振。做检查的几分钟,瞿嘉和陈又涵一起坐长椅上等。她翘着二郎腿,被红色羊皮高跟鞋包裹的脚面到小腿都绷得笔直,就像她此刻的气场一样锋利。
“小开我会直接接回家里。”
陈又涵静了一瞬,沙哑着嗓音说:“好。”
“他的东西你有空安排人收拾收拾,挑个时间送过来。”
陈又涵又干脆而艰涩地回道:“……好。”
“后续实习取消,他需要静养。”
陈又涵没有挣扎,深呼吸:“……好。”
他从未在瞿嘉跟前如此好说话过,从态度、情绪到语气,处处都浸满了一股颓丧的顺从。瞿嘉终于忍不住发难:“我把小开交给你,不是让你带他去那么危险的维权现场。他小,你也不成熟?他胡闹,你也跟着脑子糊涂?”
陈又涵抹了把脸,眼底红血丝未退:“抱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这副模样,瞿嘉反而发不出脾气,一肚子火气都哑在了自己心里。静了几个呼吸,语气生硬地关心人:“GC现在这个情况,你抽得开身?”
“交给助理了。”
顾岫早就被他打发回了公司,陈又涵只为自己争取到了两个小时而已。
瞿嘉硬邦邦地说:“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回去收拾烂摊子。”
陈又涵闻言,自嘲地勾了勾唇。他在媒体面前发了疯失了态,未来七十二小时的舆情可能会把他搞死。这的确是烂摊子,是从他上任接手以来最糟最烂最扯淡的烂摊子。
“确定小开没事我就回去。”
过了五分钟,叶开扶着墙很慢地走出来。他有点困,精神不济。陈又涵看出来了,不敢轻举妄动,轻声征求意见:“抱你去躺会儿好不好?”
叶开看了瞿嘉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砸坏了,他竟然点点头,当着瞿嘉的面环住了陈又涵的脖子。陈又涵将他打横抱起。这附近有vip休息室,已经清理了出来。几步路的功夫,他抱得轻易,走得很稳。叶开倚着他胸口闭起眼,半晌,说:“饿。”
陈又涵马上回道:“马上去给你买吃的。先喝点粥垫垫?看过报告后回家再吃好的。”
叶开“嗯”了一声,很干净的鼻音。在朦胧的黑暗里感觉到自己被陈又涵轻轻放在了病床上。房门被关上,叶开睁开眼,看到瞿嘉眼神复杂。他垫着枕头半坐起身,抿了抿唇:“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
瞿嘉在床沿坐下:“陈又涵为什么叫你宝宝?”
叶开早就做好了回答,故意愣了愣,不好意思但却认真地回道:“他故意的,就是逗我。”
“你和他,是不是走得太近了。”瞿嘉尽力轻描淡写。
“我们一直这样,只是你们不知道。”叶开漫不经心地回。
瞿嘉终于忍不住:“他毕竟喜欢男人。”
叶开讶异地抬眸,蹙眉,继而释然地笑,“那又怎么?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瞿嘉拨了拨他额前的软发:“你学校里怎么不交女朋友?”
“妈妈,你想问什么?”叶开抿唇勾起半边唇角,“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瞿嘉高龄生下叶开,又严厉又宠爱地陪他度过十八载春秋,叶开在她面前像白开水一样纯净,从不会撒谎。她与叶开对视,企图从眼睛里看到一些心虚躲闪的蛛丝马迹,但没有,叶开坦荡而无畏,令她心中古怪的怀疑甚至显得龌龊了几分。
“我和他说过了,接下来的实习就不用去了,你安心在家里准备托福。开学高三,尽量这一次就考到满意成绩。等开学以后就安心准备高考吧。”
“考到清北有奖励吗?”
瞿嘉笑了一声:“你野心不小啊。”
“如果考到了呢?”叶开固执地问,眼睛黑而明亮,有瞿嘉读不懂的光。
“好,如果真考到了清北,你想要什么?”
“满足我一个愿望,”叶开盯着瞿嘉,“无条件满足的那种。”
瞿嘉只当他是小孩子撒娇,随口应承下来。叶开打开手机语音备忘:“要录音的。”在瞿嘉哭笑不得的表情中将刚才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点击保存,煞有介事地说:“邮箱存一份,硬盘存一份,网盘再存一份。”
瞿嘉拿过他的手机——
“别删!”叶开想抢。
“谁删了?”瞿嘉好笑地睨他一眼,“合同要双方收到才能生效,妈妈帮你存一份。”
说着指尖移到微信图标上。叶开脸色生变,猛地劈手抢过手机,动作和力气都失控,慌不择言道:“我、我给你发!”
瞿嘉没看清他手机里的秘密,没看到那堂而皇之置顶的对话框,没看到顶着陈又涵名字的对话里,最新一条是昨晚上十一点他抽空给他发的“想你。”
“你不是说没谈恋爱吗?”瞿嘉抱臂,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叶开。
她这幅样子整个叶家没人不头痛,叶开紧紧攥着手机:“没有,就是……就是有人追我。”
瞿嘉不置可否:“谈着玩玩也行,别影响成绩就好。”又叮嘱:“真谈了也别乱来,对女孩子尊重一点。”
叶开脸都红了,索性闭上眼说头晕,躲过了瞿嘉的死亡审视。
医生拿着片子敲响房门,后面跟着拎着纸袋的陈又涵。
“没事,轻度脑震荡,这两周静卧休息,不要运动,也不要过度用脑,饮食上忌口,多吃点清淡滋补的。额头上这个伤啊……”这点小事本身用不着外科主任来叮嘱,但金主家的大少爷就站在身后,他硬着头皮事无巨细地说:“我等下开两管祛疤痕凝胶,等伤口结痂后每天涂一下问题不大。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色素重的也慎吃。”
陈又涵放了心,陪着叶开喝完小半份粥,回到公司时刚好过了两小时。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高管没人敢走,在各自在办公室里待命。郑决帆今晚上已经做好了带公关部通宵的打算。监控已经调出,现场的媒体拍摄画面他直接联系了几家媒体高层,陆续拿到原片后一看,拍摄角度和完整性各不同,但陈又涵骂人的话无一例外都很清晰。只有两家媒体录到了维权人群先使用暴力的画面。
陈又涵一进办公室郑决帆就汇报道:“媒体都打过了招呼,但现场手机拍摄的画面已经流到了网上,目前舆情还在可控范围内。”
陈又涵点点头,解开钢表带,毫不怜惜地随手扔到了办公桌上,又扯下领带吩咐道:“冷处理,各个平台盯好,今晚肯定有媒体下场。”又对顾岫道:“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是美晖。”顾岫对郑决帆一点头,示意他出去把门带上。
办公室只剩下两人,顾岫才接着说:“美晖早就收到了新政策的风声,GC被刻意瞒住了。”
这里面含了多重未竟之意。美晖一直是GC在省内的头号劲敌,双方的定位和战略都极像,陈又涵接手后在公关方面占了先机,之后便开始在市场上处处压他们一头。自从陈南珠带头在集团公关部搞分裂,加之宁市班底大换血,GC不知不觉被边缘化,现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凉,GC曾经的风光之处而今倒成了鲠在喉间的鱼刺。
“找人事查近期高管动向,有谁出去面过试,有谁接洽过猎头。”陈又涵冷漠地把杯中剩下的水倒进花盆,又捏着喷壶漫不经心地喷了点水,语气平淡地说:“尤其是从上到下各级营销口的负责人,从总监开始查。”
顾岫没想到这层,随即明白过来。今天这一出精准地朝叶开而去,明显是提前得了消息又认识人的。吩咐完公事,陈又涵拿起火机点了一支烟,狠狠抿了一口:“让安保部找到那个砸烟灰缸的,摸清底细。”
“你——”顾岫愣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陈又涵没明确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问:“如果叶开真的出了事,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顾岫不敢说话,更不敢与陈又涵对视,低头消化了一阵,艰涩地说:“我明白了。”
陈又涵没有温度地笑了笑:“现场还有同伙,一起摸出来。”
“都是业主,”顾岫傻傻地说:“什么同伙?”
“顾岫,清华还是有些东西教不了你的。”陈又涵捻灭烟起身,“团伙作案,拿钱生事。找证据移送法律机关,一个都别放过。”
顾岫绷着冷汗的脊背骤然一松:“妈的,我还以为——”
“以为我涉黑?”陈又涵似笑非笑,“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会用在叶开身上。”
顾岫无言以对,心里暗骂一句操。
“美晖自己几个公寓屁股都没擦干净,你找战略部颀明总要资料,让郑决帆找媒体曝光,精装修问题业主维权了多少年,是时候送他们一程。”
顾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陈又涵倒了杯水,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但姿态闲适。
顾岫诚实地说:“你好可怕。”
结果看了战略部颀明总给他的资料后他更加觉得陈又涵何止可怕,简直恐怖。一整个硬盘里面全是美晖的负面,照片、录音、业主访谈,有些已经上了法庭,文字记录非常清晰,有些私了,私了的手段触目惊心。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全部分门别类,扔给媒体当晚就能出专题。这是针对消费者的,还有更深的……工程、消防、用地审批——顾岫惊悚地抬起头,对战略部老大说:“我操?”
你们简直像个变态!
颀明总拍拍他肩膀,说出了陈又涵曾经传递给他的一句至理名言:“战略部,不仅仅是拿地。”
“……我不会被灭口吧?”
硬盘加密、电脑加密、网络加密,所有资料只允许在这台电脑上查看,要拷贝的话必须知道密钥。颀明总笑而不语:“挑你用得着的。”
顾岫拷好了资料要去找郑决帆,正碰上对方一阵风似地跑过来,猛地推开玻璃门,见陈又涵站在落地窗前沉思。
他半转过身,眼底晦暗不明。郑决帆喉结滚动,喘了口气后沉稳地说:“全平台热搜。”
热搜词条很统一,透着股开发商的傲慢——
#GC 你们他妈的凭什么#
陈又涵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也没问郑决帆怎么处理。公关部已经动作起来,他只负责定调,如果事事插手,郑决帆干脆不要干了。顾岫把资料交给郑决帆:“搅浑舆论可不可以?舆论战没道理被动挨打。”又忍不住愤怒:“对方先动的手,把完整版放上去说不定可以反转。”
陈又涵笑了笑,掸掉指间的烟灰。拖美晖下水救不了GC,无论怎么报复,GC在市场和舆论上已经陷入被动了。所有人都会对开发商和资本家的傲慢口诛笔伐,哪怕是他的爱人先受伤,舆论也不会赞他冲冠一怒为红颜。金钱和阶层让他的人生顺风顺水享尽荣华富贵,他便也天然地失去了在这种语境下恳请一个公平公正的资格。
个人的爱恨情仇在社会议题的巨大语境下,不过是一把枪。
他背对着落地窗,窗外是宁市不落的繁华,江岸两侧灿如星辰,亮着灯的邮轮来回穿梭,CBD的所有楼体都在发光,这是一整场浩瀚的金钱醉梦,映衬着他,托举着他——
陈又涵,顾岫眼里站在繁华正中心的男人,夹着烟对他半勾起唇角:“诸位,对不住,准备好和我一起降职降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