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缕暗淡的光线穿过拱形窗棂, 照射在满地的锦衣华服上。

黛粉色的蓬松蛋糕裙摆宽大凌乱, 上面躺着两个人, 白色的真丝长裙黑色的透纱蕾丝蓝色的缎面礼服蒙头盖脸。一只手扒拉开这山一样乱七八糟盖着自己的裙子, 从中找到震动的根源。

“喂。”声音沙哑得不得了。

对方说了句什么。

“操。”他猛地坐起, 冷静地说:“先稳住她, 我马上过来。”

叶开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 静了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地板上睡了一晚, 他腰酸背痛, 手扫到了什么, 酒瓶子咕噜噜滚出老远,响起一片清脆的磕碰声。满地的烟灰烟蒂,都是他霍霍掉的。

陈又涵捡起西装外套,揽过他的颈侧, 在叶开额角上亲了亲:“我送你回家。”

太自然了, 自然得叶开被亲完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一下子抱住陈又涵, 脸埋在他颈窝。什么香水味都淡了,烟、酒、以及他的气息,交织成让他脸红心跳的味道。

陈又涵哭笑不得,半抬着手不知道怎么办:“干什么啊,弄得跟多久没见似的。”

烦人。

叶开推开他站起身,脸色瞬间就有点黑。

一点都不缱绻!

推开厚重的软包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残留着昨夜彻夜狂欢的痕迹, 像美人脸上倦怠的残妆。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脸色微变,匆忙返回衣帽间,埋头在一堆裙子里扒拉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找到了,是那个藏蓝色的小珠宝盒。陈又涵揽着西装倚着门笑得不行:“丢了可没第二颗啊。”

打开一看,幸好还在。

叶开把盒子揣进兜里,冷酷地说:“破玻璃珠子。”

陈又涵笑着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恳请他似的:“别这么招人疼。”

叶开听了这句话心跳便有点乱,牵住他的手。两人收了玩笑,跟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穿过楼廊,踩下有轻微咯吱声的木楼梯。恢弘浪漫的宴会厅此刻已经是一片狼藉,五颜六色的奶油果酱凝固在蛋糕盒子上,他们穿过这片已经黯淡了的星海,推开丽宁公馆的大门。

清晨六点多的光景。

阿斯顿马丁自动感应开锁,引擎声在一片鸟鸣中显得突兀。

“回家吗?”陈又涵打转方向盘,驶出宽阔的绿茵前庭。

出了门就是湖,睡莲败了,只残留着枯枝照影。接着便是宽阔的单向四车道主干道。

“你是不是有事?”叶开含蓄地问。

陈又涵立刻便笑了:“别回去了好吗,去我那洗个澡补个觉,我回陈飞一那儿一趟,顺利的话中午来接你吃饭。”

叶开没做声。

“不好啊?”陈又涵切上主路,微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唇:“现在送你回去也行,就是会想你。”

叶开别扭地说:“我要回去写作业。”

陈又涵笑出了声,没跟他再争,可方向盘在他手里,他爱往哪儿拐就往哪儿拐。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叶开困得浅浅睡着,等车停下时赫然发现是哪儿的地下车库。陈又涵已经帮他拉开了车门:“擅自作主,把你带回家了。”

刷卡进业主电梯,一梯一户的入户电梯,开门就是外玄关。

“密码357159,和手机一样,”他开门,把叶开迎进去,又道:“等睡醒录一个指纹好不好?”

他的“好不好”、“好吗”“行吗”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是征求意见,他是例行公事,听着像问你,实际上是通知你,带着二五八万似的拽。

“这是业主卡,用这个可以进电梯——”黑色的卡片从陈又涵手中递出,但没人接。他顿住,“怎么了?”

叶开抬眸:“点到为止,好聚好散是什么意思?”

陈又涵僵了一下,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吓到你了?只是为了方便,你觉得有压力的话就算了。”

黑卡被随意扔在玄关的边柜上,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拧着门把手背对着叶开说:“我二姑在家里闹事,我得回去一趟,你好好休息。”又回头看了叶开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不会跑了吧?”

叶开小幅度地摇摇头,叫他:“又涵哥哥。”

陈又涵转过身,叶开走了两步,圈住他的腰:“我可以一睁眼就看见你吗?”

陈又涵失笑,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尽量。”

房门关上,笑得有些僵的唇角立刻放了下来,他靠上电梯轿厢,低头点烟,自嘲般嗤笑了一声。

陈家主宅在宁市另一片著名别墅区,靠海,幢幢面积超千平。一家人住里面见个面都费劲,陈飞一既没有养情人也没有私生子,自己和几个管家佣人住在这里,竟不嫌冷清。陈又涵偶尔回来看看还要遭他嫌,不是怪他冲撞了风水就是打搅了清净。这会儿刚下车就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他还有点幸灾乐祸,结果一推开书房门便差点被把紫砂壶给砸破相,心惊胆战地侧身躲过,几十万的大师之作应声而碎,陈南珠骂道:“陈又涵!白眼狼——你来得正好!”

陈飞一坐在沙发上脸色深沉,贴身秘书拼命给陈又涵使眼色。

这对亲兄妹是冤家,一个宠得没边,一个作得上天。

陈又涵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显然陈南珠已经撒泼很久。他叼起一根烟,低头点燃抿了一口,才吊儿郎当地说:“二姑,这是什么话,去年五十大寿我还给您送了座寿比南山呢。”

陈南珠不理他这茬,翻了个白眼骂道:“集团公关部我辛辛苦苦一手拉起来,想让我走?你先问问你陈又涵有没有这个本事这个资格!”

“二姑,”陈又涵掸了掸烟灰,四两拨千斤地笑:“没人会忘记你的功劳,夏威夷的别墅已经准备好,您要不乐意,新西兰也行,意大利也行,随便挑,以我个人名义出钱,就当孝敬您的。”

陈南珠从鼻子里挤出笑:“陈又涵,埋汰人你最擅长,我陈南珠缺你那三瓜俩枣的吗?商业集团是GC最核心的业务,你管得不错,这我无话可说,但政府公关向来总部直管,你横插一脚,怎么,是要先拿我开刀,再跟整个陈家争权?陈家几辈子的生意,偏偏没你打的这一盘!”

陈飞一冷喝:“够了南珠!”

陈又涵抬手压了一下,那个姿势带着不由分说的强势,而后取下烟,眯眼盯着陈南珠道:“二姑今天看来是有备而来,好,那我就跟你掰扯掰扯——政府公关你直管,你觉得你合格了吗?楼村那么严重的贪腐,你调查过?村民械斗,你看过卷宗?八十年代分地改制那会儿就留下的问题,有人来提醒你吗?关系处成这样,你还好意思到我面前来撒泼?战略公关密不可分,如果不是因为你把政府公关处成了一笔糊涂账烂账,谁都敢来瞒你一道,楼村的项目会卡在这里?别人他妈的做局下套玩儿GC呢!二、姑。”

陈南珠怔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您贵人多忘事啊,”陈又涵打断她,压着浑身的暴戾,“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就因为你的愚蠢、狭隘、自大,楼村那点破事多掏了我八个亿!”

“你现在骂我白眼狼?我多给了你半年的时间让你可以体面地走,你不要,跑陈飞一面前来撒泼打滚?醒醒吧二姑,你亲爱的哥哥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五十来岁的人了别光长皱纹不长脑子!”

陈飞一听不下去,拍桌子吼他:“陈又涵!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秘书叫赵丛海,跟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在旁边拼命给陈又涵打手势,让他适可而止。

“长辈?”陈又涵夹着烟烦躁地在客厅里转了两步,平缓了下语气,指着陈南珠道:“为了这点破权,你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说实话,这一亩三分地的玩意儿,我陈又涵根本就不在乎,但你又干得怎么样?姓钟的进去,你有任何预警吗?姓容的是不是你得罪的?现在人家上来了,老子一个破海洋馆审批卡了半年没下,你什么能耐,什么运作?”

“海洋馆材料——”

“猪一样的天真!”陈又涵狠狠捻灭烟,“陈南珠,商业集团的项目关系到整个GC未来二十年的生死,退位让贤,我敬你一句大气体面,否则别说夏威夷,厦门你都别想去!”

咣!书房门被狠狠砸上。

过了两分钟,院子里响起嚣张的引擎咆哮声,怒吼着扬长而去。

赵丛海眼观鼻鼻观心,适时递上一杯温水:“董事长。”

陈飞一和着温水服下高血压药,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鼓胀。对陈南珠道:“南珠,楼村事小,姓容的事你确实难辞其咎……”

“我可以给他请罪。”陈南珠心口堵得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没用的。今时不同往日,海洋馆卡了半年多,这只是他的一个提醒。”陈飞一拧了拧眉心,“让又涵去处理吧。”

陈又涵回到公寓时叶开还在睡。

他去得急回得也急,洗完澡出来也不过是上午十一点没到。坐在床沿的动静惊醒了叶开,他睁开眼,见陈又涵光着上身坐在床边。肌理线条分明流畅,肌群微微鼓起,天天坐办公室的人竟然一点赘肉都没有。

“吵醒你了?”陈又涵拨弄了下他遮住眼睛的黑发,俯下身在他眼睛上亲了亲。他只是过来顺便看下叶开,手里抓着件T恤还没来得及套上。

叶开顺从地闭眼,从被子里抬出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看样子是有点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回应般在他颈侧蹭了蹭。

陈又涵被他勾得往下,几乎趴在了他身上。他没辙,手肘撑着,比做平板支撑还费劲,哭笑不得地说:“喂,你这样搞得我很紧张。”

“紧张什么。”叶开迷茫地问,被陈又涵起身的动作顺势捞起,整个人挂在他怀里:“我刚才去录指纹了。”

陈又涵静了会儿:“成功了吗?”

“不会弄,好像坏了。”

陈又涵笑得不行,推推他,“我穿个衣服。”

叶开这才发现原来他光着上半身,脸顿时红了,手也一下子缩了回去,整个人被被子包着只剩下脑袋露在外面:“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陈又涵服了,反手套上T恤,问:“你怎么跑客卧来睡了?”

那张漂洋过海的床终于搬进了他高贵的客卧,嗅一口都带着昂贵的地中海气息。叶开睡得很满意,就是折腾指纹折腾了半天,洗完澡没睡多久就被陈又涵吵醒了。

“客卧是给客人睡得,你是客人吗?嗯?”陈又涵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温暖干爽的甜味,橙花精油味儿的。他宽大的手掌抚上叶开颈侧,卡着他的下颌曲线和后脑,亲昵地在嘴唇吮了吮。

叶开拥住他的肩背,微微张开唇,加深了这个亲吻。

周末,整个城市倦怠地在十点多才开始热闹。车流声隐约透过落地窗漫入这个静谧的空间。叶开靠着他,说:“又涵哥哥,你知道我今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十八岁了。”

叶开笑了笑:“不是。”他张开五指,玩儿似的让阳光在他的指缝间穿行,眼睛看着那缕光,轻快地说:“是我和又涵哥哥在一起了,陈又涵是我男朋友了。”

陈又涵心里软得不知道成什么样,握住他那只手说:“录指纹去。”

“录十个。”叶开跳下床。

“用不用把你脚趾也录进去?”陈又涵瞥他一眼。

“那我也勉强可以接受。”光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抬起一腿;“以后我就这么开门——”话没说完,被陈又涵趁机抓住。脚掌瘦而白皙,隐约的青筋,五个脚趾指甲修得圆而齐整,足弓曲线好看死了。陈又涵趁机挠他脚心,他笑得站不住,被拉到怀里抱住,录指纹的时候也没放开。一个伸出手指,一个从背后拥着他,握着伸出去的那只手,秒秒钟的功夫整得特有仪式感。录入成功,叶开问:“我怎么觉得你特别爱我呢?”

陈又涵撒开怀抱推他后脑:“臭美吧你。”

“你当初下套让我跟柯基赛跑那会儿,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是你未来男朋友啊。”

“神经。”

“那我小时候有幻想过跟你处对象。”

陈又涵好笑地看他:“什么?”他笑着问,“几岁的时候?”

“七八岁吧。”叶开捂住脸,觉得有点烧,“我不知道,我就是馋你冰淇淋。”

“操。”陈又涵笑得发抖:“都说了男孩子也要富养,一个冰淇淋就给骗走了。”

“那也是被你带歪了,我跟我姐说她吓得脸都白了,不仅给我买了好多八喜,还花了一星期教育我男的和男的是不对的,是伤风败俗有伤风化有违天理有悖人伦的。”

“你听得懂吗?”

“会背了,没听懂。”叶开冷艳得回答,“光顾着选哪个口味的最好吃了。”

“哪个口味?”

“朗姆酒。”顿了顿又说,“香草的也不错,芒果的最难吃,草莓也一般,反正水果味的都不太行,巧克力——”他停住,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想,我长大就是要和又涵哥哥在一起。”

“行吧小朋友,恭喜你美梦成真。”陈又涵打开冰箱,抱出一大桶朗姆酒口味的八喜,“今天就吃这个庆祝你脱单。”

叶开被冰得一激灵:“陈又涵,原来你也偷偷吃冰淇淋!”

“哪儿来的傻子。”陈又涵经过他,耍酷般看也不看地抬手揉乱他发顶,“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吗?”

叶开不信邪,一边撕开封纸一边出考题。

“水果?”

“荔枝山竹青芒。”

“青菜?”

“姜汁芥兰,挑食鬼,让你吃个青菜要你命了。”

“饮料?”

“苏打水可乐莫吉托,喝一肚子二氧化碳。”

“零食?”

“不爱吃零食,算你有点救。”

叶开咬着勺子,八喜品控不行啊,这桶朗姆酒甜齁了。

“刺身?”怎么这题越出越偏?

“蓝鳍金枪鱼,真够挑的,没点钱还养不起你。”

叶开放弃挑刺,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太不可思议了,这男人简直可怕,喜欢他的二百一十九天难道都在偷偷观察他吗。果然成年人谈恋爱就是套路多……不对,从今天开始他也是成年人了,可他对陈又涵一无所知。

心虚地说:“又涵哥哥,跟你比起来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只知道他抽大卫杜夫喝麦卡伦,但这个谁都知道,实在没什么好炫耀的。

陈又涵笑了笑:“你是不是傻,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小傻子洗耳恭听。

陈又涵说——

“我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