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滕璟是个磊落君子, 云青岑只能找到这个词形容他,云青岑没遇到过这种“人”,他从小到大认识的人, 多数很明显的人格缺陷, 或者心理需求,没有人是完美无缺什么都不需要的。

幼年缺少父爱的人,缺少母爱的人会在另一半身上找补偿。

缺乏自信的,讨好型人格比如苏铭, 也需要补偿——当他做好一件事的时候, 他要迫不及待的寻找肯定和认同,谁能给他,他就会跟谁亲近。

再或者缺乏自我肯定的, 就给他创造一个环境,让他能找到认同感。

人人都有缺失和需求。

云青岑知道他自己也有, 但他很早就找到补偿,就是比别人更爱自己。

对他来说, 如果一件是错了,但一定不是他的错,而是别人的错,如果有人背叛他, 那一定不是他做的不好, 而是那个人不知好歹。

他从不在别人身上找补偿,是因为他自己补偿了自己。

但滕璟不一样,云青岑没有在他的言行中找到他的缺失,倒是知道了滕璟的过往, 这都不需要云青岑刻意小心的去打探, 滕璟自己很磊落的说了, 他是将门之后,从他曾曾曾曾祖父开始就当兵,家族里的男人十二岁就要进军营当小兵。

十四岁开始上战场,十六岁领兵,最能服众的那个,就能当家族里的领头羊。

而十二岁以前,他们有两个师傅,一个教武,一个教文。

滕璟不仅会带兵打仗,还会君子六艺,几乎是个全才。

但他二十五岁听从皇帝的吩咐屠城之后,他的命运就急转直下。

屠城杀降是大忌,残暴的君王才会这么做,老百姓想要的是一个仁善的皇帝,而不是酷烈之君。

滕璟这个将军当然就成了众矢之的,皇帝是不能有错的,所以当然是领兵的将军有错。

一杯毒酒就要了滕璟的命。

云青岑听完之后问滕璟:“你就不恨吗?明明不是你自己的主意,结果不管生前死后都是你担责任。”

滕璟走在云青岑身边,山中的雾气围绕着他,让穿着一身古服的他看起来像画里的人,滕璟摇摇头:“为何要恨?不是我做,就是旁人做,我滕家世代为国尽忠,若我一人能换天下太平,舍一条命如何?”

云青岑:“……”

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他肯定会骂对方神经病。

他也明白滕璟是从哪里找到补偿了——这片土地。

可能他生前还有怨恨,还有缺陷,但是死后,尤其是离开无间地狱之后,他在这个国泰民安的土地上找到了补偿。

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即便没几个人记得他,即便他所在的朝代早就没了,但他只要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有他的一分功劳,他就能自我肯定,承认自我价值,而且他的家庭近乎完美,没有情感上的缺陷,也可能是那个年代宗族观念很强导致的。

他的父母就是标准的严父慈母,并且很恩爱,虽然他还有几个庶母,但他的庶出兄弟都在他身边当亲兵,给他跑腿。

滕璟是被众星拱月养大的,把他养的如皎皎明月,虽然兵行诡道,但他不会觉得这样不符合道德仁义,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屠城杀降他也没有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相反,他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对上,我听从军令。”滕璟是这么说的,“对下,我护我国百姓,何错之有?”

“仁义恩慈,都是胜者才能讲的道理,若我输了,当日便是我国百姓横尸街头。”

云青岑是真的服了,他第一次碰到这么难啃的馒头,不对,是石头。

但滕璟也不是无欲无求,他离开无间地狱,就是因为他要得到真正的自由。

生前他困于家族,困于忠君爱国,困于种种道理,死后,他有被困在无间地狱,他从没有一天自由过。

这也能算缺陷,但云青岑弥补不了这种缺陷。

不过滕璟对云青岑还是很尊重的,动不动就要对云青岑拱手,云青岑不知道怎么回礼,而且总觉得坐起来不伦不类。

滕璟行礼的时候动作很美,行云流水,每个动作的角度似乎都会是测量好的,云青岑还觉得有点魏晋遗风,自然又不失优雅,虽然在行礼,虽然行礼的时候会低头,但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在低头。

云青岑对滕璟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不过在快到别墅的时候,云青岑对滕璟说:“将军,你要是要见人的话,还是换一身衣服比较好,你这一身像是在演戏。”

滕璟也不坚持,他看了眼云青岑的衣服,然后也给自己变了一身,只是大了一号,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兄弟,只是气质迥异。

滕璟一看就知道有大将之风。

云青岑怎么看都一身慵懒,适合在家睡觉。

“不过我住的地方没有空房间了。”云青岑对滕璟说,“所以你还是用魂魄的样子跟着我比较好。”

滕璟也不觉得这是在折辱自己,他觉得云青岑说的有道理就会听,当将军的嘛,就得学会纳谏,这是美德。

于是就变成云青岑在前面走,滕璟飘在他身后了。

到别墅大门时候,云青岑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周旭尧,周旭尧看到云青岑以后就快步走过来,他满脸都是焦急,但目光却迅速落在了滕璟的身上,滕璟察觉到周旭尧不善的目光之后,竟然施施然行了一礼,周旭尧却没有理他,而是直接握住了云青岑的手。

“你没事吧?”他把云青岑上下都打量了一边,确定云青岑没有损伤之后才松了口气,他还有点怨气,但不敢直白的表露出来,只是低声说:“我当时看着你离开祠堂,只能回来等你。”

云青岑笑了笑,他另一只手覆上周旭尧的手背,温柔地说:“当时事发突然,我顾不上你,我知道错了。”

云青岑认错认得很爽快,周旭尧的怨气迅速消失了,他只是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周旭尧才问云青岑:“这位是?”

云青岑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是滕将军,滕璟,这个古镇的滕姓就是从他开始的。”

周旭尧这才正视滕璟,但他对滕璟没有一点好感,甚至还带着敌意。

如果滕璟长得丑,周旭尧还能热情的跟人打招呼,毕竟能被云青岑带回来,就证明这个人对云青岑有利用价值。

但滕璟不仅长得不丑,还很俊美,加上又被云青岑带回来,周旭尧的心在醋里泡着,脸上还要挤出一个笑容:“滕将军。”

这三个字怎么这么烫嘴呢?

滕璟倒是适应良好,他对周旭尧点点头,还拱手说:“叨扰了。”

周旭尧很想嘲讽一句,但他忍住了。

云青岑又对滕璟说:“这是我朋友,周旭尧。”

滕璟:“周公子。”

周旭尧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叫我周先生就行。”

滕璟疑惑道:“竟是先生?”

看起来不像教书的。

云青岑:“现在先生的意思就跟你那时候的公子差不多。”

滕璟叹了口气:“斗转星移,不过区区……”

云青岑打断他的话,免得他发散:“不区区了,已经一千多年了。”

滕璟又叹了一口气。

周旭尧却问:“不知道滕将军住哪儿?”

滕璟很有礼貌的摆摆手:“不劳费心,我不必休息,跟云先生一起就行。”

“我有要事托付云先生,寸步不离才好。”

周旭尧的脸都快绿了,看着云青岑的眼神里满是委屈。

那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云青岑:“这样吧,滕将军反正不需要睡觉,想待哪儿都行,只是女孩的房间你不能进去。”

滕璟:“在下并非登徒子,非礼勿视谨记在心,必不冒犯居于此处的姑娘。”

等滕璟先进去后,云青岑才留在后面对周旭尧说:“你收收你的眼神。”

周旭尧看着云青岑,他抿着唇说:“他有什么事要托付你?他自己不能做?”

周旭尧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他想怎么样?跟你寸步不离?他难道还想住进你家去?”

周旭尧表情有些扭曲:“他配吗?”

云青岑拍了拍周旭尧的肩膀,他认真地说:“旭尧,不要急,也不要气,你应该看得出他的本事。”

周旭尧的表情慢慢冷静下来,他抹了把脸:“你是准备……”

云青岑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做没好处的买卖?”

周旭尧彻底平静了。

云青岑收回了放在周旭尧肩膀上的手,他轻声说:“旭尧,是我没给你安全感吗?”

周旭尧愣了愣,云青岑却接着说:“还是你觉得我随时会抛弃你?”

云青岑拍了拍周旭尧的脸颊,他声音温柔:“不会的,你放心。”

“现在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还不懂吗?”

这句话一出,威力无穷。

周旭尧的耳朵红了,他低着头,像个娇俏的小媳妇,轻轻地“嗯”了一声。

眼里的敌意和愤怒还有委屈都消失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哄。

云青岑:“那就进去吧,好好睡一觉,你现在是活人,明早就不要早起了,睡吧。”

云青岑体贴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不是云青岑的朋友,而是云青岑的十世金孙。

周旭尧虽然心里清楚云青岑体贴别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产生这种错觉,但这依旧让他心潮澎湃。

只要云青岑一天没有对他失去耐心,还愿意哄他,他就还有机会。

周旭尧对云青岑说:“那你要小心一点,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我没有二话,你知道。”

云青岑:“我当然知道,我从来不担心你不会帮我。”

他微笑着。

这笑容里藏着蜜,含着毒,却叫周旭尧更离不开他了。

进到别墅以后,无论周旭尧多么担心,云青岑洗漱之后还是回了房间,滕璟坐在房间桌边的椅子上,等云青岑坐在床边之后他才问:“我观那位周先生,似乎对我敌意很深,这是为何?”

云青岑很自然地说:“他担心你把我抢走。”

滕璟不明所以:“抢走?”

云青岑微笑道:“他喜欢我,当然不希望我身边有别的男人,哦,男鬼也一样。”

滕璟接受得倒很快,他说:“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不算罕见。”

滕璟:“他倒是对你情深义重,不妨好好考虑。”

云青岑被逗笑了:“将军,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接受不了的吗?”

滕璟倒是很坦然:“军中无女子,我治军严苛,也无军妓,契兄弟并不少见。”

滕璟几乎是有问必答,他奉行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格外坦荡。

云青岑以前的种种手段都用不上,但滕璟越是坦诚,云青岑就越是对他充满兴趣。

不过云青岑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他躺在床上跟滕璟又说了会儿话之后,就拿起手机,照例打开微博,但这次跟以前几百条私信不同,这次私信多达上万,最新一条微博的评论再次爆炸。

云青岑点开评论看了眼:

“连亲生父母都不认,什么东西!就算没养你,也生了你!你的命都是父母给的!”

“如果不是被曝光,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父母找上门都不认!”

“你爸妈没养你也是因为迫不得已,又没有虐待你,而且没有父母哪儿来的你?”

“人家上门认亲,就算你不想认,你也不该对人动手!对父母都能动手的人,简直了,你是人吗?你是畜生!”

“我简直不敢想象,什么样的人才能对好不容易找上门的亲生父母恶语相向,还动手。”

“云青,你敢不敢出来说句话?!你是默认了吧!”

但也有人在反驳:

“云青不认怎么了?怎么?生了就是恩?怎么不问云青愿不愿意被生出来?你们这些生恩党都是担心自己以后生了孩子,不好好对孩子,天天打骂,结果孩子不感恩吧?毕竟你们生了他!没把他打残打死,没把他饿死,就是大恩了,要孩子粉身报恩。”

“云青欠他们什么了?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说的就是真的,之前那个明星的妈不也到处作秀吗?你们估计当时也是这么骂的,事情反转之后也没见你们道歉,云青被他父母遗弃这么多年,不管他父母遗弃他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他爸妈就有责任!”

“就是,你们倒是挺会慷他人之慨的,之前我看过文章,云青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高中开始就半工半读,人家好不容易开了自己的公司,开始了新生活,还跟闹过矛盾的苏铭和好了,结果以前遗弃他的父母跳出来,你是他你气不气?”

“早不认晚不认,偏偏这个时候认,怎么不在云青没钱的时候认?”

然后两边就吵起来了。

前面的二十条评论,下面都有几千条回复。

所有人争论不休。

云青岑就退出了自己的微博,然后搜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果然跳出来的第一条微博就跟他“父母”有关。

原来是原身的父母上了一档寻亲节目,但很显然节目组只是要这个噱头,毕竟从头到尾都没人联系过他。

在这个节目里,原身父母大谈辛苦,他们为了养家,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当年生孩子,云母差点大出血出人命,那时候医疗不像现在发达,特别危险,然后就开始渲染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放在孤儿院。

这显然也是台本的,云父云母想不出这种话。

在他们嘴里,他们选择这个孤儿院还是多方打听过的,知道孤儿院的院长好,环境好,孩子去孤儿院比跟着自己好。

而且他们这些年一直匿名给孤儿院捐钱。

经常还要去看原身。

但不敢相认,因为他们一直没能有个体面的家,怕给孩子丢脸。

尤其是当孩子考上好高中和大学之后,他们就更不敢了,因为怕孩子觉得他们是去占便宜沾光的。

但是今年,他们知道孩子出了事,被很多人骂和诋毁,作为父母,他们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孩子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是有责任的,所以他们去找了孩子,表示愿意跟孩子一起面对外界的责骂。

只是这个孩子却嫌弃他们是泥腿子,是农民出身,还说自己是城里人,没有农民爸妈。

并且在云父想要相认的时候,动手殴打了云父。

云父还在节目里声泪俱下:“我们不求什么!只要你叫我一声爸,我就够了!什么都够了!”

云母只是在一边哭。

然后主持人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最后云青岑当然没出现。

主持人就问:“能跟我们说说你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这都是串好了词的。

云父一边说不能给孩子添麻烦,一边又透露出孩子叫云青。

然后云青父母又上了热搜,节目组挣得盆满钵满,这种寻亲节目不少电视台都有,能上热搜的却寥寥无几。

云青父母也得了好处,又被访谈节目邀请了,并在节目里表现的更加可怜。

于是这对夫妻瞬间成了红人。

他们狠心把孩子抛弃到孤儿院也成了衡量现实之后的无奈选择。

倒也有不少网友站在云青岑这边,但更多人都站在原身父母那边,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云青这条命是父母给的,父母抛弃他是错,但父母也是选了一个很好的孤儿院,而且还捐钱,经常去看他。

结果云青不仅不感谢父母的生恩,竟然还看不起父母是农民,对父母动手。

还有人把话题往云青岑看不起农民上引。

如果说父母的问题没什么,那看不起农民,就足够让全民用唾沫把他淹死。

云青岑摸了摸下巴,他想到了原身的父母会找事,但没想到他们能忍到现在,他当时还以为不出一周,这对夫妻还会闹出来了,毕竟对他们来说,只能要能被抛弃的大儿子身上掏出钱,脸皮可以不要。

媒体当然也会帮他们,媒体不会管对错,只看能不能吸睛。

云青岑发了条微博:“事情我知道了,感谢关心。”

这条微博一发,评论又炸了。

“什么意思?这是承认了吧?”

“卧槽,这兄弟心理素质真是好,我要是有他的心理素质,我早就去卖屁股了。”

“云青,你应该好好对父母道歉,他们再如何,也生了你。”

“我觉得我们的传统文化就是太没落了!要是在古代,这种不孝的人,就该被打死!”

“不孝的人就该打死,出轨的女人浸猪笼!”

“云青,我没觉得你做错了,他们先不要你的,要么不要,要么要,不要之后还想认,说是想跟云青一起扛,反正我不信。”

“你的意思云青父母想占云青的便宜?人家也是小康家庭好不好?在节目上都说了,不仅在首都有房,在老家也建了小楼,之后的三个孩子,一个工作了,两个大学,能图云青什么?”

云青岑“啧”了一声。

觉得这些人都一样可笑,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当下情感的宣泄,至于对与不对,他们不在意。

但云青岑不准备现在就拿出证据。

只有事情发酵到一定程度,反作用力才会更大,他现在放出证据,这些人又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他白白被骂以外,没有人会被惩罚。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煽风点火,让这件事保持热度。

等时机到了。

他要原身一家以死赎罪。

至于是真的死,还是社会性死亡,就看原身一家怎么选了。

滕璟忽然说:“你笑什么?”

云青岑抬头,对滕璟微笑:“有好笑的事,当然要笑。”

滕璟看着云青岑手里的手机,他也知道这叫手机,但因为多数时间都在深山老林,所以了解不深,他好奇道:“这个叫手机的东西,当真如此好笑?”

云青岑摇摇头:“不是手机好笑,是人好笑。”

滕璟摇摇头,叹气道:“如今的人,我是看不懂了。”

云青岑:“没什么看不懂的,世界再怎么变,他们还是一样懦弱、贪婪、自以为是。”

“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