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陷入凝固,不止是妖怪们后背发凉,就是赵奇秋后颈也有些汗毛直立,毕竟他自己是知道的,监狱被他改造后,已经再没见过这种坟墓一般的光景。
眼下这开启的无比顺滑的大门,赤衤果衤果袒露出狰狞的内在,顿时给他一种,监狱仿佛有自己意识的错觉。
赵奇秋呼吸一窒,几乎是瞬间就在意识中重新连接监狱。令他松了口气的,是监狱内部和他的联系依然紧密,肯随着他的意念快速变化,但同时,也有一点依旧诡异,那就是无论他如何命令监狱将大门关闭,那头都滞涩无比,像是一件真正的死物一般,毫无反应。
跟别说现在监狱大门直接暴露在众人的肉眼下,就是他要求监狱门像平时那样隐形起来,也难以做到。
两辈子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形,赵奇秋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疯狂打鼓,尤其是海公子的声音冷了下来,不仅不再那么缥缈动听,甚至还有些干涩:“典狱长年龄不大,杀气倒是很重呢。”
赵奇秋望着海公子沉默不语,实际上是怕一开口就露馅。最终,等他暗自深呼吸,将心思从监狱门上彻底收回来,这才再次拿出了极度诚实的态度,勉强一笑道:“也就……普普通通吧。”
明灿的灯火在海公子的瞳仁中晃动,伴随少年美丽的笑容,海公子道:“去吧。”
虽然赵奇秋严重怀疑海公子这一句是在骂他,但随着海公子声音落下,无数妖魔般的身影同时从桃树的阴影后一跃而起,被烛火照亮的时间仅有短短一瞬,接着那些影子便已经高高融入了月色,下一秒,天昏地暗,整个天空都被黑影占据,地面森森摇摆的灯火,成了窄小世界中的唯一光源。
赵奇秋神色一肃,双手猛然合十。
“哈哈哈!”混乱的笑声自头顶各个角落传出:“狱长大人,念经对人类不管用吧?”
那尾音更加嚣张至极,瞬间,头顶那黑压压的修士,便如狂风骤雨般疾疾而下!
眼前白光一闪,赵奇秋侧目看去,就见鲜明楼再一次靠近自己,手中一把崭新的长刀已经随意的抬起。
这一眼太近,令赵奇秋心头不免一突,直到收回视线,脑海中还清晰印着鲜明楼此时的神情。
那暗沉冰冷的眼瞳瞟向上方,露出眼底刀锋般的冷白,鼻梁挺直的阴影下,嘴边的微笑堪称愉快。
这画面叫赵奇秋不由自主升起了个古怪的想法——多年前那个眼神宛如纵火犯的暴躁少年,现在可长成了彻底的残暴人士,真是出息了呢……
不由舔舔干燥的嘴皮,赵奇秋深吸口气,张开齿关的刹那,行云流水的经文从身后阴森可怖的监狱大门内传出,重重叠叠,响彻天地!
无数被刀子捅了一般的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刚才发笑的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啊!!!”
“这,这是什么啊啊啊——!!”
“好痛,好痛啊!!”
“是佛音,他竟然念出了佛音!”
“怎么可能?!!!”
赵奇秋: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别说这些妖物变成人类,是门内规则所致,即便在外界真成了人,在“五蕴皆空”、万物皆是虚妄的佛法下,一切表象都跟不存在没有区别。
尤其在身后监狱高级配置的混音下,赵奇秋这数年来第二次请出佛音,过程也还算顺利。
只是念着念着,赵奇秋也有种要撒开双手,原地升天的感觉。
果然,以游魂的身体念佛经,还是有点太勉强了吧,感觉再念下去,自身都会化为浮泡幻影。
耳边喊打喊杀的声音愈演愈烈,带着血腥气的摩擦声也越发靠近,即便敌人的实力被佛音大大削弱,但数量依旧是个问题,终于,赵奇秋不敢再念了,赶忙松开有些颤抖的指尖。
觉察到鲜明楼敏锐看过来的视线,赵奇秋回视他一眼,说了句:“过来。”
下一刻,二十四道黑影神出鬼没的蹿出来,刹那间就在赵奇秋和鲜明楼身边立起鸦雀无声的人墙。
与此同时,门内摇晃的锁链声随着佛音停下也静止了。
这一幕惊了海公子手下的众人,他们不由刹住攻势,面面相觑起来。
突然,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说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伸长脖子的动作变多了,静默后,另一个人胆战心惊的道:“好像是……”
吼——
某种动物低沉的吼声,宛如闷雷一般从人群外传过来。
“什么东西!”
“哪来的精怪!”
“在那,它出来了!”
“啊————!”
一声突兀的尖叫划破夜空,始终旁观的海公子,神色有些变了。
只见外围一条巷道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头野兽,吐出齿关下软绵绵的躯体,扭头缓缓走到了月光下。
那四肢着地,浑身劲瘦乌黑的模样,赫然是一只巨犬,而巨犬身后的阴影中,已然堆砌起了一座无声息的小山。
“野狗子……”
海公子脸上彻底失去笑意,盯着远处的巨犬,神色间也透出了阴森的妖异——野狗子早已经在世间绝迹,往日这样连妖怪也称不上的贱畜,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此时,这不吉利的野狗子出现,成了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鲜明楼身上再次沾了不少血迹,此时垂眸看着赵奇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利刃,沙哑道:“……你知道门里会发生这些?”
一听他问,赵奇秋就不由有些心虚,赶紧非常谦虚的道:“有一些准备。”
而随着野狗子出现,桃林外一条条青砖铺就的小巷、街市、拱桥上,果然都出现了海公子不愿看到的身影。
这些身影有些他能认出,在过去也是声名赫赫,但更多的,他根本没有见过,只是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和野狗子一样,身上都存在着那明晃晃的金色戒圈!
海公子猛然抬起眼,和远处的赵奇秋对视,而后者,冲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心中一突,顷刻间,海公子已经明白了,原来这典狱长,竟然在当初刚进入门内时,就放出了自己的犯人,让它们隐藏起来一心修炼!
难道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这一切?
但怎么可能,不过几日光景而已?其他人或许连门内规则都没摸清,他竟然如此先知先觉?!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海公子深吸口气,挤出一句:“……典狱长,果然名不虚传。”
赵奇秋:“海公子过奖了。”
刹那间,海公子双眸紧缩,成了两条竖线,衣袍猛然被迎面而来的风卷起,他挥袖遮挡,身形紧跟着烟雾一般粗壮起来,只听蹡的一声巨响,宛如金铁交击,众人再定睛时,美如风花雪月的少年人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斑斓巨蛇,擎天立地一般昂着蛇首,蛇信吞吐,暗含惊诧的嘶声道:“你是谁?!”
而海公子对面,一汪碧绿幽光缓缓挪动了起来,月光下,一条体型丝毫不输于海公子的大蛇,慢悠悠抬起上身,张开蛇口,宛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说道:“无名小辈而已。”
已字刚刚落下,巨大的青蛇骤然消失不见,而空中一道绿莹莹的细线,闪电一般劈向海公子。
海公子怒声道:“不懂规矩!”
空中传来嘿嘿的嬉笑,像是孩童一般:“野蛇一条,的确不懂规矩。”
接下来,青蛇身影时大时小,和海公子纠缠在一起,打斗的动静惊天动地。
海公子的手下们顿时被震撼,如梦初醒的看向赵奇秋。但他们后悔也来不及了,此时,身后有那所监狱的犯人围绕,而前方,监狱的大门向他们大大敞开,门内阴风阵阵。
门前还站着典狱长赵奇秋,以及他身边那堪比修罗的男子!如今在这些风致城的居民眼里,就连典狱长身边围着的那二十几名长相一模一样的修士,都看起来格外的诡异,原本不堪一击的保护圈,突然像是铜墙铁壁一般!
没多久,赵奇秋就注意到场面开始骚动,开始有了四散奔逃的身影。
“你们做什么?!”海公子森然的声音响起:“别忘了,这是在门里,典狱长不过一缕游魂!再者,你们以为,还有退路吗?”
轰的一声,海公子长尾一卷,面前青蛇猝不及防被击飞。
这一手顿时令其他人士气大振,赵奇秋目光沉了沉。
意识到海公子的话是对的,杀了典狱长才是唯一出路,剩下的人顿时如同疯了一般,再一次涌了上来!
青川伞修为不够,很快被敌人突破,四周乱成一片,赵奇秋嘴唇翕动,手中符篆不要钱似的撒出去,混战到某个瞬间,脸上突然一热,只听当啷一声,余光就见鲜明楼手中长刀脱手掉落。
周遭敌人自然狂喜,蝗虫一般扑了过去,赵奇秋不由一惊。
“鲜明楼!”
下一秒,原本鲜明楼所在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垂着头的巨鹿。
头顶上两只分叉的巨大鹿角,显出比刀锋还要恐怖的威势。
只是令赵奇秋呼吸一窒的是,那鹿身上竟然有数不尽的伤口,尤其是腰侧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外卷着,竟然不像是新伤!
眉头皱起,赵奇秋胸口不由大大起伏了一下,那边巨鹿已经以令人眼花的速度穿行起来,很快铁蹄下便血流成河。
但他们的敌人却是整座城的人,鲜明楼显然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然不会连人形也无法保持。
玉露宫遥遥在望,海公子仍在前方严防死守,赵奇秋周身也有耗尽之感,渐渐连双手都沉重的有些抬不起来。
终于,仿佛为了回应他焦急的心理,山顶上的玉露宫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众人惊骇的抬眼望去时,就见玉露宫竟然缓缓——塌了!!!
桃林虚影也跟着逐渐消失,暴露出了玉露宫下三座大殿,此时不知什么时候,同样成了一片残垣废墟!
先前被打飞的青蛇身影再次出现,却是在那些废墟之上,原本光彩的蛇此时颇有些灰头土脸,身上不少部位鳞片脱落,显得血迹斑驳,但青蛇显然精神亢奋不已,嗖一下就攀上了玉露宫,还撂下一句话:
“本蛇二青,谢海公子助力!”
……
战场边缘的角落里,丁宇和崔司文并排趴着,身后还有一群人,此时呆滞的望着山顶的方向。
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矮小的影子,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黑黢黢的腕子上一根细细的金镯,随着它抓耳挠腮的动作不停摇摆。
獴精的小眼睛渴望的眨巴,目光在赵奇秋的方向,和趴在地上这群人之间游移,仿佛在进行艰难的抉择,尤其当它望向海公子那巨大的蛇身时,每次都忍不住要擦擦嘴边流下来的口水。
崔司文端着录像设备,喃喃道:“我操……”
他身后纸片一般的年轻女孩同样一副震惊到魂飞天外的表情,但依旧不忘温柔的提醒:“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个任务不能说脏话,你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那张破嘴。”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小少年的身影,闻言动了动腿,便是哐啷一声,有铁器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响起,吓得獴精嘘的一声,用怪异的腔调道:“别乱动!”
“好好!sorry!”秦秉书归拢好秦王剑,但目光很快回到前方那扇阴森可怖的巨门,以及山顶倒塌的废墟上,好不容易,才再次打破了沉默。
“丁组长,你说的信号……好像来了?”
“……”
丁宇目光依旧透着茫然——
原来这个信号,真的能等到吗?!
崔司文喉咙咕咚滚动了一下,低头看向摄像机录制中的画面,干涩道:“请问现在信号是重点吗?”
其他人在呆滞中沉默不语,终于,有只看起来傻一些的野鸡,在队伍中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迟疑的对一旁的獴精悄声道:“獴哥,那个,赵奇秋……难道是……”
“嘘!”獴精浑身毛一炸,小眼睛凶狠的看向对方:“敢直呼我们狱长大人的名讳,真是好不知死活的野鸡!”
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