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厚重殿门被人小心的推开了一道缝隙,日间灿烂如熔金般的光线流水一般倾泻而入,扫去殿内一方暗沉,越漱极快的闪身入内,小步行至阶下,低头恭谨道:“少主,老山主有请。”

江郁朝下方投去一眼,“嗯”了一声,淡漠至极的一张脸任何表情也无,倒是愈发显得轮廓分明,鼻梁挺直,比之百年之前,更添清俊,如同万山载雪。

他抬手笼了笼玄黑大氅,蓬松丰厚的狐毛紧紧贴在他的颊侧,江郁缓步走下阶梯,一路往后山去了。

纵使坐拥天材地宝无数,乃天上地下人人心向往之地,怕是任谁也想不到无妄山的老主人却独自住在后山一处茅屋中,不仅亲手用竹子做成的篱笆圈出来一块地,还一心一意的只想着种柿子树。

后山幽静苍郁,数不清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粗壮的树根裸.露在泥土中,间或有一声鹿呦鸟鸣,唯有山涧中伫立着孤零零一座茅草屋,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烟火景象。

江郁也不让旁人跟着,自己走至院门前,推门迈过门槛,转头一望就见一身着灰色粗布麻衣的老者正弯着腰,耐心的给柿子树浇水。

老者满头的银发全被一根木簪挽在脑后,裤腿挽至膝盖处,光脚站在松软的褐色土壤中,活活的一个田地间老翁的模样。

江郁站定在一颗树下,没有开口,只抬头望着树上的果子。

“你母亲她最爱吃柿子了,说什么六月天吃柿就如同咀冰嚼雪,是人生一大乐事”,老者将舀水的木勺扔回桶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激得水面晃荡不已,语带不满:“她那么一个粗人,懂什么叫咀冰嚼雪?别人都爱又香又软的,偏偏就她爱甜脆的,麻烦!”

老者转过身来,只见他虽满头银发,可面容却分明十分年轻,若不是眼角细细的纹路蜿蜒,便是说一句二十出头,怕也是会有人相信。

江郁双手都笼在大氅中,闻言薄唇动了动,“父亲。”

老者正是江郁的生身父亲,萧阳煦是也。

萧阳煦将扎进腰带中的袍角扯出,又拍去手上的尘土,转身走至一旁的石桌旁坐下,抿了一口茶水后方才注视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回的儿子。

他还记得儿子刚被寻回时的模样,那时候自己这儿子虽则眼中阴翳丛生,可至少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可现如今……

萧阳煦叹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不可强求。”

萧郁也撩袍坐下,撩起眼皮,不闪不避的与父亲对视:“我若非要强求呢?”

萧阳煦瞥他一眼,意有所指:“伤人伤己,不得善终。”

“呵……”听的这话,萧郁顿时笑出声来,近乎病态的偏执尽显,霎时间就连眼尾也泛出一丝殷红的血色,“这话……当年你不肯听,今时今日,我……更不会听。”

那一日见苏萤化作巨龙遁入云间,萧郁便是前所未有的心慌,他原本笃定无论发生何事、苏萤都不会离他而去,可谁知道……

——可她分明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直至天地湮没、黄泉碧落。

这激荡暴烈的情绪不过呼吸之间,快的仿佛不过是幻觉。

箫郁扯出一个笑来,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无处飘零的雪花。

“她这一世,只能陪在我身侧”,他推开萧阳煦递来的热茶,站起身来,“她的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的。”

***

翌日清晨。

晨曦已散,才不过隅中时分,日光却已洒满无妄山,可紫元殿中却依旧毫无动静。

三名婢娥捧着毛巾、盥水、严具等物侯在殿外,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却都没有胆子去敲开殿门,扰萧郁安眠。

旁人不清楚,可她们这些在紫元殿伺候的心下都晓得,自从少主归来,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若是每日能睡上一两个时辰,那便已可算是佛祖保佑。药吃了灵宝也用了,可仿佛泥牛入海,丁点儿作用也无。

是以虽然已接近午时了,也没人敢出声打扰。

殿中榻上,幅幅由鲸骨云线织就的白帐之后,男人正在沉睡,可整个人瞧着却分外难熬的模样。他身上的白色中衣已然凌乱不堪,额角脖颈布满冷汗,纤长浓黑的睫正在飞快的颤动,薄唇微动,好似正在说些什么。

“萤萤……”

“……不”

“我不是……”

少女一身白衣,如云墨发用金色步摇挽成松松的发髻,一半垂在胸前、一半坠在身后,正笑看着萧郁,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

她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人,开口甜甜的唤:“江郁……江郁……”

萧郁的喉头控制的滚了几滚,还未等脑中反应过来,双腿已然迈开,大步迈去,一把就将人紧紧按进怀中。

“你去了哪里,叫我好找!”低沉的声线微微发着抖,一边说着一边加重手中的力气,像是想将人死死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无法分开。

温软的身体愈发的贴合在他胸膛中,这般的默契,仿佛两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女抬手轻轻的推他,又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肩头,低声道:“我哪儿也没去”,她牵住萧郁的手,贴紧自己的胸口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

萧郁也不知自己过的是如何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只有在抱着她的时候,他才觉自己是完整的。

他心中长抒一口气,正想开口,却惊觉手下触感不对,湿热粘稠的液体沾了他满掌,箫郁手指一僵,立刻推开少女,去瞧是怎么回事。

只见原本纯白的衣裙不知何时染满了鲜血,拨开少女如云的黑发,胸口处竟然豁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正汩汩朝外冒着血。

少女抬首望他,“你忘记了?你夺了我的灵力,抽了我的龙筋……”

她将脸埋进萧郁的掌心,胸膛震动,低低的笑出声来,“我已经死了啊……江郁。”

“是你动的手……”

“你不记得了,嗯?”

她抬起头来,踮起脚尖,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伤笑容凄厉可怖,直到两人之间不过一掌厚的距离时,她才停下,一字一顿,慢慢道:

“……我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箫郁的睫毛重重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鎏金五安绣竹纹青纱帐遮去了外间的日光,安神香静静地在榻边的高案上燃烧着,一室静谧,没有鲜血、没有冰冷的尸体。

忽而闻得三声轻扣,只听越漱在寝殿外低声请示:“少主,须弥谷李寻求见。”

殿内久久都未有回音。

越漱看着紧闭的殿门,面色为难,权衡好几番,终于还是硬着脖子道:“他说,他有雷泽山的消息。”

……

“让他进来。”

沙哑暗沉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让越漱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实在是他将这消息递进来,自己心头也是没底。昨日那位李公子才被“请”了出去,今日却又登门造访,若非他知晓自家的主人对雷泽山的一举一动都关心非常,他如何能答应传话?

这须弥谷说起来,祖辈上倒是与无妄山有些老交情,可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老黄历了。自从须弥谷的前前前任谷主放出豪言壮语,不自量力的想要夺无妄山的机缘仙机之后,两家就已然撕破了脸。

现如今的须弥谷早已是个破落户,不过强撑着花架子罢了,竟然也敢和他们无妄山叫嚣攀交情,真是笑掉他越漱的大牙!

也不知道昨日少主为何那般脾气、丝毫不计较,要让他越漱说,赶出去那都是手下留情的,应当打出去才是真!

只不过……无妄山与雷泽素无往来,井水不犯河水,少主到底为何对花这般大力气去探雷泽?

越漱摇摇头,警告自己莫要揣测少主心事,眼角瞥了瞥李寻,只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站在阶下。

昨日还嚣张不已的李寻,今日的态度已截然不同,也不知昨日回去之后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见他抱拳朝萧郁一弯腰,行了礼之后方道:“在下年幼不知礼数,昨日多有冒犯,还望……还望山主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话音才落不知从来传来一声嗤笑,倒让李寻胀红了一张面皮。他一个修炼了三百多年的人,对着萧郁自称年幼,确实多有不耻。

可……

李寻将一切杂念都抛之脑后,只道:“听闻山主在寻一尾没了筋的龙?我须弥谷别的不说,探听消息这方面却有几分门道,只是倒也不知这天地之间的真龙尽归雷泽山,又怎会多了一尾没了筋的龙出来?”

萧郁眼皮半垂,单手撑在下颌处,并未说话,可单就那眼神,便让李寻打了个寒噤。

——今日这野种怎么回事,浑身气势竟如此凛冽?

他不敢再试探,心道无妄山坐拥天材地宝,而龙族那群人向来又是最爱宝石豪奢的,想来双方的关系不会太好……

莫非是哪只龙对这位少主起了夺宝越货的心思,反被萧郁收拾了个明明白白,还被剥了龙筋?

李寻又想起昨日他被“请”出去的时候,箫郁都被他那般指着鼻子骂了,竟然也未发火,倒也不像是心狠手辣之人,今日他纵使猜错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尾指擦了擦嘴角,李寻心下一定,试探道:“雷泽山的人仗着肉身强悍,横行霸道,这世间竟然有被抽了筋的龙,倒是大快人心。李某前些时日在西北焚炉秘境时,偶然碰见了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物,软趴趴的没了筋骨,倒是叫人恶心。”

听到这里,首座上的男人撤了撑在下额的手,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李寻立时大喜,觉得自己终于摸对了路子,继续吹嘘:“可不是,没了筋的龙就如同割了翼的鹰,活着还不如死了,我这个人呐,就是心好,也不嫌麻烦,就送了他一程,让他早死早超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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