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飞船的运行走上了正轨。
走廊上,一个战士端着武器走到哨岗。他们所在的地方刚好是赫辛分到的“安置房”的不远处,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传了过来。
“辛苦了。”前来换岗的战士拍了拍站岗同伴的肩膀,交接了一下工作, “今晚的行程是先在B6星球修整一个小时, 补给一下能源。”
被接替的战士舒展了一下身子, 惊喜道:“已经到B6星了, 那离我们的驻地不是很近了吗!”
“是啊,大概还有三天就能回大本营了……”
后面两人又简单地聊了几句。剿灭研究所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自然要回到对战异种的前线去了。那里需要“赤翼”军团的力量, 而从这颗星球开始, 他们便正式进入交战星区了——这是最接近前线的星区, 有着他们一直以来最熟悉的战场。
房间内的赫辛倚在窗口, 透过玻璃望着飞船从云层缓缓降落到星球上。
巨大的飞船悬停在港口, 按照星际时间现在是半夜, 然而星航港口内灯火通明。各种眼花缭乱的器械连着数据线, 半透明的大屏幕悬浮在空中, 光子轨道上是来来往往的飞行器。
按照赫辛之前对这支军队的评估,他以为这样实力强大的中坚战力在普通民众里应该颇受欢迎。不说众望所归, 但起码的尊敬应该还是有的。结果却发现, 人们对军舰的到来似乎颇为冷淡。
赫辛从窗口随意望着下方的光景, 已经走出舱门的赤翼队长大约是在跟港口的工作人员交代能源补给的事情, 然而对方的表情却有些不太自然。虽然听不见, 但根据口型, 那人正在为难得表示:“抱歉了诸位,能源箱的剩余储备告急,今天晚上没办法给飞船充满能, 最迟也要明天早上才能补齐。”
“可是我们赶着回去,这里不是应该还有军用应急储备的吗,为什么不开放给……”
“算了,没关系。告诉兄弟们先别急着出发,持续航行了这么多天,正好歇一歇。”队长制止了身后有些激动的战士,转头对接待人员道,“那就等明早吧,我们的飞船会在这里停留一晚。”
于是原定的一小时修整延长成了一个晚上。
赫辛微微抬眸,顺着更远的地方看去,发现远处聚集了很多认出了“红色羽翼”标志的路人。他们隐晦地往这边投来瞩目,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那不是赤翼?听说前段时间他们打了败仗,害得一整颗C927星都被异种吞噬了!最后下令实行了全星球毁灭式轰炸,整颗星球直接跟异种同归于尽了!”
“怎么那么残忍啊!!C927星不是就在我们隔壁?”
“可不是吗!我听说因为这件事上面已经让他们暂离前线了,我还以为赤翼会直接解散,怎么看现在又回来了?”
“那他们现在降落到我们星球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让这里变成第二个C927星!滚出我们的星球!”
“……”
有着高精神力的战士全都耳目聪明,众人显然听见了远处的交流,几个战士缓缓握紧了拳头,神情压抑而隐忍。个别想要直接冲过去的,则被赤翼队长拦了下来。
“队长,明明……!”年轻气盛的战士瞪圆了眼睛,心生激愤。
“好了,少惹是非。”队长拍了拍他的肩,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轻轻道,“回去吧。”
如果不是看见了这一幕,单凭赫辛这几天从这艘飞船里感觉到的氛围,他是想不到这群整天热热闹闹、打打闹闹的年轻战士们,背后还有这许多事的。
赫辛微微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时,墙上的钟表跳转到22:30,明天7:00出发,那么现在就是睡觉的时间了。
赫辛可以不需要睡眠,但梦神一定需要梦境。上一次梦境以后,原本灰白的角色卡卡面已经能够稍微辨认出一点色彩了,等到角色卡彻底变成彩色,应该就是他彻底觉醒的时候。在那之前,梦境会让他不断熟悉并掌控自己的力量。
这几天赫辛每晚都会做梦,外溢的力量常常会让周围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一起被拖进他的梦境。
昨天他的梦境是在一个全由巧克力做成的屋子里,吃着吃不完的甜点。前天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卷入了一群海盗的战斗,大前天是扮演一个侠客,去星际监狱里救被诬陷入狱的好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场奇妙又扯淡的冒险,里面有铺天盖地的炮火和掀起巨浪的怪物,每次的剧本都天马行空。
躺进休眠仓的赫辛原本以为今晚也是架空剧本,结果发现自己进入了梦境回忆杀模式。
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在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古老又荒凉的光景。
——巨大的尖顶城堡前,高高的石台上摞起了厚厚的干草堆,昏暗的天空仿佛正要迎接一场罕见的暴雨。
无数人正聚集在城堡前,将手中的火把高举在空中,他们口中高声呼喝着什么,纸屑似的烟灰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灰烬的大雪。潮湿的空气闷在心头,似乎听见有不知名生物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压抑地嘶吼,整片天地都笼罩在一众沉郁的悚然中。
赫辛试着动了动手,腕间粗粝的质感告诉他自己正被绑着,脚上也一样绕了一圈麻绳。他正坐在那摞万众瞩目的干草堆上,并且除了他以外旁边还有许多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是少年少女,初步估计人数不下于一百。
“一切为了延续菲奥里达的荣光!为了我们的王国永存,向我们伟大的神明献上祭品!神啊,请接受您虔诚信徒的敬意,聆听我们的祷告吧!”
那些狂热的贵族神情扭曲,语调高昂而激动。而在他们后面,士兵和平民紧紧簇拥,仰望着高台上干草堆的目光掺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恐惧,忐忑,敬畏,希冀,无奈,阴郁,急不可待……最终都化为沉默而狂热的妥协。
干草堆上的少年少女们面露绝望,濒临崩溃的啜泣声隐隐传来,最终化为难以忍受的哀嚎,“不要!放我下去,我不要献祭给魔鬼!”
说话的少女立刻被士兵拖了下去,永远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还在干草堆上的少年少女立刻陷入了死寂,好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浑身瘫软下去,抽搐着倒在了赫辛脚边。
这熟悉的一幕与记忆完美对上了号,立刻让赫辛明白了现状。如果说星际时代是梦神正在经历的第一万次历劫,那么眼前的回忆杀讲的就是距离最近的上一次,也就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场景。
在那一次里,赫辛的设定是一个名叫菲奥里达的国家中的一名孤儿。这个国家与紧邻的另一个国家是死敌,两国长久处于战争之中。直到最近菲奥里达在战争中渐渐露出颓势,为了获得胜利,他们决定召唤神明——写作“神明”,读作“深渊异种”。
“……为了自己的欲望,想去染指不该染指的领域,掌握不属于自己的、不该掌控的力量,最终让这个国家付出了代价。”这是剧本里一言以蔽之的结局,由此刻的赫辛缓缓念出。
在这个梦境里,他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身处其中的一个角色,更像是一个上帝视角的观测者。他感觉现在自己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让眼前的世界分崩离析,化为粉尘。
然而旁边一个祭品少女投来的灵动目光让他暂时停止了这个想法,对方似乎听见了他刚才低声的预言,注视着他的目光染上不可思议的骇然和不解。
“你……!”她愕然地张了张嘴。
熟知剧本的赫辛没有太在意对方,他冷漠地看着贵族指挥起众人。他们将鲜红如血的浆果装点在祭品周围,用淤泥和鲜血绘制阵纹。有人吟唱起奇异的曲调,捧着禁书的人念诵低沉的咒文。
“呜——”
手上传来一阵扯动,赫辛顺着异动看去,一个褐发少年正低头用牙齿咬着他腕上的绳索,试图帮他解开结扣。少年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渍,脸上的神情焦躁无比。
“很快就解开了!”他趁着空隙,一边用力撕扯,一边喊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即便从记忆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赫辛还是问了一遍。
“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现在的情况一个人是逃不掉的,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我一直在观察,在所有人都快放弃的时候只有你一直都很冷静!”少年嘶吼着最后一用力,猛地咬开了捆着赫辛的绳子,“所以我想是你的话,我们联手就还有机会,大家一定能得救的!”
赫辛唇角一勾,甩开了手上绳索的残渣,然后帮少年也解开了绳子,得到解放的少年转头又去帮其他人。
也许是发现了高台上的异动,贵族立即示意士兵点燃了干草堆。
在背景音里越念越快的咒文中,火舌飞快顺着干草舔舐而上,眨眼就把众人围住。火苗飞溅到了祭品们的衣服上,瞬间响起了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褐发少年领着几个人脱下外套,疯狂挥舞着试图扑灭火焰,然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
台下众人的神情从忐忑的死寂渐渐浮现出兴奋的红晕,他们像观望着斗兽场里的死生角逐,病态地期待着猎物会怎样垂死挣扎。
“哦哦,加油啊——!!!”甚至有人疯了一样大笑起来,鼓掌嗤笑。
就在这时,一场大雨骤然降下。
噼噼啪啪的雨点鼓噪地敲击在大地上,迸溅的水花溅到了围观群众的眼里,让他们惊呼着捂住了发涩的眼球,所有的大笑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下雨!?”
贵族质地精致柔软的衣服瞬间浸湿,整个人顷刻化为一只落汤鸡,后面立刻有人帮这些大人物打上伞,然而这消减不了他们的怒气。
“祭司不是说今天是最适合祭祀的日子,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吗!啊?!”
可惜喧嚣的暴雨声掩盖住了贵族们的声音,让养尊处优的他们的声量变得虚软无力。细密的雨丝遮挡住了众人的视野,放眼望去这个国度像突然沉入了潮湿的海底。
被传召的祭司匆匆忙忙地赶过来,用湿哒哒的袖管抹了把脸,诚惶诚恐道:“大人,这……也许是‘神明’不满意今天的祭品,一定是之前那个出言不逊的祭品触怒了他们,我看要先将这群祭品全部处理掉平息下神的怒火,再择日选取更好的……”
被浇熄了火焰的高台上,正因为劫后余生而喜极而泣的少年少女们,闻言摇头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呢!?
想要逃离的褐发少年并没有成功,发现了他的士兵将武器对准了这群祭品,武器的尖端将众人重重围起,不留一丝空隙。
被逼退的褐发少年无法找到突破口,便只好咬牙退回了高台。
他走的时候赫辛坐在高台的正中央,现在所有人相互解开了绳索,在四处辗转腾挪、抱头痛哭的时候,赫辛仍旧坐在高台中央。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甚至于那些贵族都在因为各自的变故暴起跳脚的时候,唯独赫辛八风不动。
褐发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到他跟前,两个人面对面望着,瞬间成了周围一众绝望嚎叫的祭品里的特立独行。
“我说,都这样了……”褐发少年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一直故作平静的勇士在暴雨的掩护下,声线里终于透出了一点颤抖,“你就不怕死吗?”
赫辛歪了歪头,清清爽爽的发丝扬了扬,“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怕死还是、不会死?
褐发少年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无奈,他觉得赫辛也许根本不是冷静,而是神经大条,反应迟钝,或者干脆就是个傻的。
不过这人的长得可真好看啊,简直比他见过的那些贵族少爷们还精致一千倍,不不不,拿那些贵族跟他比反倒让他掉价了。赫辛就像他想象中的,那些侍奉真正神明的神眷者该有的样子。原谅他,在他这短暂一生的贫瘠见识里,神眷者已经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最高贵、最了不起的人类了。
想到这里,褐发少年有些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对方。他想着又好奇地瞄了几眼,然而越注视赫辛心里就越诚惶诚恐,仿佛第六感在警告自己不该这么做,这是不敬。
——有什么人正在看着这里,而他的举动让对方不愉了。
还没长成为日后鼎鼎有名的英雄的少年,在如今这个年纪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直感。
于是,褐发少年慌忙垂眸,在去除了各种纷杂的情绪和慌乱的绝望以后,此刻终于静下心的少年立马发现了不对。
他死死凝视着赫辛凝润白皙的手指,又将视线移到蓬松的衣服上,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声音发颤地问:“为什么你全身一点没湿啊……”
这铺天盖地的雨幕太具有迷惑性了,再加上赫辛自身仿佛自带圣光的朦胧效果,以致于久久没人察觉到这一点。
被询问的人轻轻“啊”了一声,缓缓一笑,“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降下了这场雨、救了我们的神明喜欢我呢?”
毕竟哪个哥哥不喜欢乖乖巧巧的弟弟呢?赫辛笑得意味深长,更何况还是个弟控,对吧。
只是没想到,明明真正的美神卡牌还没用过,就要先在梦里以这样的视角相遇了,想想还有点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