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慈家在东五环的老小区,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这儿是化工三厂的家属楼,是她外公的房产。
坐公交回来的路上,钟慈相继收到四条短信,那一长串的数字号段说明这些短信的发信人是企业,然而相关内容却很私人。
这是人力部门,准确地说,是秦莲玲发的,因为里面夹杂着她惯有的嚣张。
在这条短信里她代表公司向钟慈义正严明地“转告”管理层最终决议——
①三十天后公司将主动与她解除聘用关系(目的很明显,法律规定若不提前告知员工继续辞退,公司必须给予员工赔偿,可余香摆明了不想给钟慈);
②鉴于她给公司及公司高管的名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经法务部确认公司有权撤销她的应发年终奖金,及上月月薪(显然余香这是要黑心吃掉钟慈的全部劳动报酬);
③公司保留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向她追究今日恶劣行为的权利;
④同时,对她,公司将永不录用。
仅一个下午,钟慈所有公司账号权限全部被IT部禁止,她无法登陆进行维权,简直投诉无门。
不过,她的通话记录里还存了一些人的电话号码,滑到“Q”,找到一个“人力秦总”的备注。
钟慈立刻编辑了第一条短信发过去。
“LJ”。
这是“垃圾”的拼音缩写,可为了不给对方揪小辫子的机会,钟慈故意这么发的,提防未来对方胡搅蛮缠。
不过就算他们真胡搅蛮缠,她也不怕,届时她只需解释这是“了解”的缩写就行。
总之,出恶气这点上钟慈学聪明了。
紧接着第二条短信编辑完毕。
“我会起诉到底。因为,我后面有全程录音。”
从她接到电话通知上楼去见警察,钟慈就暗中把手机调到录音功能,直到她离开酒店。
是的,同样的错不能再犯,同样的亏不能再吃。
秦莲玲看完短信,吓得脸色一白,紧急给法务部王总拨去电话。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钟慈打开冰箱翻冰袋,下意识先咧着嘴去试试脸颊处的疼痛程度。
咦?不痛。
钟慈立刻举起手,将掌心轻轻贴到左脸,呃,还是没感觉。
怎么回事?已经疼得到了麻木这种程度了吗。钟慈关上冰箱门折身去卫生间照镜子。
“哒——”
开关一摁,圆圆的白炽灯立即给予四周一片光亮,钟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己的左脸都好好的,压根没肿。
怎么回事?
紧接着,她踮起脚尖伸着上半身,看着镜子扒拉头发里那个被撞出来的大包,咦,不是在后脑勺么,怎么也没摸到,而且,整个脑袋哪儿都不疼耶。
好奇怪噢。
无法解释的现象,钟慈只当这是老天的可怜,可怜她今日又丢工作又被人威胁,才让这两处伤患处悄悄消肿了。
“唉……我的年终奖,真可惜,年前绩效沟通我拿的可是A。”
叹气一阵,钟慈返回客厅,把那台快“拖”不动的电脑拿出来,登陆各大招聘网站。
刷了好几页,钟慈将心仪的几个岗位放入收藏夹,这才审视要如何解决没有离职证明这件事。
目下,显然不到三十天,余香不会给她开离职证明,除非——她明天就去法院提出诉讼请求,但诉讼周期也不能保证早于这三十天,该怎么办呢?
好难办呐。
正当钟慈感到绝望时,搁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慈慈,今晚八点钟我们的约会你没忘吧。”
“没,记着呢。”
“我就知道,我家慈慈最好了。那你今晚还加班么,要不要我开车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来。”
“好的,慈慈晚上见。”
挂断伊望的电话,钟慈继续在沙发上枯坐发着呆,十分钟后,看了眼时间,钟慈强行克制着心头那股酸涩委屈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今天是伊望二十岁的生日,钟慈早给他订了蛋糕,那家店地址有点远,得早点出门。
伊望就是钟慈唯一的那个朋友,他俩的友谊是从邻居关系发展起来的,相识快二十年,彼此都对对方知根知底。
伊望奶奶跟钟慈外公同是化工三厂职工,所以他家就在钟慈家楼上,一个在二楼,一个住三楼,后来伊望爸爸伊百山从公家单位辞职下海搞贸易拼搏,几年待挣下厚厚家产后,他们一家就搬去市中心的金沙别墅区。
最早下海经商,伊望爸妈跟其他人一样都选择背井离乡,因而家里就只剩伊望和伊奶奶。
伊望是个早产儿,据伊奶奶讲他生下来才四斤二两重,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伊望从小就爱生病,是附近社区医院的常客,而伊奶奶有白内障眼睛不好,所以跟着妈妈回娘家住的小钟慈经常陪着这对祖孙去医院挂水打针取药。
钟慈比伊望大三岁,每次在医院作陪护时,伊望那张小甜嘴总“慈慈姐姐”叫个不停,以至于刚开始好些医护人员误以为他俩是亲姐弟。
在伊望六岁那年他在马路上被一辆小汽车撞了,司机是个才拿驾驶证的生手,这一撞挺严重的,伊望流了很多血,恰巧当时医院缺AB型血,紧急情况下,钟慈外婆把自己的血输了一部分给伊望。
这下两家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伊望简直就像长在钟慈身上的一条小尾巴,哪儿哪儿都要黏着钟慈。
作业要跟慈慈姐姐一张书桌做,吃饭要跟慈慈姐姐用一样的碗,动画片要等慈慈姐姐一起看,放学要等着慈慈姐姐一起回家。
这还不算啥,雨伞雨衣书包文具书皮等等,伊望都要和钟慈一模一样,幸亏钟慈最爱紫色,否则伊望很可能会变成一个粉红系小男孩。
伊望太黏钟慈了,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慈慈和小望,比亲姐弟还亲”,包括伊望爸妈还有奶奶也这么想。
直到——
十五岁那年暑假,伊望的日记本被伊妈妈骆文娟看见,他暗恋钟慈的秘密才大白于天下。
“妈,怎么你今天没去做美容?”打完球一身汗的伊望从外面回来。
“跪下。”贵妇气质的骆文娟端坐在客厅的进口沙发上。
“母上大人,您怎么好端端就让儿臣下跪。”
还想再说点俏皮话,伊望忽然瞟见茶几上摊着一本忘记上锁的日记本,脸色一变,吊儿郎当顿时没了,声音里立刻染上一层愤怒:
“你偷看我日记!谁让你看的,还有没有点道德,懂不懂尊重人隐私。”
早年做过几年小学班主任的骆文娟,很有一套收拾皮小孩的办法,先摆事实,把自己放到有利位置上:
“妈妈并没有想偷看你的日记,是它掉在地上,里面的内容大咧咧敞着,我去捡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
“那你也该懂得非礼勿视。”伊望不接受这个解释。
骆文娟使出第二招,强调对方的错误:“儿子,今年你刚上初三,早恋是阻碍学习进度的最大敌人。”
“骆女士,我年年都是年级前十。你说的这点放我身上不成立。”
“儿子你才十五岁,根本不懂爱情。你只是误把亲情当做/爱情。”
“我很清醒自己对慈慈的喜欢,就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胡说八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是哪个圣人还是哪个科学家证明了真爱只存在成年人之间。连动物都懂爱,何况是人。”
“你!”
“我今天把话搁这了,我就是喜欢慈慈,我以后就要娶她当老婆。”
“老伊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骆文娟被宝贝儿子怼的接不上话,简直溃败如山崩,扭头把气发在伊百山头上。
伊百山无辜躺枪,这个商场上雷厉风行的成功商人,在家里的地位比骆文娟养的金毛犬都低。
他先弱弱回了句“这也是你生的儿子,”继而在接受到老婆凌厉的眼神杀后,立刻正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儿子呀,你妈妈也是为你好,怕你陷入早恋的苦恼里,无法自拔,自废武功。”
伊望哼了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这份喜欢是苦涩的。”
伊百山被亲儿子噎得差点喘不上气,好一会儿他才问:“那慈慈是怎么想的?”
“呃——”
伶牙俐齿的伊望也卡壳了,挠挠头,须臾他才小声嘟哝一句:“我没告诉她。”
就在这时,刚败阵的骆文娟忽然强势插话进来:“没告诉好,早点把这苗头给我掐了,专心学习,否则我叫你爸爸立刻送你出国。”
“我不出国,我就要喜欢慈慈……”
大战一触即发,母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伊望抱着篮球愤恨地离家出走。
骆文娟以为天黑这倔小子就会乖乖回来向她认错,谁知直到第二天下午太阳都快落山,都没见着半个人影。
打电话提示关机,问了一圈昨天和伊望一块打球的小子们,都说没见着人。这下,骆文娟彻底慌了,伊奶奶在保姆的陪伴下止不住地流泪。
没办法,骆文娟给钟慈打了电话,然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讲了:
“……慈慈,阿姨不是觉得你不优秀才阻拦小望,只是你俩现在都还是学生,情情爱爱根本不是你们这个年龄要去投入的……”
老实讲,钟慈得知伊望暗恋自己的事也是大吃一惊,惊讶这个臭小子竟然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也惊讶这个从来喜形于色的臭小子竟然能藏得这么深,十年了,她可是一丝一毫都没能察觉。
“骆阿姨您放心,我会好好规劝伊望,让他专心学业。我这就出门找他,您也转告一声伊奶奶,让她别操心,我一定让伊望今晚就乖乖回家。”
挂断电话,钟慈就骑着自行车出门寻人。
在海圳第七中学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里,钟慈见到了伊望。
“骆阿姨都跟我讲了。”
“慈慈你会生我气么?”
“我为什么要生气。”
“生气我不想拿你当姐姐,而是……拿你当我心上人。”伊望害羞地说。
“这事啊,我不生气,就是不太理解。”
“慈慈你不理解什么?”
“不理解连爱情片都不看的臭小子怎么就……”
“爱情片我看的,背着所有人偷偷看的。所以,慈慈我很确认,我喜欢你,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知道了。”
“慈慈你这反应好平淡,我不开心了。”
“臭小子,姐姐的惊讶情绪都在这一路寻你的烈日余温中晒干了。”
“惊……讶?慈慈难道你也……”伊望的那张俊脸上立刻涌现雀跃。
“我是来捉你回家的。走啦。”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六个字——谢谢,以后再说。”
“慈慈你不用谢我,我是真心爱你哒。以后再说,这个以后是多久?”伊望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期限。
“等你成年,不,等你考上大学再议。”
“慈慈你后面改口什么意思啊。你是觉得我19岁还在复读么?”
“也许,大概,万一,有可能呐。”钟慈噙着笑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学霸也会发挥失常的嘛。”
“这是别的学霸,我这个学霸就不会翻船,四年后海圳市高考状元被我预定了。”
“小伙儿志存高远真不错。走啦,你蹬车载我。”
“好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