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肮脏杂乱的街道上,一伙人正迅步如飞,巴德也是其中的一员,跟黑不同,他不用留在庄园里照顾孩子,也没有伴侣,跟着领主和陛下来了这个城,他正在追赶胡乱逃窜的人。

巴德的腿很长,步伐很轻,但速度很快,被他追赶的人很快走投无路地被逼到了巷子里,此时后背正贴着身上的一堵墙,巴德嗅到了空气中的尿骚味,对方吓得尿了裤子。

说起来,巴德在魔族里已经算难得的长得不错的了。

毕竟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没有移位,非要说的话,他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同胞里,算是很英俊的了。

只可惜被他追赶的人欣赏不了他的英俊,吓得像是在暴雨中没有遮挡,瑟瑟发抖的鹌鹑。

巴德有些意外,胆子这么小的人,也敢杀人?

对方“扑通”一声给巴德跪下了,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地上还有尿液蔓延。

“大人、别、别杀我、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杀人的……他们、他们逼我的!”

巴德面无表情的走过去。

男人更害怕了,他颤抖如寒风吹打的树叶,哆哆嗦嗦地继续求饶:“我都被是被逼的,被逼的……”

巴德冷漠地说:“我只负责杀你,至于你是不是被逼的,跟我没关系。”

巴德站在了男人面前,他的影子罩住了男人,巴德拔出自己的小刀,只是瞬息的功夫,男人就被他捅穿了肚子,刀尖一滑,男人倒在了地上。

男人还没有断气,一只手撑在地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小巷外面的街道,想要往外爬。

巴德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最后的挣扎。

男人的“啊啊”地叫着,像是在求救,他的血越流越多,蔓延到了巴德脚下。

巴德看着鲜红的血液,他有些奇怪的想——“原来这种人的血也是红的”。

不过巴德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他迅速跟上了前面的同胞,这个城里的人有胆子的是少数,面对弱者时,他们能毫不犹豫的举起屠刀,抛弃道德,从人变成兽,然而面对强者,他们又能迅速变成柔弱的羔羊,重新捡起了道德,变回了人。

他们也没有直接把所有人杀干净,而是留了几个,跟在这几个人的身后,来到了这座城的城堡门口,城堡就像一个堡垒,只要大门一关,想要攻克至少也要好几天的时间,不过魔族跟其他种族不同。

既然“王后”都说了,让他们一个不留,那么就不必维持人族的样子。

巴德和同胞们一起开始脱衣服——现在他们学会珍惜东西了,他贴身的衣服还是拜托矮人给人做的棉衣,要是变回原形的时候被弄坏了,他可是会心疼的!

于是城堡里的人小心翼翼的从窗台探出头的看的时候,就看到围着城堡的人全都开始脱衣服了。

这是什么新颖的攻击方式?

一脸茫然的男人转头说:“老大,那群人在脱衣服。”

被叫做老大的男人看起来很干瘦,手臂的肌肉却很发达,莫名多了几分滑稽,他原本只是个搬货的苦力,一天到晚找活干,挣点辛苦钱,也有几个好兄弟,兄弟们跟着他总能找到活干,慢慢的,倒也成了个小头头。

但城里这样的小头头也不少,互相之间也有不少摩擦。

所以他们也只是勉强填饱肚子,因为团结在一起,也不会被商人欺负。

一开始他并不想闹事,他尊敬老院长,老院长是个很好的人,在眼里,人人都是一样的,哪怕对着他这个苦力,老院长也总是一脸慈爱,好像他也是老院长的孩子。

老院长在他饿肚子的时候给过他一块黑面包,他那时候打定主意,他总有一天会报答老院长。

只是他没等到那天,老院长就感染瘟疫死了。

老院长倒在圣院里,圣院里的那些人甚至不为老院长难过,就想收拾东西离开,而那些得到过老院长悉心救治的人却都怀抱着怨恨——因为老院长明明说圣灵会庇护他们,可是每天还是有人死。

那个时候,他怒火冲天,带着自己的兄弟们,把病人全部赶了出去。

又要挟圣院的人把粮食拿出来,他觉得这世上容不得好人,老院长付出了一切,最后得到了什么?他死了,却连为他哀悼的人都没几个!

既然好人没有好报。

那就坏到底吧!坏人才能长命!

他浑浑噩噩的在兄弟们的拥护下成了老大,占据这座从前只能远远看着的城堡,然后他又听了兄弟的意见,把感染了瘟疫的人全部赶出了城。

再然后——

似乎他杀了人。

似乎他强暴了哪家的妻子。

又似乎他让兄弟把那些没用的,身体孱弱的女人关在屋子里烧死。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跟兄弟们说,既然他们已经当了坏人,就不能中途再转回去当好人。

但是这话他说了,自己却做不到。

他一边做坏事,做完坏事他又会后悔——他每天深夜,都会在心底对圣灵说,成为坏人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圣灵没有庇护老院长,连那样虔诚善良的人都只得到了那样的下场,可见当好人没用。

“老大。”他身边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走到窗边,只是往下看了一眼,他就被吓了个心胆俱裂。

那些站在城堡下的男人,全都脱了衣裳,接下来的那一幕就像是一场无法抵御的噩梦。

那些人半弯着腰,身体像是一个巨大的肉瘤,皮肤下似乎有滚动翻涌的虫子,身体的每根骨头如同被一截截打断又重组,当他们的皮肤停止蠕动,一个个怪物出现在老大眼前。

那是——许许多多的怪物,像是刚从深渊爬上来,一双双猩红的眼睛似乎穿破遥远的距离,要在他身上钉出无数个洞。

老大一脸惊愕地后退了一步。

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杀的人多了,对死亡就麻木了。

然而当镰刀抵在他脖子边的时候,他怕了。

他不想死!

“走!”老大当机立断。

在怪物面前,这座城堡不是堡垒,也是关押他们的牢笼。

兄弟们却不乐意,他们还没来得及去窗边。

“老大,怕什么?不就几个人吗?我们有武器!”

“就是!他们敢来,我们就让他们有来无回!难道你要放弃这么好的城堡?”

“去了其他地方,我们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老大吼道:“你们不走!我走!”

这个城堡有个地道,他们住进来的一年后才发现,不那么容易被找到。

地道通往湖边,只要离开这里,就没人能找到他!

他可以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没人会知道他之前干的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间屋子,就听见窗台传来一声巨响。

这点高度对巴德来说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他甚至不必助跑,轻轻一跳,就能跳上窗台。

巴德的原形很像一只螳螂,双腿细长,双手宛如两把镰刀,但他自带盔甲,他血红的眼睛在屋内环视一圈,人们都被突然出现在怪物吓住了。

人恐惧到了一定程度,连动都动不了。

一时间,整个屋子鸦雀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如果跳上来的是个人,他们早就一拥而上了,只是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更多的怪物跳上来了,他们看起来比巴德更可怕,身上的瘤子一个比一个多,不少怪物身上的瘤子还流着浓水。

老大也吓懵了,他恐惧中跟巴德对视了一眼。

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想跑,脚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他的指挥。

死亡近在咫尺。

第一声惨叫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矮小的魔族用分给自己的小刀割破了一个人的喉咙,惨叫的是站在那个人身边的人,矮小魔族的注意力却没放到对方的惨叫上,他觉得这刀比他自己的指甲锋利,还干净!

毕竟他的指甲沾了血就很难抠洗干净,尤其是指缝。

这声惨叫打破了平静,也让吓得站在的原地的人找回了理智,他们疯狂的朝门口涌起,离门最近的老大也忙不迭的往外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地道!

他听见自己背后的惨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的兄弟们倒下去。

不能停!

跑!

他要活下去!他受了那么多苦,吃了那么多亏,他熬过了天灾,熬过了瘟疫,熬过了饥荒,他怎么能死在这个时候!

怪物就在他身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充满了惶恐和惊慌的苦力。

变回了那个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老院长来帮助他,保护他了。

老大一边流着泪一边往前跑。

好人没有好报。

坏人也要被清算。

那他……到底该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还没来得及想,就被身后的怪物一刀从背心捅穿了身体。

他低下头,看到刀尖从自己的胸口刺出来,他没有感觉到疼,那甚至不能叫疼,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没有他不小心被刀划破手指来得疼。

但他没了力气,瞬间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艰难地侧过头,看见一条怪物的腿从自己头顶迈了过去,就好像他微不足道。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流淌到自己的指尖,可他连抽动手指都做不到。

“我是他们的老大,我不是普通人,我不是……”

他以为自己在说话,但只是嘴唇在无声的蠕动。

在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来他一直都不是强者。

原来他……什么不是……

“清理干净了。”巴德对身边的同伴说。

同伴却低头看自己的手。

巴德问:“怎么了?”

同伴抬起头看着巴德:“我觉得,好像没什么感觉?”

巴德一脸茫然:“什么感觉?”

同伴眨眨眼:“不像以前。”

他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杀人好像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以前他很喜欢杀戮,喜欢鲜血从猎物身上涌出来的感觉,现在他却只是……平静?

巴德从同伴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形容中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一样。

对杀戮的渴望消退的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城堡里都是尸体。

倒在地上的尸体曾经也手持利刃,现在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池晏进城的时候,看到街道上除了尸体以外,就是各种杂物和粪便,越靠近城堡的房子修建的越好,这座大城曾经有五六千人,巷子很多,街道有七八条,除了被杀的人以外,这座城里还有一些躲藏在房子里的人。

池晏一路进去,他身后的人就会去打开每一栋的房子的大门,进去搜查。

城堡里都是尸体,池晏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是不能在城堡里住了——要说会不会害怕住在死过人的城堡里,池晏还是有点怕的,但反正他又不会一个人睡觉,有克莱斯特在,一般的妖魔鬼怪应该近不了他的身。

只是打扫起来很麻烦。

当池晏走进城堡,才发现这个城堡里的狼藉样子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地上的尸体就不说了,当他推开一扇门,发现这个房间里全都是粪便……

池晏差点吐了出来,卡迪连忙把门关上。

这谁住的下去?

全部打扫干净,把地和墙壁重新清理,怎么也得要一周时间。

“先找个干净的房子吧。”池晏有些头疼。

这些人霸占了城堡,却并不珍惜这座城堡。

仆人们也被城堡的惨状惊呆了——这样一座城堡,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金钱,填进去多少条人命,哪怕是贵族住着,也不会弄成这样,恶臭又肮脏。

不过说起来,这座城堡确实有城堡的样子了,池晏原本的城堡跟这个一对比,就是个三层高的石头房子,还是比较简陋的那种。

而这个城堡,无论是设计还是构造,都很符合时下审美。

城堡是罗马式风格,有半圆形的筒型拱顶,狭小的窗户和低矮的圆屋顶以及逐层挑出的门框,跟后世认为十分漂亮的哥特式城堡有很大区别,这个时代还没有哥特式城堡。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罗马式城堡更庄严,哥特式城堡更华美。

一个立足于地,一个向上升腾。

毕竟哥特式城堡原本起源于宗教。

池晏被逐层挑出的门框吸引住了。

他一个美术生,对艺术还是有那么一丁点造诣的,这一层层压下去的门,每一道门框上都雕刻着华美的花纹,也不知道工匠们是怎么用简陋的工具一点点雕刻出来的。

不过他没看多久就走了,这个城堡里的味道还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欣赏这样的艺术品。

带来的平民们要等池晏选好房子以后他们再选。

不过他们倒是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嫌弃了。

“这里的房子真不错!”

建在城堡附近的房子可都不差,毕竟能在这里建房子的,无一不是曾经有钱有势的人家。

虽然不如城堡,但很多规格都是比照着城堡来的。

有不少房子比池晏领地里建的还好,全都是石头搭的,都是两层楼,并且不少。

虽然被祸害过了一遍,但架子还在那。

最后池晏选了一套最干净,被破坏的最小的房子用来暂住,估计住个一周城堡就能打扫好了。

池晏刚进去的时候还没发现这栋房子里有人,他是在上楼梯的时候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和克莱斯特循着声音走过去,一打开门,里面是七八个花季少女,她们衣不蔽体,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是淤青和红痕,并且长得都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声漂亮。

池晏连忙转过头,拉着克莱斯特退出去,对卡迪说:“里面有八个女孩,你去找八件衣服扔进去,让她们穿上再出来说话。”

卡迪连忙去拿麻衣——反正棉衣他是舍不得的。

他把麻衣从门缝里扔进去,十分有正人君子的模样,眼睛都不往里面看,就站在门口说:“把衣服穿上,我们大人要问你们话。”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能听见穿衣服的声音。

她们穿的很快,终于有个女孩站在门里,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说:“大人,我们穿好了。”

池晏松了口气。

他不太擅长跟这里的女孩打交道。

她们跟现代的女孩不一样,他以前读书的时候,跟班里的女生关系可好了。

但是在这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

女孩们手拉着手走出来,她们的头发凌乱,露出来的手臂上伤痕很严重,有一个脸上估计被人打了一巴掌,已经浮肿了起来。

最可怕的时候,八个女孩,有三个都是大肚子。

“让特丽丝照顾她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给她们点吃的。”池晏吩咐道。

他不觉得这八个女孩像是施暴者,既然是受害者,就要好好安抚他们,让耐心好同样是女人的特丽丝照顾她们,跟她们聊天,引她们说话会比较好。

特丽丝没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照顾八个女孩,她看着这几个人族女孩被卡迪领过来,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特丽丝的心就软了。

她领着几个女人,把女孩们带到附近的房子里,给她们倒了水,又给她们递了卡坨饼。

这栋房子不大,但难得比较干净,只是有些灰尘,估计是因为不够华丽,没能入那些人的眼。

里面的家具也都保存的比较完整。

“吃吧。”特丽丝把装着卡坨饼的袋子打开,放在桌上,让女孩们自己拿。

女孩们一开始不敢伸手。

但大概是饿久了,饥饿战胜了恐惧,有一个人伸手后,她们都捧着卡坨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估计都没吃出味道就咽下去了。

特丽丝看起来很温柔,她是个矮人,看起来就没有攻击性。

女孩们就算最开始害怕,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不那么怕了。

一个女孩吃完卡坨饼以后终于稳不住问:“你们……是我爸爸找来救我们的吗?”

她爸爸被那些坏人拖走的时候对她承诺过的!他说他一定会救她的!

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谎!他肯定会来救她!

女孩认定了他们是自己爸爸搬来的救兵,她刚刚只是恐惧茫然,现在却忽然涌上了无尽委屈,她有一肚子的辛酸痛楚要向爸爸倾诉。

“我爸爸呢?”女孩激动地抓住特丽丝的手。

特丽丝不明所以,只是有些迟钝地说:“你爸爸?应该在城外吧?”

女孩:“我爸爸腿断了,他肯定走的比你们慢。”

特丽丝看着女孩的大肚子,问道:“你怀了多久了?”

女孩茫然的看着她:“怀什么?”

特丽丝一瞬间有些不忍心,她说:“孩子。”

女孩更茫然了:“肚子大起来就是有孩子了?我以为我只是胖了。”

另外两个怀孕的也问:“真的是有孩子了吗?”

特丽丝看着她们一脸稚气的样子,终于没忍住问:“你们多大了?”

“我有十四了!爸爸说我十四就长大了!”

“我十三。”

“我十六……”

十三岁的女孩最瘦,只有那个肚子最大,就像一个扎根在她身上的寄生虫,从母体汲取着养分,要把“母亲”身上的营养吸干,她稚嫩的小脸上全是茫然,她知道怀了孕之后要不了多久肚子里就会蹦出一个小宝宝,她见过妈妈怀弟弟的样子,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就要当妈妈了。

女孩抱怨道:“那些人不是好人,他们欺负我们。”

男人把她们八个女孩关在那间屋子里,只有她们说要排泄的时候才会领她们去外面,多数时间她们就一起待在窄小的房间里,男人也不准她们穿衣服,经常会带朋友一起来,跟她们一起做些他们嘴里“快乐”的事。

可她们没有一个人觉得快乐。

只觉得疼,即便他们走了,她们还是觉得疼。

永无止尽的疼。

她们之所以能撑下来,是因为那个十四岁女孩总是对同伴说:“不要怕,我爸爸会来救我们的!他说过的!他以前当过贵族的仆人,他会找人来救我们!”

“别怕,明天就好了。”

“明天,我爸爸一定会带人来。”

“我爸爸今天肯定在赶来的路上。”

“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