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屋里摆着冰盆,池晏坐在冰盆旁边,凉爽舒适,同时觉得自己身上长了懒筋,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越来越懒,不是什么好兆头。

尤其是在没人会管教他的异世界,不说克莱斯特,就说城堡里的仆人和管家,就真心希望他能像其他贵族那样尽情享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池晏心想,同时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地里的卡坨涨势良好,小麦也正迎风摇摆,棉花地里生了蝼蛄和棉蚜,每天都要不少人去捉虫,治理虫害,可惜没有专业人手,农药对池晏来说是知识空缺区,于是只能耗费人力,也不知道最后能收获多少棉花。

至于藕,已经长了叶子,发了花苞,没生什么害虫,估计能有好收获。

除开地里的事,就是关于领地的事——黏土还在风干,要风干半年才能和水阴干烧制能土砖,急不得,只能等时间慢慢过去,搭建城墙这样的大工程,估计要到明年才能动工,烧制土砖就要花一段不短的时间。

现在很多大城都没有城墙,没有烧砖的技术,连城堡都需要用石头搭,就跟修长城一样,全靠人力,一块能用于搭建的石头轻则百斤,重则千斤,就是壮劳力再多,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搭建好。

更何况各地领主,几乎都不管事,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城堡是石头搭建的,是保护他们的堡垒和屏障,已经足够安全了,至于修城墙?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但不是没领主修过,但实在是太耗时耗力,并且奴隶是不够的,征召平民?平民听见要修城墙就逃,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想死在繁重的修建工作上。

所以大多数城墙,都是刚起个头,很快就半途而废。

领地小也有小的好处,只要烧了砖,修城墙的难度不算太大,不然池晏还真不会考虑修城墙。

池晏把自己的笔记翻出来,这些笔记都是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写的,想一出是一出,很没有规律,他翻来覆去看了几次,最终决定给自己找个轻松点的活干,让自己活动一下筋骨,免得再过半年他就瘫在床上了。

“让矮人把这个弄出来。”池晏把画好的图纸交给卡迪。

图纸上画的是手摇式轧机,摇杆控制着刀片旋转,刀片的距离都得经过仔细测量,大小相等。

但构造并不算难,对矮人们来说不算困难的工作。

卡迪也没有多问,他现在稳重了很多,俨然是管家的翻版,只是严肃过了头,毕竟老管家都还有活泼的时候,不过池晏也没说过什么,卡迪也是忠心嘛,时间长了,应该就不会这么严肃紧张了。

池晏刚被班主任任命为学习委员的时候,刚开始也很新奇,毕竟第一次当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很尽职尽责的,虽然就是每天发发卷子,收收作业,同时对同学们表示:“有不懂的就来问我,保准给你讲明白。”

后来池晏发现,老师都给这群听忘眼书的人都讲不明白的问题,他更不可能讲得明白。

再加上沉迷一款新游戏,然后迅速被老班革职,再次成了个平头百姓。

人们刚得到一个新身份的时候,总想比以前做的更好,甚至改头换面成为一个新的人。

池晏初中升高中的时候,还脑补自己要在高中当一个高冷男神,可惜不到一周就破功。

卡迪现在就是这样,正卯足了劲想做出成绩,想让池晏信任他,依赖他,也想让管家对他刮目相看,钻了牛角尖,不过并不讨人厌,池晏就随他去了。

矮人们加班加点,很快把轧机弄了出来,池晏又让仆人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房间,以及一些挑选好的小麦。

送到池晏面前的,是已经过好筛的小麦,筛去了尘土和石块,麦粒整齐而均匀。

铺在桌面上,鼻尖还能闻到麦香——虽然这麦香大约是池晏的心理作用。

“你准备做什么?”克莱斯特站在一边问。

池晏把小麦捧进手摇式轧机里,一边摇一边说:“做麦曲,有麦曲才能用小麦酿酒。”

小麦和大麦都能酿出酒,不过池晏的领地只有小麦,所以酿也只能酿小麦酒。

并且池晏不准备酿啤酒,啤酒度数低,他准备再酿出酒以后进行蒸馏,这样蒸馏出的酒能有五十度以上。

并且池晏还准备试试弄出医用酒精,医用酒精跟普通的酒一样,都是用淀粉类植物酿造而成,只是蒸馏的温度比酒低,蒸馏的次数比酒多,并且不像普通的酒一样可以喝进肚子里。

以前池晏是没那个条件,现在有了,当然要想办法给自己的领地弄多一些保障。

只是蒸馏到什么程度,怎么分辨度数是个问题,但池晏准备走一步看一步,不能因为瞻前顾后,就什么都不做。

克莱斯特很想上手帮忙——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是不想看池晏受累。

但池晏摇摇手,拒绝道:“让我自己来,我都快闲出花来了!”

池晏觉得人一闲下来,就会东想西想,并且想的都没什么用。

只有有事做,人才能考虑眼前,着眼当下。

克莱斯特被池晏拒绝也不生气,就站在旁边看着。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说一声。”克莱斯特看着池晏不停晃动的胳膊,觉得池晏到了明天,手臂估计就抬不起了。

毕竟池晏不常动弹,这么长时间以来,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在领地里转一圈。

池晏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好。”

短暂的问答结束后,池晏就开始专心轧小麦,等小麦大小跟他预想的一样,并且没有太多细粉以后,池晏就停下了动作。

他把晾凉的水倒进装满碎麦的木盆里,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把水和碎麦搅拌混合,速度还不能慢,翻拌要快而均匀,免得出现白心和水块。

池晏搅了一会儿就不行了,手酸,胳膊也酸,总之就是觉得全身上下都酸。

于是他瞬间忘记了刚刚自己信誓旦旦说的话,转头看向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朝他微笑,好像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

池晏小声撒娇:“我手累……”

他撒娇撒的自然极了,就好像以前在家时对父母撒娇一样。

每次他一使出撒娇大法,父母最终都会同意他的请求,受不了他的歪缠,不过他年纪变大,撒娇的次数就少了,偶尔撒一次,也是为了要零花钱。

克莱斯特站在原地,先是愣了两秒,然后无奈而又宠溺的笑道:“我去洗手。”

池晏要求领地上的人进食前和进食后都要洗手,而厨房里的人,做饭前后也都要洗手,因为他的领地里说一不二,所以人们慢慢也就养成了习惯。

洗干净手和小臂,克莱斯特接替了池晏的工作。

池晏蹲在木盆旁边,看着克莱斯特翻搅碎麦和水的混合物,池晏这下觉得自己应该是真切的闻到了麦香。

“其实我来这里之前没见过小麦。”池晏忽然说起了以前的事。

他自己说的时候,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见过麦田,但没见过收割过的小麦。

毕竟主食是大米,家里的麦制品只有面粉,还是磨得细腻又白的面粉,看不出一点原生小麦的影子。

克莱斯特只以为池晏说的是他在圣院的时候只见过小麦做的面包,却没见过麦子和麦粒。

池晏目光无神的跟着克莱斯特的手转动,他继续说:“我妈以前说我丢三落四,要是一个人过日子,肯定能把日子过得跟狗一样。”

结果他妈没说对,他来到了这里,没把自己活成狗。

刚来的那两年,池晏每天都在期盼一觉醒来就回到家里,睁眼就能看到父母的脸,一切种种都是他的黄粱一梦。

他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也过不惯圣院的日子,每天都很惶恐,担心被人看出来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被当成妖魔鬼怪烧死,或者吊死。

并且这里的人热情得过了分,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想对他做些不可描述的事。

池晏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只是他不愿意表现的像个胆小鬼,就总是用嘻嘻哈哈的态度去过日子。

直到现在,被克莱斯特和管家他们悉心照料的时间久了,池晏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他心里那个藏着的小男孩,才终于颤颤巍巍的冒出了一点头。

克莱斯特第一次听见池晏提起自己的父母,也不说话,手上没停,但是表情却很温柔,是个十分体贴的倾听者。

池晏:“我爸一直想让我去读师范,毕业以后当个老师。”

池晏絮絮叨叨,也不管克莱斯特听不听得懂:“我不太想当老师,当个好老师太累了,当个坏老师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池晏:“我妈想让我以后考公务员,跟老师一样,也是铁饭碗,稳定。”

在父母眼里,稳定就是最大的优点。

就在克莱斯特准备仔细问的时候,池晏忽然大喊一声:“好了好了!”

然后双臂一伸,就把木盆抱走。

克莱斯特:“……”

池晏把让矮人们锯好的木框模子拿出来,因为没有保鲜膜,所以只能用干净的细密的麻布垫在下面,把搅成糊糊的碎麦放进去,然后再在上面放一块木板,用力的往下压。

会压出一些水来,也会把碎麦压成方形,定型之后就把木框拿来,去压下一块。

池晏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压碎麦的活当然被克莱斯特给包揽了。

克莱斯特力气比池晏大,速度也比池晏快得多。

这些压好的“麦曲”要在室温下静置三十分钟。

克莱斯特终于能提问题了。

“公务员是什么?”克莱斯特问的很自然。

池晏答的也很自然:“就是官员,不过不是什么大官,就是下面的小官,事情多,工资低,想升官就要熬资历。”

克莱斯特点点头,明白了一点,然后又问:“为什么叫公务员?”

池晏老神在在地说:“天下为公嘛,为公家管理事务的人。”

克莱斯特:“……”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混迹人族世界的时间太短,对人族还不够了解。

克莱斯特又问:“师范是什么?”

池晏:“专门教老师的学校。”

克莱斯特这下觉得自己十分孤陋寡闻,不算是个人族通。

但他没有继续问关于池晏父母的事,池晏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两个骑士护送,从不提父母,要么,是他的父母不要他了,要么是他的父母死了。

无论哪一种,问出来都是要掀池晏的伤疤。

觉得自己十分了解人族情感的魔王陛下体贴的闭上了嘴。

池晏忽然问:“深渊之下是什么样的?如果有亮光的话?”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克莱斯特的回忆。

深渊之下没有火种,因为极深,所以也杜绝了自然的光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极致的黑暗中,只能听见声音,并且每一种声音都变得极为清晰,呼吸声,水滴声,怒吼声,撕咬声。

声声不绝不断。

克莱斯特上一次回去的时候,带上了火种。

当无数火把在深渊之下亮起,克莱斯特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封闭了魔族上千年的深渊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片焦土。

还有斑驳的红色,那是血渍日积月累,一层覆着一层留下的印记,到处都是破碎的石头和破碎的骨头,而站在他脚下的魔族们,哪怕丑陋古怪,都有一双一模一样的,迷茫的眼睛。

互相厮杀久了,仇恨似乎也渐渐湮灭,奥斯汀成了传说,他们的仇人死的渣都不剩了,连复仇都找不到对象。

于是厮杀也成了活下去必须要做的事。

当克莱斯特告诉他们,要他们离开深渊之下的时候,没有一个魔族高兴兴奋,或是野心勃勃的想要占领深渊之上的世界。

克莱斯特只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恐惧。

不是惧怕深渊之上的危险,而是惧怕深渊之上的世界。

人还是人,他们却成了怪物,深渊之下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当怪物当久了,重见天日,再当人,似乎已经不是他们能做到的事了。

魔族曾经也辉煌过,最辉煌的时期,魔族占据着所有肥沃的土地,除开魔族以外的其他种族,都是魔族的奴隶和仆人,长达数百年的时间内,魔族都是这片大陆唯一的主人。

不过其他种族终于在长年的压迫中选择了反抗,人族再次占据了一席之地,在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族和魔族后,他们变成了割裂状态,不来往,不交流。

奥斯汀的到来,在当时的魔族看来,或许是另一条可走的路。

一个多种族的混血的魔王,又是人王,他理所应当可以让这些种族融合在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于是魔族们低下了他们的头,愿意跟人族和平共处。

没人能想到,被他们寄予厚望,忠心耿耿追随着的奥斯汀大帝,才是那个挥下斩断魔族头颅最后一刀的人。

然而在深渊之下,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以后,魔族们只能从残存的那点故事里,找到魔族曾经有过的不怎么成功的辉煌。

但故事太久远,也没法考证,魔族们有时候会生出——可能故事都是假的,我们生下来就在这个鬼地方,一千年前的事,谁说的清楚呢?的想法。

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不想离开深渊了。

深渊下是他们熟悉的世界,强者生存,只要牙齿够利,爪子够尖,就能活下去,就能成为一方霸主,可离开了深渊,谁知道上面是什么鬼样子?

只是克莱斯特要带他们,他们都不能拒绝罢了。

只是克莱斯特不会把真正穷凶极恶的魔族带回来。

这两次带回来的魔族,都属于魔族里比较傻,比较天真的。

在魔族被放逐,奥斯汀出现之前,也有过很多任魔王,他们的目标都一样,杀光所有的人族,让魔族成为这片大地唯一的种族,不过都没成功。

人类地精矮人和牛头人,看起来孱弱无比,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魔族,但他们却没有灭绝,反而像是一簇簇野火,哪怕零星,火势似乎一吹就灭,却从未停止过燃烧。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魔族们也厌倦了,不想永恒的争斗下去,也想获得些许平静。

奥斯汀身上,就寄托着魔族们的希望,只是奥斯汀最终还是辜负了他们,辜负了所有魔族注视着他的目光。

而克莱斯特在同族们的目光中,只是冷静,甚至冷酷的想:“一群狼吃了上千年的生肉,竟然还是变成了羊。”

可见这世上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但克莱斯特却对池晏说:“不怎么漂亮,土地是黑色的,偶尔在角落里会长几个蘑菇,不过不能吃,全都有毒,但也不怎么丑,如果建几栋房子,应该跟这里没什么区别。”

池晏不知道这是克莱斯特“加工美化”过的,他想了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低头一看地上的“麦曲”,连忙说:“时间到了!得拿去曲房!”

曲房也是池晏早就叫仆人整理好的房间,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干燥的稻草,不过搬运的活不用池晏自己的干,等在门口的卡迪带着几个男仆,把“麦曲”全都转移到了曲房里。

池晏把“麦曲”在铺着稻草的地上摆成“丁”字型,然后再把一些稻草铺在“麦曲”上面保温,用来适应有益菌的生长繁殖。

接下来就是“麦曲”的反应时间,一般来说,麦曲在二十个小时的时候开始升温,五十到六十小时候的时候,温度能高达五十到五十五度,在这个时间内还得进曲房看看,如果覆盖的稻草上有水珠,就得掀开稻草,开窗通风,保持干燥,排除湿气。

这个过程也是池晏自己亲自在盯。

多数时候克莱斯特也会陪他一起进曲房。

曲房里热气腾腾,池晏进去一次,就会被热得满头大汗——他其实不怎么出汗,是标准的怕冷不怕热,但在曲房里,不怕热这个特点迅速消失,池晏一进去就会被热气打的头昏脑涨。

外面的最高温度现在应该在三十五到四十度,虽然高,但还不会热的人生活不能自理,如果在有冰盆的室内,温度大约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度,算是比较舒服的温度。

可是曲房里的温度,怎么也有五十度。

池晏虽然每次一进去就想放弃,但又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因为热就轻易放弃?被别人知道了多丢脸啊!

于是他拿出了高考最后一个月冲刺的毅力,定时定点的去曲房看麦曲的情况。

一旦他出了曲房,就会忙不迭的脱了上衣擦汗,然后奔向浴室。

唯有克莱斯特好像再热都不会出汗。

夜里,池晏趴在克莱斯特的身上,仔细观察克莱斯特的毛孔。

两人的距离近极了,池晏呼出的起喷洒在克莱斯特的胸廓,克莱斯特平躺着,一动不动,像是“寿终正寝”了一样,直到池晏翻身下去,克莱斯特才喉结上下运动后问:“在看什么?”

池晏:“你都没流汗。”

难道魔族没有汗腺吗?没有汗腺怎么散热?

克莱斯特翻身抱住了池晏的腰:“我不觉得热,所以不流汗。”

池晏的手心贴着克莱斯特的胸膛,克莱斯特好像一身冷血,尤其到了夏天,皮肤都是冰凉的,抱起来特别舒服,又不像寒冰一样刺骨。

池晏整个身体都抱上去,脸也贴上了克莱斯特的胸膛上,舒服的叹了口气。

然后哼哼唧唧地说:“克莱斯特,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啊。”

他撒娇撒的理直气壮,自己也不觉得羞耻——反正屋子里就他和克莱斯特两个人,在这一方小天地,谁也看不到他们,也就没人知道他会这么冲着克莱斯特撒娇。

克莱斯特的嘴唇贴在池晏的额头上。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声音低沉,像是呢喃:“我总是在的,除非你不要我。”

身为魔王,他从未拥有过什么,魔族?他对魔族的责任来源于血脉,要说感情,那真是稀薄的快没了,父母?他的父亲不知道是谁,或许只是一个普通魔族,他的母亲早就死了,而他吃光了她的血肉。

克莱斯特的手穿过池晏的长发,柔软的发丝顺着他的指尖摆动,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尊贵的魔王陛下低下了他的头,咬住了猎物的唇,却在猎物哼唧的抱怨下放轻了力气。

——陛下拿这个宝贝,是真的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