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晏还没有开过三档,他总觉得用“魅力”去操纵别人不是好事,但那也仅限于普通时期。
比如现在,他一边劝自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一边又很好奇开到三档会是什么样。
他在克莱斯特面前试过开到三档,不过即便他不开,克莱斯特也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因此看不出任何效果,这次要见的三个人,都是他之前没见过的。
领地上的人太多,他身边的又都是仆人,除开仆人以外,别的人都最多在人群中看到过他。
伯特在家磨磨蹭蹭,他一共就三套衣服,从家里带来的破烂一套,在领地分到的麻布套装两套,偏偏他看着那两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抹布套装,还非要分出个美丑来。
家里人也都知道伯特要去见领主,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通知他们的仆人态度很好,应该不是坏事,因此一家人出谋划策,要把伯特打扮成一个体面的美男子。
“穿这套!裤腿瘦呢!好看。”埃布尔跟他哥一起纠结了半天,选了一套裤腿做得窄了点的麻布套装。
伯特也觉得这套很好,但他是个瘸子,这么一穿就瘸的更明显了,他咬着牙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了那套裤腿肥大些的。
其实伯特长得不错,比弟弟生得好,只是他是老大,能走路就要学着干活,长到十二岁,就得去工作,讨生活,当时亲戚说可以带一个孩子去贵族的领地当仆人的时候,伯特也想去。
当仆人比当苦力好,有的吃有的住,如果混得好也很有面子。
但埃布尔是弟弟,那时候的伯特腿还没瘸,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怕自己一走,埃布尔照顾不了家里,最终没等父母做出决定,就主动表示自己要留下来。
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一细想,就绕不出来了。
比如他如果走了,当了仆人,说不定腿就不会瘸,一样能把父母接过来。
再比如如果他努力一些,说不定就没卡迪什么事了。
伯特深吸了一口气。
当废人的时间久了,说不恨都是假的。
可是能恨谁呢?
恨父母?他们把他养大,把他们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恨弟弟?弟弟当时也懵懵懂懂,还以为亲戚要带他去家里玩。
想来想去,只能恨自己命不好。
仆人来的时候,伯特已经打扮好了,他还专门修了头发,原本是一头长发,但又枯又干,剪了以后反而清爽很多,胡子也刮干净了,麻衣也是洗过的,仆人见到伯特的时候,差点没把伯特认出来。
金发的年轻人,深眼窝高鼻梁,脸型有些方,是很正气的长相,足够赞一声英俊了。
只是一走路,瘸了的那条腿暴露无遗,仆人领他走的时候都有些惋惜。
要是伯特腿没瘸,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大造化。
可惜了,世界上没那么多“如果”“要是”。
伯特第一次进城堡,他卑微而又虔诚,像是前往圣堂的教徒,连呼吸的放缓了,脚下的走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城堡里的仆人们脚步轻巧,不会发出一点重音。
他被领到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已经坐了两个人。
莉莉早就来了,她看上去跟平时没区别,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她身上穿的这条麻裙是被她自己改过的,还系上了一条腰带,端正的坐在那,勉强也算是身材姣好。
还有一个人伯特认识,多特,他没跟对方说过话,打过交道,但从埃布尔的口中听说过这个人。
“他肯定讨厌卡迪讨厌的不得了。”
“卡迪什么事都不让他插手呢!”
“连给大人烘鞋子,都要自己干,多特可闲了。”
就跟当初卡迪“恨”管家一样,多特也“恨”着卡迪。
伯特不懂城堡里的“勾心斗角”,他有些紧张地坐到多特旁边的椅子上,和莉莉一起把多特夹在中间,三个人都不说话,不熟,不知道说什么。
一个女奴一个平民和一个仆人并排坐着。
安静极了。
最终还是莉莉没忍住,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屋子里的人:“大人找我们来干什么?”
她原本以为只找了她一个,以为大人看中了她与众不同的美,想要让她成为他的情人,所以她精心打扮,力求用自己不多的美貌把大人迷住。
只是现在,种种猜测都被绞碎成泥。
伯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于是继续老实的闭嘴当哑巴。
多特开口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比起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位,多特算是比较了解池晏的人,虽然有卡迪在前面挡着,他不能真正的贴身服侍池晏,但和池晏有关的事物他都了解的很清楚,比如池晏不吃蘑菇,不爱喝加了一堆香料的浓汤,不喜欢穿贵族服饰等等。
他觉得池晏是个好人,不是故事里那种任人欺负的老好人,也不是圣院告诫大家要成为的好人,如果让多特来形容,他愿意把池晏形容成一个纯粹的人,不是纯洁,是纯粹。
池晏眼里的“人”,也是纯粹的人,虽然这个世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但池晏不会。
他对谁都是一个态度,不会因身份高贵而不把其他人当人。
多特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甚至觉得有些甜蜜。
多特对池晏的感情很复杂,像是雏鸟对父母的眷恋,又像是一个成年男人对心上人的暗恋,但并不期待这场暗恋会有结局,他忠诚如一的“爱”着对方,像是最忠贞的骑士。
等房间的门一开,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连忙站起来,因为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池晏一进房间,就受到了隆重的欢迎,面前的三个人二话不说全给他跪了。
虽然这种场面他见得很多,但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是现代人,只听过跪天跪地跪祖宗,池晏也就是偶尔跟爸妈出去玩的时候,遇到庙宇进去拜一拜,心愿都是老一套。
“求菩萨/佛祖/道爷保佑我学有所成,升官发财,保佑我爸妈健健康康,平安顺遂。”
池晏轻轻咳了一声:“起来吧。”
坐是不能让他们坐的,要是他们坐着听池晏讲话,别说他们自己愿不愿意,回去管家都能在池晏的耳边唠叨半天。
池晏把事情简单的说了说,然后悄悄开到了三档。
三档一开,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原本站在池晏跟前,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的三个人都悄无声息的抬起了脑袋,支着脖子,一脸痴呆的看着池晏,眼睛通红,喘着粗气,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接连暴起。
室内的气温似乎都上涨了不少。
池晏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这三个人似乎已经理智全无了,眼里没有神光,似乎池晏让他们现在从窗户跳下去,他们也能眼睛都不眨的断送自己的生命。
池晏连忙把三档给关了。
乖乖,这已经不是魅力了。
这是洗脑神器,催眠符文,还是被动,不用主动激活。
虽然三档关了,但余韵还在,池晏说什么,这三个人都只会点头,然后用痴呆的目光看着池晏。
池晏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逃走的。
三档效果太神奇,除非必要,以后还是不要拿出来使了,多特他们就跟丧尸一样,虽然不咬人也不传播病毒,但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就跟克莱斯特说的一样,魅魔的“魅力”不是吸引别人的筹码,而是控制别人的武器。
池晏也总算明白为什么魅魔会灭绝了。
但凡有一个人能维持理智,都知道必须灭了魅魔,魅魔的可怕之处太过惊人。
而且这样恐怖的能力,真有魅魔能忍住不用吗?
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指示,秉持他的意志。
他可以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范围内成为“王”。
想要的,只要是有的,都能变成他的。
但一种能力的出现,必然有另一种能力可以克制,就好像食物链,一环绕着一环,除非得道升仙,否则就永远在这个环里。
所以魅魔这个种族只剩下他了。
而他还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所以他注定要当一辈子最后一个魅魔。
不过就算他不喜欢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因为魅魔和其他种族混血生出来的孩子,是不会继承魅魔的体质的。
不像魔族,无论混多少代,只要有那么一点魔族的基因,就还是魔族。
所以魔族哪怕被困在深渊之下,面对比魅魔还要艰难几十倍的环境,依旧没有灭绝。
池晏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点什么。
但是又不清楚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他觉得他摸到了这个世界隐秘的真相,可是他站在门口,却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推开那扇门。
管家好一会儿才走进房间,悄无声息地站在池晏的身后,先咳了一声,让池晏知道房间里有他这个人:“大人,我安排他们过几天就走。”
池晏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你安排吧。”
管家继续站着不动,他大约猜出池晏在想什么了,但不去打扰。
有些事别人说没用,只有自己看破,才叫真懂。
池晏自己想了半天,想饿了,转头问管家:“有吃的吗?我随便吃点什么。”
池晏要吃东西,当然不可能随便,安娜弄了碗面条,小麦粉做的,吃起来跟白面有些不同,但也不难吃,池晏吃完以后继续回房间躺尸。
睡觉前,管家又来了池晏的房间。
池晏知道管家想跟他说些什么,于是做起来,直接问:“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管家站在床边:“大人,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池晏眨了眨眼睛。
管家继续说:“传说里,曾经所有种族都生活在地面上,当时的统治者是奥斯汀大帝,奥斯汀大帝是多种族的混血,他下达命令,把魔族流放到了深渊下。”
“虽然是多种族混血,但奥斯汀大帝严格说起来,应该是魔族,还是那时候的魔王。”
因为他是魔王,所以魔族们无论多不愿意,都只能被迫前往深渊,从原本属于他们的,富饶的土地上迁去寒冷荒芜,甚至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之下。
“魅魔一族,原本也被划在魔族里,应该跟着魔族一起被去深渊,但当时的王后,就是魅魔。”管家说起传说故事,声音里一点感情也不带,这些故事太久远,太神奇,无法让人真情实感的代入。
管家:“但即便留在了地面上,魅魔的日子也不好过。”
“王后自杀了,魅魔死的死逃的逃,再到后来,魅魔的数量越来越少。”
池晏听明白了:“你怎么知道……我是……”
管家笑了笑,他的眼睛里有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老人的智慧光芒:“大人,我活到这个年纪,该见的,该知道的,都见过了。”
他对克莱斯特充满敌意,就是因为这个故事。
奥斯汀大帝与他的王后,也是相识于微末,最后呢?
奥斯丁大帝放弃了人性,成了多种族共同的王,而王后则因为族人的死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
克莱斯特和池晏。
就像他们的翻版,唯一的区别是王后是女性魅魔,而池晏是男性。
他不知道奥斯汀大帝以前是什么样的。
但无论他是什么样,最后他也变成了奥斯汀大帝,他在把魅魔移出魔族,证明了那个时候,他还爱着他的王后,为此甚至不惜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只是爱情是靠不住的东西,风一样来,风一样走。
管家对池晏说:“大人,您跟他恋情不是大事,但您要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既然不能把两人分开,管家就只能另辟蹊径,他思想来去,觉得最大的问题还是“权力”,权力能让人变成怪物,但是自己变成怪物,总比别人变成怪物好。
池晏没想到管家的思维这么跳跃,他迷迷糊糊的“啊”了一声,等管家走了,他才反应过来。
在管家看来,无论男女,是男女恋情还是男男恋情都一样,都得分出个上下来,只是老人家很看得开,在意的不是体位的上下,而是地位的上下。
但凡家长,都不希望孩子吃亏。
池晏读高中那会儿,就有个男性朋友,与其他男同学格格不入,其他男生打量同年级的女生,评判人家漂不漂亮,适不适合当女朋友的时候,那小子另辟蹊径,盯着高年级的男生看。
池晏他们看到刚训练完的体育生就绕道走,那汗臭味,男生也受不了。
只有他偏爱凑上去跟人家搭话。
高二就跟家里出柜了,挨了一顿毒打,同时发誓以后不拿家里一针一线,结果话说的不到一天就灰溜溜的滚回家睡觉休息。
高三谈了个外校的男朋友,领回家又挨了一顿毒打。
并且长吁短叹的对他们这些朋友说:“我爸差点没气疯,我妈还好,但是说必须我在上头,他儿子不能吃亏。”
当天的池晏还是个纯情少年,看小片都看有剧情的小清新片子,对男男那回事不清楚,也没懂上面和下面的分别。
很不明白这有什么吃亏的。
现在池晏懂了。
但他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分别。
不说男人和男人,就说男人和女人,难道女人就一定很弱势吗?
池晏他阿姨就是个强势的女人,在家里说一不二,大事小事全都是她做主。
可见体位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决定谁出力更多。
池晏觉得管家说的很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没什么用——他这个庄园说难听点,屁大点地方,一个跟头就能从头摔到尾,说不定点一根烟,穿过整个庄园,烟都还没熄。
没什么权力可争夺的。
于是池晏打了个哈欠,谜题被管家解开了,他就脑子一空,干净利落的倒下去睡觉。
反正他不是那个倒霉催的王后,克莱斯特也不是奥斯汀大帝。
没过几天,多特他们就要走了,几天的功夫,他们还是没能从池晏的三档魅力里回过神,谁跟他们说话,他们都要反应很长时间,只有看到池晏的时候,才会目光灼灼。
简直是一颗红心向太阳,池晏就是那颗太阳。
池晏被他们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乃至于升起了一点愧疚。
——他就不该开三档。
多特和伯特的家人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大人要把他们派出去。
多特的家人还好,伯特的家人很是担心。
不是他们看轻自己的孩子,而是伯特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个瘸子,一个瘸子出去了,能顶什么用?可能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临行前一夜,伯特的母亲还说:“要不然……我们去找领主大人吧,要埃布尔去,都好过让伯特去。”
这话好巧不巧被伯特听见了。
当时屋里很安静,老夫妻俩一回头就看见了一脸迷茫的大儿子。
伯特喃喃地问:“当年舅舅说要带个孩子当仆人,我把机会让给了埃布尔,现在我好不容易能为大人做点事,也要让给埃布尔吗?”
他钻了牛角尖,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伯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母:“我是个瘸子,但我不是个废物。”
于是老夫妻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伯特觉得虽然自己是个瘸子,但大人给了自己机会,他就要靠自己把握住这个机会。
哪怕另一条腿也断了,他爬都要爬到底。
他的脑子还有迷糊,但只有这个念头意外坚定——一定要达成大人的嘱托,谁不让他达成,谁就是他的敌人。
他们三个上了路,雪已经开始化了,池晏给了他们一辆驴车,还有一个护送他们的人。
——牙。
好不容易跟自己的伴好好过了一段时间,又要出去干活,牙在离开领地后就黑着一张脸。
不过没人怕他,多特他们的注意力显然没在牙身上。
路走得久了,牙发现车里的三个人像三座石雕,不说话,也不动弹。
牙看的背脊发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说话调节一下气氛,又不知道说什么。
雪化了,就要开始育苗。
去年小麦全军覆没,今年池晏准备挖个大的蓄水池,再用铜管从河里引流,弄个水车,能省下很多人力,棉花也得种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获。
于是除了女人继续在纺织房里干活以外,男人们都要下地,深耕土地,施肥。
土地耕种的时间久了,肥力就会流失。
锄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还有犁,牛头人们力气大,一个人的力气抵得上一头牛,效率还比牛高,有了改良过的犁以后,效率就更高了,原本犁一亩地的时间,现在能犁三亩。
领地上的两头牛反而没活干,天天不是吃就是睡,体型开始横向发展起来。
安德鲁和祷师无所事事,见城堡里的仆人也去耕地锄草,他们俩也去凑热闹。
虽然辛苦,但也交了几个朋友,得知了不少奴隶的前世今生。
有生下来就是奴隶的,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一辈子没有感受过自由的滋味。
有因为变故成为奴隶的,父母犯了罪,一家人被当地的领主纳入奴籍,再也没能脱身。
还有自愿成为奴隶的,当平民活不下去,当了努力反而能混一口饭吃。
安德鲁听得多了,原本晃在半空中的脚,终于落到了地上。
他也明白了祷师的话。
圣灵如果真的有灵,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在受苦?
因为这些人不信它,还是因为这个人不是身份高贵的贵族?
无论是因为哪一个,都只能证明圣灵不是好的神灵。
不配叫人信它。
安德鲁对祷师说:“你说得对。”
祷师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迷糊,但还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只是还没等到播种,牙就匆忙赶回来传信了。
“国王死了,王后要加冕当女王,圣院跟王后打起来了。”
“圣院和王室,都在向领主们征税,要人。”
危险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