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趁着夜色,仆人们正把糖和布搬上驴车,他们轻手轻脚,唯恐吵醒了“贵客”,这次要押车去城里的是一名叫牙的魔族,他长得也没有其他魔族那么怪异,至少鼻子眼睛和嘴都待在该待的地方,仆人们搬运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吃面包。

年纪小的男仆胆子大,对牙说:“城里怎么样?好玩吗?”

男仆来到这里之前住在村里,他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的,但他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城里有很多好东西,还有修得高大漂亮的圣院,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牙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才说:“不怎么样。”

又丑又脏,比深渊之下还臭,在深渊里,他们好歹还知道挖个坑埋起来。

城里的人族连坑都不挖。

而且城里的东西也不好吃,请的厨娘做的食物总是难以入嘴,还不如卡坨直接煮熟的味道好,可惜他们在外面不能吃卡坨,只有实在嘴馋的时候,会偷吃一点糖。

牙还说:“路上总有死人和死婴。”

男仆打了个哆嗦,以前村子里也一样。

牙朝小男仆笑道:“怎么?你也想到城里去?”

小男仆连忙摆手:“不、不,我只想待在这里。”

小男仆这个年纪,正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年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探知欲,说不想出去就假的,可是比起好奇,对未知的恐惧更大。

货物都装好车之后,牙就赶着几辆驴车走了。

留下男仆们在原地望而兴叹:“一个人赶四辆车,他可真厉害。”

小男仆不服气:“等我长大了,我也可以。”

男仆们笑:“等你长大,还得等五年呢!”

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五年,简直就像一辈子那么长。

小男仆瘪着嘴,不说话了。

他小声说:“不知道黑什么时候回来。”

小男仆是被黑带回来的孩子之一,他年纪大,所以很快得到了工作,工作内容也很简单,打扫城堡,活不累,重活也不许他干,黑没走的时候,他不工作就能去找黑。

黑会带着他们去树林里打猎。

有时候像爸爸,有时候像哥哥,跟在黑身边总是很有安全感。

小男仆也是后来才知道,人族是不会像黑一样变成“怪物”的,黑亲口告诉他们,他是魔族。

可是黑是魔族有什么关系呢?同是人族的强盗杀了他们的父母,还准备吃了他们,反而是黑这个魔族保护了他们。

男仆们在旁边说:“冬天下雪之前应该会回来吧?不然下雪路不好走。”

“也说不定他们今年要在城里过年呢!”

“冬天咱们就能住上新房子了!又大又漂亮!还有专门做饭的地方!”

男仆们笑谈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好日子:“分到了房子,我就要考虑结婚的事了。”

其他人吃了一惊:“在领地里找吗?你看上了哪家的?”

说话的男仆摸摸鼻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快说啊!是谁!我们帮你想办法!”

男仆小声说:“艾玛。”

“哦——是艾玛!她今年多大了?反正早就成年了,她挺能干的。”

艾玛是个能干的,不怕吃苦的姑娘,造纸坊关了以后,她不管是挖粘土还是建房子都很卖力。

因为她,他们一家都生活的很好,比大多数家庭都要好。

追求她的人不少,不过都没有成功。

男仆们说:“你要送女孩喜欢的礼物。”

“我听人说,女人就像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我可买不起银器,卖了我都买不起。”

“宝石也是亮晶晶的。”

“我听说宝石是灰扑扑的,只有国王和王后还有圣院长的王冠上的宝石才是亮晶晶的。”

男仆:“到时候再说吧!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没有办法。”

可能是因为生计的问题解决了,人们开始追求其他东西了,比如爱情,比如家庭。

领地上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可不少。

这片大地上到处都弥漫着荷尔蒙,长辈们乐于见到孩子们互相追逐,谈一段恋爱,男孩们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身材好的就总是会脱掉外衣,光着膀子走在路上,女孩们也一样,她们会去摘野花来打扮自己,甚至还找了能给棉线和麻线染色的植物。

就连池晏,都被影响到了,他有时候看着克莱斯特换衣服,都移不开目光,尤其是克莱斯特换衣服的速度越来越慢,他能看到克莱斯特上身每一块肌肉的起伏走向。

池晏躺在床上,呈大字型,很没有诱惑力地说:“你能不能换快点,我离十八还有一年半呢!年轻气盛,我很可怜的。”

克莱斯特换上睡衣,爬上床,刚躺上去池晏就贴过来,抱上了克莱斯特的腰。

克莱斯特板着脸:“离我远点,热。”

池晏不敢置信地看着克莱斯特,克莱斯特竟然拒绝他爱的抱抱?!

克莱斯特翻过身,背对着池晏。

池晏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克莱斯特生气了,但他不知道是自己惹到了克莱斯特,还是别人惹到了克莱斯特,更不知道克莱斯特是为什么生气,但他撒娇哄人习惯了,因此趴在克莱斯特的悲伤,耍赖道:“克莱斯特,你别不理我。”

以前池晏逃课去上网打游戏,被池妈妈从黑网吧揪出来以后,他就是这么撒娇的。

对自己亲近的人撒娇,不丢人。

克莱斯特还是不理他。

池晏去搂克莱斯特的腰,被克莱斯特掰开了。

池晏:“我真惹你生气了?”

池晏摸摸后脑勺:“那、那你跟我说我哪儿惹你生气了,我以后都注意。”

克莱斯特:“你自己不知道?”

池晏抿着唇,有些迷茫的愣了几秒才说:“不知道,我妈妈以前说我还没长大,不懂得换位思考,说等我被人伤了心就会懂了。”

可是他还没被人伤过心,还没来得及懂,就到了这里。

池晏再次趴到克莱斯特的背上,手脚并用,紧紧的搂住克莱斯特,死死的抱住对方,然后去咬克莱斯特的耳朵:“你跟我说,如果是我做错了,我保证好好认错,以后再也不犯了。”

“好不好?”池晏在克莱斯特的背上扭,“克莱斯特,好不好?”

池晏继续撒娇:“你别不理我,我做错了你要说,不然我怎么知道我做错了?”

等了很久,克莱斯特的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在安静的室内响起:“你不会有孩子。”

池晏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克莱斯特的声音简直称得上阴狠:“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孩子。”

似乎只是想想那一幕,他就要杀人。

池晏终于想起来了:“……我、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我没想那么多……”

克莱斯特低笑了一声:“那是我想多了。”

“你又不是非我不可。”克莱斯特的声音里带着笑,可听起来却那么冷,“你是魅魔,想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

从池晏的角度,能看到克莱斯特额头的青筋,他忽然福至心灵:“什么样的人都不是你。”

池晏没学过甜言蜜语,但此时此刻,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我决定让你当我男朋友的时候,就没有再想过其他人。”

克莱斯特忽然坐起来。

池晏吓了一跳。

克莱斯特抓住池晏的手腕,压在了池晏的上方。

池晏咽了口唾沫,克莱斯特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他漆黑的眼睛紧盯着池晏。

他像一只雄狮。

凶猛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似乎下一秒就会撕咬开猎物的喉咙,喝干猎物身体里的血。

池晏的手抓着克莱斯特的手臂,克莱斯特手臂的热量让池晏觉得自己在摸一块烧红了的碳。

池晏相冲克莱斯特笑,或者继续撒娇,可是在克莱斯特这样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然而最后,克莱斯特只是埋下了头,克莱斯特的头埋在池晏的颈边,他的呼吸喷洒在池晏的皮肤上,池晏觉得自己的脖子很痒,可他不能伸手去挠。

氧气似乎要消失了。

池晏呼吸困难起来。

克莱斯特的头发真黑啊……

池晏一边努力呼吸,还一边分神想。

克莱斯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只是这么靠着池晏。

但已经让池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晚上池晏没有睡好,早上穿衣服的时候他还狠狠地瞪了克莱斯特一眼:“你故意的!”

克莱斯特也在穿衣服,他挑眉看着池晏,池晏连忙把衣服裹紧:“你太阴险了!”

昨晚他好不容易守住了阵地。

池晏想到这儿,脸就一红。

他通过昨晚的事,终于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细节。

简直让池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头一次知道还能这样。

果然还是自己太缺乏想象力了,池晏自我反省了一下。

反省结束,池晏就开始恐惧起来。

克莱斯特……那可真是让人恐惧的尺寸。

可能过了十八岁,他也不太敢。

除非克莱斯特把他自己砍下一截。

池晏穿完衣服以后说:“你根本没生气,你就是吓我。”

克莱斯特:“生气了。”

最开始是生气了,但池晏一撒娇,那点怒气就像纸糊的老虎,风一吹就消失的了无痕迹。

池晏哼哼唧唧地说:“下次我就不会着你的道了,我今天去看看房子修得怎么样了,房子修好了还得修路。”

克莱斯特看着池晏离开房间,又回头看了眼凌乱的床铺。

他的小魅魔昨晚哭了,泪水落在他的手心。

克莱斯特用那只接过小魅魔泪水的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低声笑了。

池晏在外头吹风,天气逐渐变热,城堡里有不少仆人学着池晏的样子做了短袖短裤,所以池晏的这身装扮并不奇特——看得久了,什么奇特的新事物都不奇特了。

矮人们正在屋顶铺瓦,一层层铺过去,青灰色的瓦片陪着淡红色的墙面,竟然意外的不难看,地基都是牛头人们在打,他们有力气,又老实憨厚,谁都能欺负他们。

池晏就看到一个牛头人被一个平民指使着去搭框架——这是平民的活。

池晏有些生气,正想让仆人过去,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跟那个平民吵起来了。

“凭什么让他去干?!他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巴顿气得脸庞涨红,不顾同伴的阻拦,冲到那个平民的面前跟对方吵了起来。

平民是上一波来到这里的人,是亲戚中的一员,他在外面习惯了奴役牛头人的做派,加上牛头人们又从不拒绝,因此指使对方去干自己的活,自己去偷懒,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

巴顿挡在那个牛头人面前,恶狠狠地说:“没有这个道理!”

对方被这么多人看着,脸也涨红了,强撑着说:“他是奴隶!我让奴隶干活怎么了?”

巴顿:“那也是领主大人的奴隶!你是什么东西!算哪根葱?!你是领主大人吗?”

被巴顿挡着的牛头人忽然把手放在巴顿的肩膀上。

巴顿身体一抖,脸更红了,他刚转头想说话,牛头人就说:“没事,我能干活。”

这话一出,刚刚还有些泄气的平民立马就趾高气扬的说:“看吧!牛头人就这样!天生就该多干活,不让他干活,他还不舒服呢!”

巴顿偏过头,他气得很,但是又不愿意对牛头人撒气,举着拳头就跟平民殴打在了一起。

池晏:“……”

他让男仆去把两个人拉开。

顺便把管事的叫来。

管事的刚刚正忙着看矮人铺瓦,也不知道自己一会儿没盯着就能打起来。

池晏不太高兴。

池晏不高兴就表现在脸上,把管事的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有些人把自己的事做完了,去帮别人做事,那很好。”池晏不反对人们互相帮助,互相帮助是美德,应该赞扬,“但是。”

但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管事的就扑通一声给池晏跪了。

——反而把池晏给吓了一跳。

管事的:“大人!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的!”

池晏:“规矩是要有的,好好跟他们讲讲规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平民在面对奴隶的时候,那种优越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失。

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问题。

在还无法从观念上扭转他们的想法时,只能先用规矩去限制他们。

不然总有一天,吵架殴斗就会转变成流血事件。

都是人,农民可以起义,奴隶也能反抗。

而很多贵族不觉得奴隶会反抗,也不觉得平民会造反。

多年的和平蒙蔽了他们的眼睛。

人们没有活路的时候,牙齿和指甲都能变成武器。

池晏还说了一句恐吓的话:“现在领地上有很多人,我想你不行的话,还有别人可以。”

管事的这下直接把额头抵在地上,也不管土地上有多少脏污。

惩罚不像以前一样灭绝人性,直接把人吊死,指使牛头人干活的平民被关进了一个小屋子里,没窗没门,也没有吃的,只有一些水,而巴顿则被关到了另外一个屋子里。

牛头人倒是没受处罚,只是所有牛头人都被聚在一起,管事的好好给他们上了一堂课。

“除了领主大人的命令,你们不该听命于任何人!”管事的恶狠狠地看着牛头人们。

他很想对牛头人们发脾气——可发脾气也没用,牛头人们皮糙肉厚,并且全都没有脑子。

不过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最傻的牛头人也记住了。

等牛头人们离开后,那个被巴顿护着的牛头人却还没有走。

管事的:“你留下干什么?”

牛头人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说:“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管事的没听懂:“哪个人?”

牛头人:“那个、那个长得很漂亮的人。”

漂亮?管事的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觉得这块领地除了领主大人和那两个精灵,就没有称得上漂亮的人了。

但牛头人锲而不舍,搜肠刮肚地继续说:“脸上有小点点的那个人。”

管事的终于反应了过来:“哦,你说巴顿?他在屋子里关着,三天后才放出来。”

只给水不给吃的,三天是能坚持住的。

反正要不了命。

这次事情过后,应该没有平民敢随意指使奴隶了。

也没有奴隶会再出来闹事,主动打人。

管事的对牛头人说:“看不出来,牛头人里竟然还有和人族关系好的。”

牛头人低着头,管事的看不到他的脸,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快回去,我可没空继续跟你说!”管事的一吼,牛头人才离开,管事的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继续去看矮人们铺瓦。

池晏今天依旧和安德鲁共进午餐,安德鲁来到这里也有五天了,最开始他还会在领地里走一走,看奴隶们建房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尤其是瓦,他没见过,好奇得不行,还要了十几片瓦到自己的房间去。

“你出来这么久,还不回圣院?”池晏在饭桌上问安德鲁。

照常说,圣使一般待两三天就会走。

安德鲁喝完最后一口浓汤,小声说:“我不想回去了。”

他在池晏这里住得好吃得好,还很自由,不用天天做礼拜,也不用在夜里跪在圣堂中间捧块石板,他心中那只自由的小鸟飞了出来,再也关不回去了。

池晏:“……”

安德鲁又小声说:“其实我不回去,应该也没人出来找我。”

现在圣院那边也挺乱的,要安抚民众,还要跟贵族交涉,也没精神去管派出去的人。

安德鲁对池晏说:“要不我留下吧,我能做很多事,每天都可以陪你一起祷告!”

池晏板着一张脸。

省省吧大兄弟,谁脑子有问题想天天祷告?

而且留一个圣使在领地里,问题太多。

于是池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在圣院里,你才能更好的倾听圣灵的声音,把圣灵的意志传达下去。”

池晏:“留在这里,你只会离圣灵越来越远。”

安德鲁一愣,不说话了。

池晏安慰道:“如果以后遇到了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要被处以极刑的事,我都能保护你。”

一个识字的人才!

如果以后圣院跟王室真的打起来了,安德鲁来投奔他,池晏可一点都不嫌弃。

识字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圣院里都还有一堆文盲。

他们会背的圣经很多,但识字——那是只有上层才有的特权。

安德鲁能识字,也是因为他很讨院长的喜欢,从小被院长关照着长大。

识字意味着安德鲁已经脱离了平民阶级,如果他自己有野心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圣院内部慢慢往上爬,只要爬到首都圣院去,哪怕他不是贵族,也能跟公爵平起平坐了。

不过安德鲁显然没有这样的野心。

平时吃得挺香的食物,他现在也没心思吃了。

池晏:“你就这么不想待在圣院里?”

他还以为圣院里每个人都被洗脑洗得老老实实的,还是头一次看到安德鲁这样有“反叛”精神的人,虽然他的“反叛”只是不想回圣院。

安德鲁小声说:“圣院每天就给我发一块面包。”

硬邦邦的黑面包,即便热过以后切成小片也不好吃,也没有浓汤喝,更没有香料。

这里多好呀,有肉吃,厨娘还这么舍得放香料,每天他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不用早早起来做晨拜祷告,下午也不用跪在圣厅捧石板,而且池晏也很好说话,两人这么聊得来!

他觉得池晏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可惜朋友并不愿意收留他。

“你还带着随从呢,难道你不回去,他们也不回去吗?”池晏问。

安德鲁的随从就没有安德鲁过的这么好了,他们虽然每天也吃吃喝喝,但吃的也就是普通的糊糊,而且刚够吃饱肚皮。

安德鲁:“哎,那还是要回去。”

池晏笑了笑。

安德鲁:“明年我还能过来找你吗?”

池晏眼帘低垂:“可以。”

明年啊……或许明年安德鲁就不是作为圣使来视察他的领地了。

地方圣院能不能撑到明年都是个问题。

贵族们再傻,现在也应该反应过来了。

不能直接对付首都圣院,对付没有武器,不能联合在一起的地方圣院,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只要那些贵族里有一半没有真的信仰圣灵。

地方圣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池晏看了眼独自开心,盘算了明年过来时该带些什么的安德鲁,终于没忍住,说:“如果明年你要过来,可以把你的朋友们也带来。”

识字的人才,他不嫌多。

只要不在这里传教,他是不会把人丢出去的。

如果在他的地盘传教……那他,就只能当个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