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烨有时并不太能懂许娇一些话的意思。
但是以她的聪颖,以及阅人无数的经验来看,稍加琢磨,也能轻易地猜出,这位小殿下有些自恋的紧,似乎把自己那天恐-吓她的玩笑当真了,有事没事就想起这茬,并且对自己很有一番提防之意。
先前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公主倒也罢了,如今既已是堂堂大燕的太子殿下,自然不能像先前那般用言语随意戏弄,她自己捧出来的人,若是她都瞧不起,其他人只会觉得许娇更加不堪大用。
虞烨借着内殿的烛火,在许娇的床前定定站了许久才离开。
走之前,她不忘挥袖将角落里的灯盏烛火都灭了。
人影离开,室内的光暗下来的时候,许娇睁开眼睛,往外面看了一眼,或许是从莉莉丝那个世界开始,对方过于放开的本性让她已经习惯了被纠缠,陡然看见这家伙如此地规矩,她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但还好,她本也不是什么太重-欲的类型,能这样规规矩矩地将这个世界度过也不错——
她将手臂压在脑袋后面,盯着床顶的帷幔在看,想到白天这位虞大人一筷子肉都不沾的模样,琢磨着接下来的几日怎么想个办法给她补一补。
静谧的氛围里,系统没忍住出声:“你现在……好像很关心女主角啊?”
许娇点了点头:“对她冷待或者忽略,很容易打出悲剧的结局,而且还容易让她黑化引出诸如囚-禁、捆绑之类的奇怪剧情,那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呢?这样就算最后她对我情根深种,我也能选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做法和姿势对不对?”
系统:“……”
它听见了扑耳而来的黄色。
或许是震惊于许娇的改变之大,它没继续吭声,许娇自己一个人想着想着就想睡着了。
……
次日清早。
夏日的风透过窗子穿进屋里,在这清晨就已带了点燥意,许娇被贴身的侍从们唤醒,便听宫俄轻声细语地来问要不要在屋里放冰盆降暑。
毕竟许娇是女子身,不如男子那样阳气盛、火力足,现在她才刚过及笄的十五,人却还不如宫里一些十三四的下人们高,一看就是身子骨虚的,即便已经被虞烨吩咐沐浴后用最好的香膏伺候着,平日里吃食也多是进益的,但这种养法并不是三五日就能看出效果的,还得经年累月地看效果。
故而她们也有些不太能拿捏要不要在屋里放些降温的东西。
许娇正在穿常服的外衣,伸手等人将自己的衣领、袖子都打理好了,正欲出声说让来点儿冰,就听屋外传来一道稍显冷淡的声音:
“还未到三伏天,上什么冰盆,殿下如今在屋内读书学习,身边还有人掌扇,不至于就这样中暑,若是实在热,着尚衣局将贴身的衣裳换些更轻薄透气的料子便是了。”
听见这声音,许娇身边伺候的下人们皆是诺诺地低下头去,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虞烨是明面上掌握实权、能将太子拿捏在手里的人,但是毕竟在许娇的跟前,他们不好直接向着虞烨应些什么,只能低下头去,等许娇的吩咐。
许娇神情很平淡,倒是不像一些刚碰到权力就迫不及待要露出爪牙的小兽那般,跟虞烨对着唱,只是笑了一下,顺势应道:
“虞大人所言极是。”
“我听闻前些日子南边儿有郡县发了大水,户部呼吁除国库开支作为援助外,朝中官员有余力者也应出力募捐,我如今身为东宫太子,自当以身作则,传令下去,将我本月的冰例换成银钱,捐与户部赈灾。”
她已经这样说了,旁人都以为虞烨该满意了,谁知对方往这屋里走了一步,身影挡住了稍许日光,让这室内暗了两分。
玄衣总带着肃杀的意味,就这样一步,竟如同阎王来取命似的,许娇都轻易听出身边人放轻的呼吸声,感受到她们压得更低的头颅。
彼时她的衣裳已经换好,许娇迎上虞烨的目光,不经意用余光将她的五官描摹而过,心想这人明明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甚至自带一股浩然正气,怎么就这么招人怕呢?
就在这时,被许娇看着的人开口了。
“殿下不必如此。”
“赈灾一事,朝廷已安排妥当,大燕还未穷到连太子都得缩衣节食方能为继的地步。”
许娇听得眉头稍稍扬了一下。
她用稍有些苦恼的语气说:“虞大人真难讨好。”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虞烨眼眸深深地看着她,神情不像是带有善意:“殿下身为太子,未来当继承大统,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何必对谁曲意逢迎?臣当不得殿下‘讨好’二字,此话传出去,未免让人觉得臣是挟皇室而令百官了。”
许娇只想笑。
好虚伪的话。
明明已经做了将许氏一族屠杀殆尽的事情,甚至随着心意将自己立为太子,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要听她的、看她的脸色,完全是个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结果现在反倒让自己拿出太子该有的模样来。
许娇想,若是自己真锋芒毕露了,或许她又会觉得自己狼子野心、图谋不小,第一个就要将自己灭了吧。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了,在这有实权的人身边待着,委实犹如夹缝求存,进一步不对,退一步也不行,只能不断绞尽脑汁想着折中的做法。
她又认真看了虞烨一眼。
这人正在消耗前几个世界的女主角在许娇这里积累下的好感度。
等到许娇确认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者是将这好感度全部败光的时候,就是两人再次如同初世界相遇的那般光景。
许娇的目光不会再放在她身上。
虞烨许是冥冥中直觉到有什么将要发生变化,但又一时半会儿捕捉不到,犹豫了一下,最终出口的内容竟然只是问眼前的人:
“殿下何故如此看臣?”
许娇眉目里浮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天边的云朵,随便来一阵风就能将这些痕迹都抹去,就连语气都是极随意的:
“虞大人天生丽质。”
意思是,你好看我才盯着你看。
但她这话出来,殿内的宫人们却抖抖索索地跪了一地,仿佛已经被催命的阎王将刀架在了脖子上,虞烨唇角缓慢拉开个弧度来,像是渐渐被指尖勾起的弯弓,弧度漂亮,又蕴含着致命的杀机和危险。
她轻声道:“谢殿下夸赞。”
许娇对周围跪了一地的宫人们视若无睹,看虞烨没有别的意思,便往旁边早膳的餐桌而去,留下虞烨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收回唇角的笑意,在琢磨许娇那话到底是轻慢自己,还是无心之言。
她没能思考多久,许娇的声音就从堂内装饰的帘子后方传来:“今日是休沐日,不开早朝,虞大人昨夜辛苦为我守了一夜,不若留下一道用膳。”
虞烨还未开口,又有人进来,对她附过耳朵说了句什么。
许娇猜到这人或许是不会留下用膳了。
实权在握,却又不是坐在那龙椅上的人,虞烨是做着个普通的将军,操着皇帝的心,要忙的事情应该很多。
果不其然,那人刚说完,虞烨就看向许娇:“臣还有要事在身,殿下慢用。”
许娇还想跟她客气一句,人已经转身没影了。
她只能看着那扇门,半晌后放下手里的勺子,单手托腮,不知在沉思什么。
最近很闲的系统又冒了出来:“爱上你?情根深种?”
许娇悠悠地回答它:“不种最好,我还懒得走感情戏。”
说完,她招手让旁边的宫人过来,吩咐让厨房做了些东西送去虞烨的府上,就再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个人的身上,而是专心沉浸在自己的学习里。
……
午后。
虞烨刚从刑部的大牢里出来,听着锦衣卫在自己的耳边复命,坐在旧时将军府的大堂里,注意到管家招手让人上来布菜,她便瞥了一眼桌上,见到全是素色,便执起筷子。
谁知刚尝一口,人就愣住了,这道菜分明看着是瓜类,怎么吃起来却是……肉味儿?
她腮帮子动了两下,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不知厨房在玩什么把戏,竟然敢这样违逆她的命令,明明她已经吩咐过这几个月不想看见肉。
“当”一声响。
是筷子拍在桌案上的声音。
原本还在上表的锦衣卫都噤声了,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管家都被她日益盛重的威严所摄,双股战战,颤声问这饭食可是不合口味。
虞烨不想迁怒旁人,只说:“将今日的厨房主事叫来。”
管家却是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连忙为厨房的人求情:“虞大人,厨房……厨房这菜,并非是违逆您的心意,实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从宫中传出消息,说是餐桌上见大人未曾对肉食动筷,猜到您许是不喜荤腥,故而特意给了厨房几道食谱,让厨房照着做,将这肉做成素菜模样,还都是清淡的做法,就是怕您知晓,失去胃口……今日我斗胆做主让呈上来,实在是坏了规矩,您若要责罚,就罚我自作主张吧。”
管家说着就跪了下来,擦着自己眼角的泪,语气里带了几分心酸。
他是虞家被抄家的那天正好出门去采购,才避开了这祸事,本来都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回乡就此度过余生,谁知虞烨念着昔日的旧情,又将他们这些还留下的人接回府中,而他是从小看着虞烨长大的,对她自然有种长辈的感情在里面,现在不忍心看到她报仇之后又落下这种后遗症,满是揪心地往下说:
“您这些日子不食荤腥,人都瘦了一大圈,我实在是不忍看您如此,若是日后九泉下与老将军夫人们相见,我也无颜告知他们,竟将小主人照顾至此……”
虞烨听得表情变了又变。
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将老管家扶起来:“邹伯起来吧,我只是这些日子遇上太多的事情,又逢盛夏胃口不佳罢了,并非是你想象的那般。”
老管家看她怒意已经收回,才敢从地上起来,想要劝她保重身体,又怕自己话太多,于是斟酌着吐露了两句,不想打扰虞烨的胃口,兀自退下,走出了厅堂才开始抹泪。
虞烨盯着面前那些菜,确实已经没了肉类的模样,只要不细看的话,吃下去也不是不行,而且方才的那一口着实没有什么腥味。
她又吃了一口,分神想了一个人。
许娇。
还有她说过的那句话:“虞大人真难讨好。”
结合她接连在自己面前几次做过的事情,虞烨不难发现,对方确实很想讨得自己的欢心。
只是这小姑娘并不简单,心思细腻不说,还很会装,很多时候自己都有些想不透那小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真将她扶持上了皇位,是不是这人也会用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命令身边人来取她的项上人头呢?
……
许娇还不知道自己又被虞烨想成了什么心机深沉的样子。
她从下午开始就有些隐约的肚子疼,但是当时她的课还没有上完,只能强撑着在椅子上坐着,好不容易等来上课的老臣们都走了,她从椅子上起来,却听见身边伺候的宫娥小声惊呼。
“殿下!”
许娇不解地去看,见到对方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后的衣摆上,心中已经知道了。
她这是葵水来了。
难怪小腹的部位胀胀的。
宫娥想请御医过来看看,许娇却摆手没让惊动御医,在她看来这只是小事,将衣裳全部换了,晚上再洗个热一点的澡,将身上的寒气去了就差不多了。
有原主的记忆在,她略一回忆就知道,肚子这么疼应该是原主小时候冬天被赶着去扫雪落下的病根,就算现在当了太子,开始养尊处优的,但那些年亏待身体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宫娥看她神色还算镇定,也压下了惊慌,只按照她的吩咐将事情一件件办好。
但等天一黑,许娇还是没抗住,提前躺在了床榻上,裹着一床比昨日更厚的被子在努力进入睡眠,床铺里已经放了几个汤婆子,只是疼痛没见怎么退。
好在她的忍痛能力还算不错,对身边人的关怀应答也是自如,除了脸色比平日看起来更差一点,余下的都是正常。
直等到身边的人都退下去,床铺周围没了人,她才稍稍地拧了下眉头。
系统问她:“为什么不请太医来看?”
许娇闭着眼睛回答它:“小事情而已,特意去叫太医来一趟,虞烨那里肯定会知道情况,她对我戒心很重,又很喜欢装表面功夫,我请了御医,于情于理她都要过来一趟——最近我看她被宫里上下的事务缠身,饭又不怎么吃,这个点了还是让她在自己的府上好好休息,别跑这一趟了。”
系统:“你对她还挺好。”
许娇“嗯”了一声,又补充道:“主要是现在肚子疼,懒得跟她装,和她说话太费劲了。”
那人年少时遭受过家庭的重大变故,现在又位高权重,肯定不是个能随便与人交心的女主角,她和许娇先前见过的女主角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许娇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人了,许娇无法将那些年少的糟糕故事提前抹去。
她面对的就是一个已经饱受苦难的,且已经彻底掌控权谋的女主角。
对方不需要她的拯救,甚至还将她的性命握在手里。
许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面对一个会讨好自己的女主角,所以现在看见虞烨那副正常人面对棋子该有的态度,才迟迟地转不过弯来。
她能分清楚虞烨和上个世界的郑芷虞的区别。
但她控制不住想要对这人好一点。
关怀一点。
或许是移情作用有些太深了吧。
那段感情……终究是对她有点影响的。
以至于她捂着肚子缩在床榻上的时候,咬着那被子低低地骂出一句:“骗子。”
说好的不论自己在哪里,她都会来。
明明已经从那本西幻的世界追到上一个世界了,为什么现在又不来了呢?
……
“殿下在骂谁?”床边忽而响起一道声音。
许娇的注意力都在跟系统聊天上,自然就忽略了外界的动静,她没听见下人通传虞烨进殿,也没听见虞烨诘问宫人们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今陡然听见虞烨的声音,许娇仿佛听见惊雷一般,抬起头往床边看,入目又是那道玄色的身影,对方如今穿的是常服,并非往日所见的玄色蟒袍官服,衣裳很修身,衬出她的身形修长。
许娇没吭声,虞烨也没在意这个小细节,又问:“殿下为何不请太医过来瞧瞧?”
说话间,她抬手探进了被子里,摸到许娇脖颈上都是濡湿的汗意,顿了一下,见许娇的面色已经惨白,下意识地运起几分内力,覆在她的腹部,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很神奇地,许娇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温度渗入自己的腹部,连带着怎么都热不起来的四肢百骸都跟着暖融融的。
疼痛稍减。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纵使自己有些本事,会一点招式,但在这个世界,躲开普通的攻击还行,对付这种带内力的挂,还是不太能应付的。
身体素质差就摆在这里,她又没有内力,要是有的话,刚才自己早就用上了这种去痛的好办法。
许娇缓过一些劲,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回答:“小事不必惊动太医,倒是虞大人怎么来了?”
虞烨收回手,坐在她的床边,低声道:“殿下好记性,臣昨日才答应要亲自护卫殿下,想不到今日殿下就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嘲讽。
许娇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眼角有一些被睡姿压出来的薄薄的红痕,配上此刻她的目光,像是眼睛里流转过波光一样,是一刹那的惊艳。
虞烨不知她怎么这样看自己。
刚想问,许娇已经不轻不重地出声:“并非我记性差——”
“只是有些人说话不算数,我不知哪句该信,哪句不该信而已。”
话里甚至带了一点软绵绵的抱怨之意。
像是……
撒娇。
虞烨听得愣住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见许娇别开脑袋,在这静谧的室内氛围中,低声说:“我肚子疼,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不作数,虞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虞烨却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臣……再给殿下揉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