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离体的时候,许娇按理说该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毕竟她身体里的是人的生魂,魂魄严格意义上来说与这世界万物并不在一个维度上,看到的、感受到的气场也跟活人不同,所以该是浑浑噩噩的一团光。
可是许娇只在最初的怔楞之后,竟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她甚至还记得要将自己白天临时抱佛脚学的那两道符给带上。
随着她的心念闪动,原本在她宿舍床铺附近放着的两张黄纸,像是被风吹起来一样,悄没声儿地沿着旁边的窗户飞了出去。
钱艾睡觉比较浅,隐约听见书页纸张翻动的声响,在夜晚睁开眼睛朝着周围看了看,这是之前“笔仙”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和后遗症,虽然现在她勉强能做到不开灯睡觉,但是听见那些奇怪的动静,哪怕睡得再熟,身体都仿佛留下印象似的,即刻就被惊醒了。
不过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再自然不过,许娇被拉出去的是魂儿,此刻躺在那里的身体自然是一动不动的,说不定等下身体都会渐渐冰凉……
而郑芷虞本来就是厉鬼,几乎没在她们眼前现过形,钱艾对这种鬼神之事一窍不通,又怎么可能看得见她的样子,故而这一来去,只能感觉到一阵凉风从室内拂过罢了。
……
郑芷虞追着许娇飞快地朝着远去掠去。
在半途的时候,许娇的魂魄就已经将两道符偷偷地藏在自己的裤兜里,她是生魂,这符咒伤不到她,等到了目的地,她猛地惊觉这是上次郑芷虞带她来看星星的时候去过的学校最高处的那栋楼楼顶。
今夜的星辰稀疏。
月亮也仿佛隐没了一样。
天上的云都透出几分愁云惨淡的意味。
附近只有市中心不远处的建筑工地高楼射-出的探照灯光芒,偶尔从这边一闪而过,许娇就在这一猝然间的亮度里,看清了将自己的灵魂牵扯而来的人。
正是上次回家时,忽悠了许家两夫妇的那个大师。
脖颈上的那珠串散发出比先前更凄厉的、不详的红光,也不知道里面是镇了什么新的大凶之物,许娇只觉得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朝着自己而来,而她本能就想避开这东西。
但她没有动。
因为摸不清眼下的形势,以她这点三脚猫的把戏,跟这个心思深沉到绝了顶的假和尚对上,先发制人是讨不到任何便宜的。
不如先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再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掏出保命的护身符。
她知道郑芷虞正在过来的路上。
念及上次这两人动手之后的结果,想到郑芷虞身上那已经暗淡了一些的红衣,再看这和尚苍老了少许、身上戾气却更重几分的样子,许娇现在还真不好把握这和尚跟郑芷虞动手究竟谁输谁赢。
她犹在沉思,面上却是一幅冷淡的样子,那光头见到她的模样,发出了一声“咦?”
他自语道:“寻常生魂离体,要么懵懂、要么痴傻,怎么你偏偏双目清明?不愧是鬼王看中的人,竟连魂魄都如此不寻常,若是事了,拿你来炼我一直想做的九转还魂丹,倒也是个不错的药引子。”
许娇:“……”
一时间,千万句脏话从她的心头飘过。
但她还是很迅速地根据时势挑出了对方话里的重点,那就是其他人在这个时候都是装傻、懵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若是表现出异常,或许这人会当场就将她杀了。
念头刚起——
下一刻。
一张狰狞的、青面獠牙的鬼脸就冒出来与她对视,两张脸的距离不过咫尺间。
许娇努力忍住了眨眼的冲动,好在她本来就不怎么惧怕这些东西,顶多是被这个玩意儿突然的出现吓了一下,所幸及时控制住了,现在就是一幅冷静与那鬼面对视的样子。
光头又是有些诧异,手中动作略微一变,手决换了,那青面獠牙的鬼面就成为雾气消失,钻回到了他脖子上的珠串里,只见一道青色的光隐隐从珠子上闪过。
紧接着,是一张几乎看不出原形的车祸脸出现在许娇的面前,那滴滴答答的血好似都会落到她的身上去似的,对方的鼻梁塌了,眼珠子要掉不掉的,脸上没几块完整的皮肉……
许娇万万没想到自己要在这个狗光头这儿一次性体会不同版本的3D环绕式恐怖片,近距离与这车祸脸面对面,她眼睛也没眨,只是感觉胸腔里一口气提上来,在那儿上不上,下不下的、卡得她有些难受。
好在魂魄状态不比人,生理反应是能压住的。
哪怕她现在把自己憋气憋到晕,脸色都不会有分毫的变化。
一连几张鬼脸过去——
眼前这和尚仿佛看出了许娇只是个看似冷静、其实跟其他呆傻生魂没有任何区别的花瓶,哦,甚至比他们更差,其他魂魄起码有遇到更强对手的本能躲避反应,许娇这倒好,傻傻的站在这里,若不是和尚想留着她等会儿处置,许娇刚才差点被那车祸鬼张嘴将脑袋吞下。
他露出个冷笑,叹道:“原以为你是个不同的,却竟然是我多疑了……罢了,等我将你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收拾了,再用你引出鬼王也不迟。”
说罢,他袖子略一动,许娇就被他拨到了身后,身边还有两只小鬼看着,为了防止她逃走。
许娇垂着眼眸,在心中暗暗道:
引什么引。
瞎了眼么,鬼王本尊就在你面前晃悠这么多次了,你个蠢货竟然就是没认出来,或许这就是他坏事做绝的报应吧。
这时,郑芷虞正好赶到这里。
红衣出现在这天台顶端,两人隔着一些距离对视,许娇没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先前面对那和尚时提起来的一口气,现在也不那么堵了。
但她也没有放松到哪里去,毕竟这假大师一天不解决,她们俩的日子也一天不安生。
郑芷虞先说话了:“上回我放过你,以为废你三分之一功力足矣,如今看来,这并不够给你教训……修道之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怕天降玄雷,教你魂飞魄散。”
这话一出,许娇身前的光头先笑了笑,几乎是仰天大笑的架势,仿佛郑芷虞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声音里都带着不屑和嘲弄:
“修道本就逆天而行,所做不过为求长生、超然物外,逆己身一道是逆,逆万物也是逆,放任它们这些废物存在,也不见得能修出什么结果,不若成全我之道,也不枉他们来这人世一趟。”
这话不是一般的狂妄。
仿佛他就是天地,能轻易地给其他的生灵定义存在的意义。
许娇在心中摇了摇头,发誓自己要是完成了这个世界的任务,有机会了一定要出去将这本书给重新开坑写完,把这个臭秃子安排一个最悲惨的结局。
郑芷虞听见那让人无比反感的话,身上的戾气像是溢出杯子的水一样,争先恐后地冒出,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红衣颜色也越来越艳丽,仿佛即将要滴出血一样。
光头再次见到她的这本事,却不及上次那般惊惧。
毕竟这次他是做好准备来的。
看见郑芷虞身上那鲜艳欲滴的红,他面色不改,一幅已经预料到结果的样子,对郑芷虞露出几分悲悯的神色来,只是其中的嘲讽之意难以退却:
“厉鬼多半死后怨气冲天,寻常时候难以维持清明,唯有被激发与心中怨念有关事项,才会重新发作……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自如调动这份怨气的厉鬼。”
“看你谈吐间对大道有所领悟,死后也不忘匡扶正义的模样,想来生前也是有门派师承的同道中人,虽不知你因何沦落,但如今我也没有功夫去探究这些。”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既已背负孽债,也不差你这一桩,要怪就怪你瞎了眼,竟看上不该看上的人。”
他的话说完——
脖颈间那佩戴许久的珠串佛塔那颗就被他直接扯了下来,霎时间,整串珠子蒙着的红光都略微暗淡了一点,郑芷虞看见这情形,面色一沉,阴气更重三分。
她知道这和尚要放出来的东西绝不是凡物。
光从这冲天的红光煞气就能看出来。
那佛塔直接被光头捏碎了,与此同时,他脖颈上其余的厉鬼珠子似乎都能感觉到这气息的恐怖,齐齐发出了哭嚎声,许娇被这动静一冲,下意识地有些恍惚,但只是走神了这么一刹那,整个人就被那和尚带着从楼顶跳了下去。
因为放出来的鬼魂煞气太重,寻常人并不能在附近多待。
假和尚自己倒是无所谓,他是担心许娇的魂魄直接被冲散了,不利于他接下来引出鬼王的布置。
……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附近楼房里的光点一闪一闪,在飞快下落的过程中,映在许娇的眼里,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都围着自己打转一样,眼睛看见的都是缭乱的光。
那和尚似乎已经确定了她没有自己的意识,所以先前看着她的恶鬼也已经收了回去,只用一种类似钩子的东西勾着她的领子,相当悠然地往下落,到了半途,佛珠从他的脖颈上飘起,飞到一人一魂的脚下,将他们托起。
因为是灵体状态,许娇轻易就能看到这漂浮的情况——
是珠串上所有的厉鬼鬼魂托着他们俩。
法器离了手,又在半空这样危险的地方,许娇不知道灵魂会不会被摔死,反正这和尚是人身,要是掉下去,不死肯定也残的。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许娇心中有了计较,趁着和尚不注意,一手悄悄摸进兜里,将先前偷偷藏起来的两张符摸了出来,这两张符纸要对付这珠串,是不太可能的,但对付秃头凡人,却是绰绰有余。
一张定身符。
一张风符。
正好将这和尚收拾了。
因为对这个生魂没什么防备,那光头原本还在凝神注意楼顶打动的动静,见到那红光几乎冲破天空,要将半片天都染出奇异的颜色,算着时间准备重新上去布置自己的阵法——
结果。
就是一个不注意。
身后传来风声,他靠着练武的本能想避开,许娇的第一个动作却只是个假动作,符咒的真正位置是朝着和尚避开的方向去的,那人或许根本没料到她能有身手,只将上次派去追她的鬼当做是被郑芷虞收拾的,没怎么考虑这个鬼王心上人。
因为在他的眼里,许娇近乎蝼蚁。
谁会去认真防备一只蚂蚁呢?
就这样,他被定身符直接贴中,下一瞬,风符在空中直接燃烧,和尚眼中先是惊诧,后又变成了奚落,一道风符而已。
如今这个年代,有几个人能靠一道符箓直接招来风呢?
能将自己吹个凉快,都算是许娇厉害。
他是这么想的。
许娇也有些惴惴不安。
尤其是她看见脚底下的那佛珠珠串随着这光头的意念,里面的鬼怪一个个冒出来显形的样子,隐约猜到了自己可能下场不太好看。
而且刚才那张飞在半空中烧完的符箓,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
整个世界,安安静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娇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断转动脑海,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画错了什么符,难道这个《十八号楼》的女主角就要以这样悲惨的形式狗带吗?
这真是史上死的最随便的女主角了。
被她的定身符定住的光头胖子眼中露出狰狞的恶意,彼时珠串里的厉鬼已经慢慢浮现出来,半截身子都已经冒出,眼看着就要一人一口将许娇吞下——
就在这时!
天地间猛地一股狂风从底下冲起,朝着他们的方向狂猛地卷来!
这风有多强呢?
许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风里面夹杂着的风刃迎面而来,连她一个本来不该受到影响的生魂,都能从那风中察觉出危险来。
仿佛那风刃能刮裂她的魂魄。
和尚眼底的讥讽笑意凝固了。
许娇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他眼中露出的不甘,紧接着,他和那串佛珠,就被那风团淹没了,本来许娇也要被卷进去的,但在关键时刻,视线范围内掠过一角红色,等她反应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被郑芷虞抱在怀里,拉到旁边,险险避开那道风。
她转头看了看,见到郑芷虞的半边脸上都被血红色所覆盖,连向来黑沉沉的眼底都冒着红光,像是凶性被激发了出来。
许娇正想问她有没有事,余光却注意到楼顶的那大片红色还没散去,那红色的盛况,光是看一眼,就让人从心底发憷。
郑芷虞注意到她的视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脸色比往常更苍白,几近透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楼顶,低声给她解释:
“他放出来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被几十条人命滋养出来的厉鬼,又是初生的家伙,血煞气最重……我都隐约不敌。”
许娇听见她的话,本能地抓了下她的手腕,像是在紧张。
郑芷虞含了半句话没说。
那就是她发现自己少了一魂。
被这种浓重的煞气冲撞,剩余的两魂七魄极其容易不稳,到时候她的修行就会一朝散去……有时候鬼怪之间的对抗就是这样简单,过强的对弱的一方,是会造成碾压效果的。
而新生的厉鬼,在诞生之初,是没有理智也没有意识的,若是在乡村田野那种地方出现,基本一现身就会灭一村,造成血流成河的效果。
等到那血气、戾气都散去,就会游荡在世间,稍稍强大一些的,靠着吞噬低级的鬼怪就能变强,然后才能逐渐地找回神智,但是在遇到自己死前最厌恶的事情时,还是会激发戾气。
郑芷虞也不知道这老和尚到底哪来的本事,竟能在这厉鬼刚被血气滋养,戾气不散的时候收服,想来那鬼面佛珠并不是一般的法器。
起码当世应该没有人能轻易养出来。
“那……怎么办?”许娇自己除了这临时学来的几手符,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全靠遇上了之后脑子里莫名其妙的灵光一现,现在郑芷虞都说她没有办法,许娇就更难想出应对的法子了。
但不对付又不行。
现在能明显看出来,这个假和尚有点疯癫,他能在天下闻名的S大做出这种极其损阴德的阵法,肯定是不会在乎人命的,放出这种厉鬼,他也不会在意若是没有被收走,之后会造成多少无辜人的死亡。
可是许娇和郑芷虞都不会放任这件事就这样发展下去。
郑芷虞本意是将许娇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或者干脆送她回魂,毕竟她一人对付楼顶的东西都尚且吃力,何况是再带着许娇,她不敢保证能够护许娇周全。
许娇却是抬手捂了下心口的位置,拧起了眉头。
郑芷虞连忙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许娇一时间难以判断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我的身体在宿舍,应该不会有事,我现在是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的感觉。”
什么?
郑芷虞听出几分惊悚之意。
许娇现在是魂体状态,又不是肉-身,魂体里,能有什么东西?
但没等她问,两人同时感觉身上一寒。
高楼顶上,一个黑发的、几乎被血染红的身影定定地站在边缘处往下看,哪怕看不清她的面目,可她那锁定的目光,几乎有如实质地定格在两人的身上。
格外锐利。
许娇虽然是魂体,后背也生出寒意来,与郑芷虞一并抬头去看,见那红色的身影张开双臂,像是想从那里就这样直直地坠落。
与此同时。
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从不远处传来,伴着这血腥味,天上的星星也变得看不清楚,一时间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了红色。
仿佛预兆着这注定是个猩红色的夜晚。
许娇听见郑芷虞喃喃的声音低低响起:“……阵法开了。”
……
一个精心布置的、吸收了诸多血气和怨气的聚阴阵,能够对局势起多大的作用呢?
半个小时足以说明一切。
许娇看着被百鬼包围的郑芷虞,自己被那道新生的、恐怖的红衣女鬼逼近,顶楼边缘坐着一身血的和尚,向来锃亮的脑门被染红了一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吊着一口气爬上来。
新生的怨鬼慢慢逼近,郑芷虞那边的红衣也被扯掉了裙摆,剩余的颜色惨淡不已,若说先前是鲜艳欲滴的,现在的她就像是褪色了一样,这衣裳的红顶多成了番茄色。
她快要不行了。
许娇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她现在所有的脑细胞都用来思考一件事——
如何马上变身成鬼王?
怎么才可以做到?
和尚似乎已经看出她们黔驴技穷,在那边瞧着郑芷虞冷笑:“只是个魂魄不全的家伙,虽不知你怎么修成的厉鬼,但是……到此为止了。”
“当然,若你肯臣服于我,我可勉强再让你在这世间多活几天。”
郑芷虞看了看许娇的方向,许娇不动声色地对她眨了一下眼睛,郑芷虞立刻改了口:“收降怎么不早说?打了这么半天,原来都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失敬啊,大师。”
那和尚冷笑了一声。
他当然没有这么容易被收买,听见郑芷虞改口的话,立刻就道:“败者投诚自然要拿出一些诚意,这样,我这里有个乾坤袋,里面有些好东西,你将这个生魂放进去,我要以她来引出鬼王。”
许娇还是眨眼。
郑芷虞却不肯了。
这秃子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引出鬼王的办法,想也知道是哪几种,无不是让与鬼王有联系的人受到极大的痛苦和折磨,她不舍得。
秃驴似是看出了她投敌的心意不诚,也懒得去看她们俩的挣扎,也不知怎么竟然将许娇隔空抓了起来,往那乾坤袋里面丢。
郑芷虞睁大了眼睛:“不!!”
与此同时,她身上那有些褴褛的血衣重新变得艳红起来,就连眼底的黑色也再维持不住,许娇所能看到的最后一景,就是她眼角的红色慢慢地压过了黑色。
她似乎因为这个失去了理智。
连那和尚都惊诧地叹了一声:“你竟还能……”
……
后面的话许娇听不清楚了。
她胸口的灼热之意越来越强烈,好像要脱开她朝着其他的地方飞走,她甚至来不及体会这乾坤袋里面究竟有什么乾坤,就先被这可怕的感觉摄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闪过许多的片段。
许娇有时是郑芷虞的角度,有时又是那个夹着尾巴走路、不怎么适应自己身份的人,她看见这个狐狸尾巴的家伙跟郑芷虞在山上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
郑芷虞告诉她:“我阅遍古籍,也不知该如何将这狐狸的精魄与你分开,我可答应你,他日你若是身没,我会送你至地府,过奈何……你看如何?”
已经能控制自己不变出尾巴的少女点了点头。
穿着道士服的郑芷虞松了一口气,与她道;“那就好,不过你总不能在这道观与我待一辈子,你的缘分在山下,今日你便下山去吧,日后若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可再来寻我。”
话音才落,许娇就见自己紧紧扒住了桌子,紧张地问:“我……我不想下山。”
清冷的女人挑了下眉头,黑曜曜的眼睛里都是温柔和耐心:“嗯?”
许娇声音更大了一些:“我不想下山,我不嫌弃这山上枯燥,我就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不、不行么?”
郑芷虞温和地回答她:“不行。”
许娇分神想了一句,不行就不行,以后别求我。
但她如今全然沉浸在这不知是谁的记忆里,并无法替自己发出声音,只能按部就班地看着这角色再往下演。
记忆很快翻篇。
已经回到人世间的少女很快忘记了这山上的插曲,仿佛真成了凡尘里的人,生活、劳作,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自己并不怎么爱的书生,只是成婚的当晚,衣裳被褪去的时候,她太过紧张、惊慌,不小心将那棕色的尾巴露了出来。
书生吓得直接在婚房里昏倒。
次日,许娇被那家人的家丁拿着棍-棒团团围住,无论她怎么解释,也没有人肯相信她的话,只是对她说,妖怪,滚出这里。
许娇感觉到自己这个视角的少女伤心极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明明身上还穿着婚服,却一点儿不像是大婚的新娘子,狼狈不已。
就在那些棍-棒要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将院落里的树叶都吹飞了。
泪眼朦胧的少女抬头去看,见到久违的那道黑白道服的身影。
她是被抱着离开那院子的,因为先前被她名义上的夫君打断了一条腿,所以无法逃脱,现在连站立也成了问题,她抱着郑芷虞的脖子偷偷地哭,却听见对方低低地说:
“抱歉。”
“我来晚了,我应该早些到的,你这情-劫……着实凶险。”
许娇抬头看着她,见到那白净的、弧度好看的下巴,因为从小跟在对方的身边,所以对这劫难之类的东西并不陌生,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爱他,也是劫吗?”
抱着她的人顿了顿,回答:“我不知。”
许娇又说:“我不想再嫁人了,他们都觉得我是妖怪、是异类,没有人会喜欢我的。”
郑芷虞低头看了她一眼,林间的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她的面庞上、衣裳上,金光竟然衬得这双星星一样的眼睛更好看了些。
她说:“不是妖怪,凡人愚昧,不愿以心看人。”
大红衣袍的少女非常安静,不知有没有听懂。
郑芷虞仿佛感受到她的伤心,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觉得你是妖怪。”
少女仿佛被她的话稍稍激励了,于是勉强打起了精神,问她:“那你会喜欢我么?”
郑芷虞:“……”
她迟疑了。
少女又蔫巴巴地缩回了她的怀里,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你那些话都是安慰我的。”
“……会。”头顶上冒出一个艰难的字。
有人趁势追击:“既然凡人愚昧,我便不与愚昧之人同流合污,我要与你一起住在山上,如今我劫也历了,人间也看过了,可我还是最喜欢你的道观。”
“这恐怕——”
“你还是嫌弃我。”
“并非如此,只是我也多在人间历练,并非日日住在山上,道观无人,前些日子被大雨冲塌了几间房子的屋檐,怕是不太宜居。”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着你,你救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呀。”
“……容我想想。”
……
画面一篇篇地翻过。
少女跟着道姑以天为被地为庐,甚至无师自通地将那大大的狐狸尾巴当做暖绒的被子,在野外睡得香甜不已,还要与郑芷虞分享自己这尾巴的软乎,缠上对方的手臂,扒拉上去问:
“喜欢吗?我的尾巴你喜欢吗?”
郑芷虞:“……”
许娇在这场景里几乎是看遍了郑芷虞闷骚的模样。
明明喜欢别人毛茸茸的尾巴,不肯说;明明很喜欢对方煮东西的手艺,却吝啬地连句夸奖都不给;怕少女被人发现不对劲,所以从不去人多的地方;会在天热天冷的时候想办法给对方调理身子,晚上起来会偷偷给篝火添柴……
她的那些心思,都藏在不经意之处。
她以为自己表现的不明显,可是早被对方全部看在眼中。
于是有一天,许娇陪着她走在降妖除魔的路上,听见自己口中状似随意地问出一句:“你们道门,可以成婚吗?”
郑芷虞眼也不眨地回答她:“当然,怎么问起这个了?”
许娇听见自己“唔”了一声,冒出惊世骇俗的一句:“因为我想嫁与你啊。”
郑芷虞:“!”
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惊,懵了许久,才愣愣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许娇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如今她已经摸清了自己在的这人的行为模式,于是动了动唇,记忆里、记忆外的双魂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话:
“我说,我想嫁与你,当你的妻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