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于鬼街出生,在鬼街长大;日日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娘生下她后没多久,被几个外蛮拖去了坟场,最终死不瞑目;而她爹是个醉鬼,每日对抢不回酒饭的她拳打脚踢,最后被人打死了。
楚楚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在她父母死去的时候,她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只想逃离鬼街。
可食客没有身份,出了鬼街便更加居无定所,日日夜夜害怕着被官兵追捕。没有北豫的符牌便会被当做临辛的间谍,要么丢入大牢,要么就地处决。
她想出去,但她不敢。
她在等一个机会。
顾杪头一次来到鬼街的时候,楚楚正被几个食客追打。她偷了他们的硬馒头和一些抢来的钱财被发现了,碍于小孩手短腿短,她跑不过他们。
拳脚落在身上,疼得很,楚楚已经习惯了。
可那回却不一样。
楚楚蜷缩在角落,等待着下一波殴打,却是忽然间,围打自己的食客不知怎得,哀嚎着一哄而散,她被提着领子拎了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去,只见是个外蛮少女,眉眼清冷,面若寒冰,紧绷着的脸似乎蕴藏着滔天的怒意。但那怒意并非向她,也不是向着方才打她的人。
那少女问道:“你可看见过一个与你一般大的外蛮小孩?”
她没有分给楚楚一丝眼神,似乎当真只是路过,只是想找她问个路。但楚楚知道,是她帮自己赶走了那些人。
有那么一瞬间,楚楚在想,如若她就是那少女正在寻找的人,那该有多好。
她想出去,想离开鬼街,想不再居无定所,还想有人能够牵挂着自己。
楚楚奢求的不多,她只想有个家。
适逢其会,她找到了机会。
她顺理成章的进了卧雪庄,有了符牌,成为了那叫顾杪的外蛮的师妹。
卧雪庄宾客盈门,攘来熙往,安定平和的好似不在尘世。这里不愁吃穿,不恐朝野,偶有人嘲她出身,但总会不知何时便消了声。
楚楚知道,是带她来此的师姐出了手。
顾杪从不会与她说,即便是直言问了,也绝不会承认。一来二去,楚楚不再多言,只是悄悄地把那恩情记在心底。
鬼街的人是狡诈阴滑,楚楚也从未否认过自己这一点。
初入卧雪时她依旧心有不安,时常偷偷拿了东西藏在床下,有时是吃食,有时是物件。
她知道卧雪庄的少庄主心中有所牵挂,尽管她在门客面前掩藏的极好,但楚楚知道顾杪所看所想的一切都是那她宁愿失去一条手臂也要保护的男孩,亦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取代对方,更不可能在顾杪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不奢求其他,只想能够在这里呆着,不再被撵出去。她是怕自己有一天被赶出去时,不会身无分文,食不充饥。
家仆发现她偷窃,一次次地将她拎去了顾杪那儿,恶言相控。而那年轻的少庄主都只是淡漠地瞧了他们一眼:“卧雪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杪没直说,但言下之意谁都明了。
——卧雪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了便拿了,无需挂齿。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十次八次仍旧如此,却从未有一刻,说过让楚楚离开。
楚楚心中不安,忍不住问出了口:“您后悔了吗?后悔把我这个食客带进卧雪庄?”
本想趁夜间无人偷偷摸去厨房拿甜桂花酿的顾杪尴尬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未加思索,看向楚楚,诚笃道:“我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楚楚明白了。
第二日,她归还了所有的东西。
家仆依旧对她冷眼相待,门客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但楚楚不在意。
不求众生怜悯,但求一人顾恤。楚楚觉得,这般便好。
可当她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时,北豫的兵从天而降。
黑压压的磐甲铁骑悬于高空,胆寒发竖,安静祥和的湖面终究还是迎来了不该属于这里的山崩海啸。
顾杪把她与萧鹤别藏了起来,让他们一同前往将离谷,但楚楚不想。
将离谷中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孩童误入,定是尸骨无还。萧鹤别有人保障,但她没有。
她知道萧鹤别不会携她一起。
她若执意跟上,萧鹤别不会拒绝,但那是因为有顾杪的嘱托。
而若她遇难,他多半只会是冷眼相看。
即便萧鹤别从未说过,但楚楚知道,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其间的关联就只是顾杪交代了他什么事情。
顾杪叮嘱过的,他会做,但多一件都绝无可能。
再善不过是为了能够得到顾杪夸赞而勉为其难的回头来给她收个尸,就地挖个土坑埋了。
所以当他们偷摸逃走,快要离开临安边境之时,楚楚停下了。
萧鹤别皱着眉,烦闷毫不遮掩地溢出心头。
“你究竟想怎样。”他道。
相较于他,楚楚倒是平静多了。她笑了声:“不想怎样,只是不想跟你去将离谷了。”
萧鹤别本就满心恼恨,此刻对她这突然的行径更是不胜其烦:“师姐让我照顾好你。”
楚楚忽而觉得可笑。
不是对自己,而是面前的这个人,有些过于可笑了。
张口闭口皆是顾杪,言来言去,万变不离她。就好像他的世界除了顾杪就再无其他,顾杪是他的一切,顾杪的话语就是金口玉言,而当他向外人提起她时,又变回了那声规规矩矩的“师姐”。
楚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虚伪得可笑。
他与其他外蛮没有任何不同,一口一个仁义道德,一句一个礼仪谦卑。分明自己也是来路不明,看向她的神情却满是嫌弃。
也许他与别人一样嫌弃自己的出身,又或许他只是单纯的嫌弃自己占用了他师姐的眼神,但楚楚不想知道,她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目光。
她有别的计划,而那计划,或许能够改变她的一生。
“可师姐不要你了。”她说。
萧鹤别面色阴沉,眸中布满了血丝,他的愤怒被死死地压在了心底,那是风雨欲来时低燥的气压。他一字一顿道:“她说过她会回来。”
楚楚反驳:“你知道她不会的。”
她这样做不为别的,就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虚伪的人舒坦罢了。
见萧鹤别不语,她笑道:“那天早上,我看见了。”
看见他日上三竿才从房间里出来,抱着褥子和一坨衣服,偷偷摸摸去了后山的水池边,拼了命地搓洗着上面的污渍。
楚楚道:“你压根没把她当做是你的师姐。”
“你梦见了她。”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萧鹤别,仔细盯着他的神情,欣赏着他那坚硬的防线一点点瓦解的模样。
“你讨厌我,是因为你讨厌我占用了师姐的时间。卧雪建庄以来,除却自己前来的门客,只有我是师姐主动向师父提出收进门派的,你怕我抢走了师姐对你的偏爱。”
萧鹤别对顾杪抱持着怎样的情感,楚楚管不着。但纵使她比他还要再小上三岁,也比他更加清楚,他总望向顾杪的目光里究竟藏着什么。
那是她那醉鬼爹看向她娘的神情,是那几个把她娘拖去坟场的外蛮的神情,更是鬼街中那些个獐头鼠目的食客对着她上下比划时的神情。
他们说:“等你再大些,再大些就来找叔叔,叔叔保你酒足饭饱。”
萧鹤别可能比他们更加纯粹些,但楚楚仍旧觉得恶心。
“你对你师姐的感情,不是亲情,不是愧疚,亦不是感激。”
她看着他愈发阴沉的神色,上前了一步,乘势道:“你想靠近她,想环着她、拥着她,埋进她的怀里,嗅她的味道,想亲她、抱她、与她耳鬓厮磨,想让她在你身下......”
“住口!”
“师姐是嫌你恶心,嫌恶你厌弃你才离开的。”她道。
果不其然,萧鹤别怒了。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数日乃至数年来藏着的憋屈混杂在一起,如火山喷发般在胸腔里冲撞。他双目血红,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烈日炎炎,鼻腔里传来的血腥味蓦然刺激了他的神经,一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但已经晚了。
他不知何时拔出了剑,砍伤了女孩,刺穿了她的肩头。
顾杪嘱咐他让他照顾好的女孩,被他伤了。
楚楚却笑得很是开心——这正是她想要的。
在鬼街长大的楚楚很擅长看人脸色,懂得如何讨人欢心。反之,她同样知晓如何才能彻底地激怒一个人。
借着这等间隙,楚楚扭头悠哉悠哉地走了。她知道,用这种理由挑衅萧鹤别,他便绝不会追上来。
而正如她所料,宋尚看见她那一身伤,痛心伤臆,二话不说地便将她收入了门下。
“卧雪庄与我、与上任盟主周兄交情甚深,我也不想看到如今这种局面。不若这样,你既是少庄主的义妹,便就认我为义父,如此,就不再会有人欺你负你了。”
楚楚自然不是顾杪的义妹,宋尚更是与卧雪庄不算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那会儿正是宋尚情宴以为庆祝自己坐上盟主之位,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有人当着全武林的面下跪求助,不管他可否本性便是如此乐善好义,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不应。
不仅会应,还会完完整整的履行他应下的责任。只要他一天想要继续做武林盟主,他便要要做一天样子给全天下看。
而楚楚这样做,都只是不想再流离失所罢了。
与顾杪提条件进卧雪庄是如此,激怒萧鹤别算计宋尚亦是如此。
她的算盘打得极响,算天算地,却未曾算到,卧雪庄竟会在一场大火中尽数覆灭。
那一日,全城都看得到城外那通天的火光,只是楚楚在养伤,未曾知晓。待她痊愈时,已然是一个月后。
卧雪庄早已是残垣断瓦,焦糊味熏得人脑袋发懵,有人道:“卧雪庄这是墙倒众人推啊。”
没人知道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只有人说少庄主被带走没多久,就有些着黑衣的人闯了进去,接着便是神号鬼哭,尸横满庄,随即,火便燃起了。
楚楚追问:“那余下的人呢?逃走的,离庄的,还有......还有被天禄院带走的少庄主呢?”
“哎呀,别问了,都死啦。”那人不耐烦道,“加上少庄主一共九十有五,全都死了。有被烧的,有被刺的,也有没了踪影的。找得见尸体的全都是断了脑袋,身首异处,可惨咯。”
“少庄主...少庄主不是在天禄院吗?怎么会死?怎么死的?”
那人嫌她烦,白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听说就是载她回京的马车遭了劫,连人带车一起掉下了山崖,死无全尸。你若是不信,就自己去蠡县的停尸房看上一看,少庄主尸体就摆在那儿,是真是假,一瞧便知。”
“卧雪庄......无人生还?”她又问。
“无人生还。”那人肯定道。
楚楚以为她会比自己认为的更加薄情寡义些。
她本以为人生在世上便就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谁的心更狠,谁就能够得来更好的生活。可当她听到这消息时,心中的震鄂不免还是让她感到窝憋。
那股没来由的心寒和止不住的烦心几乎吞没了她的大脑,楚楚忽然觉得恐慌。
害怕自己多愁善感,害怕自己畏首畏尾。
害怕自己对曾经被她利用的人产生太多的牵挂。
可当她赶往蠡县时,却被告知少庄主的尸体早就被运了出去。当她想追问敛尸人的去处时,只听得那尸车路上遇了难,未抵火场,便车损尸残,被炸了个粉碎。
那一言,就好似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去的了。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念头催动着她去求了那设计才骗来的爹:“义父,卧雪庄的人,是谁害的?”
楚楚想,她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想要给曾经收留她的卧雪庄一个交代,想要给善待她的少庄主,讨回一个公道。
她不是善人,但顾杪是。
善人当有善终,卧雪庄的少庄主不应当就此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