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上弓一直告诉顾杪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利益和利用之外,再无其他。
在她看来,对人伸出援手的,大多是另有企图。或许是想要求财,或许是想要求情,又或许只是在执行着别人派的任务,一板一眼地完成罢了。
岑今曾因此骂过她,但顾杪其实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就这么多月奉,都给你了,再贵就得赊账了。”她解释道。
岑今最终还是冷漠无情的把她连人带药一起丢了出去。
对顾杪而言,这世上绝不存在什么仗义行侠,更不可能有人会一厢情愿的为别人做些什么。为世之人,所作所为皆为相互利用,最多不过是为了利益均沾相辅而行。
就像她爹与她娘结亲,一个是为了逃离皇城,一个是为了振兴卧雪;就像皇上挟她回京,是恐惧顾家叛乱;而扶植她成立千机阁坐上阁主之位,是为了利用卧雪庄的武力和顾家的威望,铲除异己,归拢兵权。
——最初组成千机阁的杀手和暗探,都曾是卧雪庄的门客。
十年前顾杪被天禄院带走,七日无归。卧雪庄门客自发前往天境,于城下站立整整三日。
乌云遮日,阴雨绵绵,卧雪门客驻足长立,尽管是对着数十磐甲兵黑漆漆的火石炮筒,也无畏无惧。他们齐声呼道:“望陛下开恩,放少庄主归庄。”
余音绕梁绵绵,似是得不到答复便永不会绝。和光帝透过殿门缝隙看着外面跪着的顾杪,那不过十八的少女面如白纸,唇色铁青,钢甲铁手反射着阴沉的光,赵弋却莫名觉得,那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卧雪庄的人在城下闹了几日,顾杪就在殿外跪了几日。
她说她没能阻止卧雪门客踏入汴京,望陛下开恩,放他们一条生路。
赵弋怒斥:“你顾家之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停云干脆决绝的交还兵权,顾上弓直情径行的离开汴京,而当他把那顾家世女顾杪“请”回并禁足于天境后才发觉,他顾家祖孙三代,各个皆是执拗,顽固,又或是说,都有些过于玩梗不化了。
赵弋是忌惮顾家乃至整个卧雪庄没错。
皇探的情报隔三差五地传来,卧雪庄日渐壮大,门客往来,络绎不绝。赵弋日思夜想,却是愈想愈觉得后怕。
怕他们逆反,怕他们叛乱,怕他们养兵蓄锐,只为扳倒自己。
瞧见圣上心烦,内阁的掌印太监徐庆道:“皇上为何不召顾氏回京,看在眼皮子底下总好过让他们自由生长。”
赵弋恍然:他顾家本就该属于北豫,现在将其收回,不过是叫他们旅行他们应尽的责任罢了。
北豫自然是兵多将广,但天禄院也好,稽查务也罢,但凡是拿了兵符虎符的,必然受朝政大臣影响。发一兵动一卒皆要过三省六部层层审议,文臣武臣百官盼顾,逆耳之言一迭连声,赵弋终归是听得烦了。
他需要一个暗卫,一支暗兵,只听命于自己。
不是为北豫,不是为家国,而是为他所用。
“巧”得很,顾杪之后,卧雪庄之人送上了门来。
当然,掌印称巧,宫人称巧,但那并非巧合。
磐甲兵大张旗鼓地把顾杪从卧雪庄强行带走,正是赵弋要给那些个门客演的一出好戏。
江湖人重情重义,卧雪庄自然也有不少忠肝义胆之人。少庄主被朝廷带走,他们岂能善罢甘休?他们闹来皇城,是必然发生之事。
闹事者,天禄院定会出马;卧雪门生人单力薄,绝非对手。而赵弋在赌,赌顾杪定见不得昔日的同窗死无全尸。
顾上弓也许不会如此,久经起落之人,不定会再思虑这般年少轻狂时的情谊,但顾杪还只是及笄的年纪。
即便是再过淡漠,心中也定会有一片柔软天真之处。届时她便会前来求情,企得原谅。
如此,顺水推舟,借以给顾杪与卧雪门客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收他们为己所用,何乐而不为。
顾上弓失踪,皇探各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反倒是一则好事。顾上弓与门客之间的情谊,远不及少庄主顾杪。只有她孤身前来天境,赵弋的计划才能得以顺利进行。
当顾杪被传唤入殿时已然快要虚脱,几乎站不起来。墨发青衣,面如灰土,早已湿透的衣服一路蜿蜒着滴下拧成了汤的水渍,搀扶着她的小太监露着嫌色,未待站稳就松了手。
顾杪晃了一晃,没有摔倒。
被凉腻的雨水浸透了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却完完整整地行了一礼,低声道:“请陛下撤回磐甲兵,放卧雪庄之人平安出京。”
顾杪的神色却如深潭般宁静,与她对视的那一瞬,赵弋甚至觉得自己的计谋可能早已被她看穿。
但即便被识破,赵弋也无所顾惮——皇命不能违,顾杪没有选择;他不过是找了个理由,来将被动的事情变得主动罢了。
顾杪自然明白这些。
她听得那年过不惑的高位之人缓缓地叹了口气:“你刚出生的时候,朕还抱过你。”
岳小鱼死的时候,赵弋微服去了卧雪庄。
庄内挂着零星几道白绫,刚出生的顾杪躺在她的小被窝里,哭得惊天动地。
顾上弓不在——他是去给顾杪她娘立坟了。
带他日落归来时,顾杪已经躺在当今圣上的怀里睡过去了。那荣光在上的高位之人褪去了一袭黄金华服,穿着件朴素的青衫布衣。若没有门外站着的十几名带刀侍卫,那抱着那裹着破棉被的小孩男人,当真仿佛只是个来探访好友之女的青年人。
顾上弓驻足门外,未发一言,却已是下足了逐客令。
赵弋道:“朕......我只是来看看。”
“那个时候你才那么点小,朕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你哄睡着。”赵弋比划了下,黄金袖摆拂过龙椅,垂落在坐侧,被殿外终于升出的太阳刺得炫目。
他眯了眯眼,补充道,“没想到,一眨眼间,你已经这么大了。按辈分来说,你当叫朕一声皇叔。”
“让皇上见笑了。”顾杪道。
谦卑有礼,却否了过从甚密。
顾杪与顾上弓,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卑不亢,喜怒不行于色,似乎连下跪求情之时都只让人觉得,那只是于情于理之下他们该这样做,而非从心底想要这样做。纵使是跪在殿外为卧雪庄之人求情,都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情绪起伏。
赵弋觉得,即使是他现在下令让磐甲兵将那些聚集在城下的卧雪庄门客统统处死,顾杪多半也是不会掉一滴泪。
不过赵弋并不打算深究缘由,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
摸不透,并不是因为顾杪心思太过深沉,恰恰相反,是她太过于纯粹,纯粹到不明白处世之道,人性之本。
她是天生的杀手。
赵弋笑道:“朕答应你,对城下之人网开一面,但朕有三个条件。”
“皇上请讲。”
其一是劝服城下之人,虽她一起归顺北豫;其二是抹去姓名,根除身份,成为和光帝的暗影。
“其三呢?”见皇上迟迟不接下言,顾杪抬头问道。
前二者,赵弋笃定顾杪不能够拒绝,因为她没有拒绝的选项。但这毕竟悖了顾家永不涉朝政之誓,赵弋以为,顾杪会思虑更久。
他给足了时间容她考虑,却确乎没料到她竟如此不假思索。
赵弋笑了:“其三,朕要你表忠心。”
顾杪看向他,只见那高位之人撑着头,斜靠在龙椅之上,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
他道:“卧雪庄中,随你而来者三十有六,望风而逃者五十有九。你便带上这三十六人,除掉那些庸懦之徒。”
顾杪只是思忖了片刻,便应下了:“好。”
皇帝对卧雪庄的情况了如指掌,这点顾杪早就料到,只是她从未想过,还有三十六人追随至此。
她曾说过,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谁也不欠谁,何至于斯。
可他们却说:“既是萍水相逢,那你也也管不着我们做什么。我等选择追随,便是我等自己的抉择。”
顾杪难得的罔知所措了。
“随便你们。”她说。
而剩余的那五十九人中,上有花甲老者,下有黄口小儿,其间自然包括了萧鹤别和楚楚,但顾杪并不慌张。
三十一人在逃窜路中被刺;十一人在家中躲藏时被杀;剩余十五人正搜刮着卧雪庄的钱财秘籍,顾杪一把火点燃了这昔日的家。
火光遮天蔽日,红得可怖。顾杪淡若晏然地借着大火的遮掩走进密室,将早前藏好泡于尸罐的小儿尸体拎了出来。
烧死的尸体呈黑炭状,最是易蒙混面容——她早就想过瞒天过海的计策。
顾杪忍不住瞥了眼角落的壁橱。
壁橱的门大开着,里面早就空无一人。
实际上就连顾杪自己也不清楚她究竟在看什么,又是希望在这里看到些什么。她只觉得头脑中好像是一片雾霾般的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愿想。
她呆怔了片刻,扬长而去。
五十九人逃散,五十八个人头。
“怎么还少了一个?”高吏质问。
顾杪道:“还有一人,已然拜入武林盟主门下。”
武林盟主的人,北豫不敢杀,皇帝不能杀,顾杪也不想杀。
——那人便是宋楚楚。
顾杪实则准备了两具尸首,一男一女,备之以防万一。
当初楚楚帮她逃离鬼街,她予楚楚容身之所,便当以说到做到。即便现在不再能够履行约定,也不应当剑之所指。
而当她听见随来的卧雪门徒面露嫌弃提起楚楚扭头便拜入了武林盟主门下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他们道:“鬼街的人总是如此,就算是小孩,也是薄情寡义,趋炎附势。”
顾杪不以为然。
她虽将楚楚与萧鹤别一同藏于壁橱之中,却并不期望让她与他一并前往将离谷。
将离谷堪比龙潭虎穴,危机四伏,有去无回。
萧鹤别有那枚他爹留下的令牌,名“街蝉”的女人定会护他周全;而楚楚,怕就不会有如此幸运了。
而宋尚其人,高义薄云天,楚楚能够成为他的养女,是一则善事。
武林盟主这称号便是庇荫之地,只要宋尚做实其位一天,朝廷便一天不敢因她曾在卧雪庄修习而动她,江湖便一天不会因她是鬼街出身而欺她,如此甚好。
但顾杪从未奢想过,所谓“薄情寡义”的楚楚,会为卧雪庄一夜覆灭之事,追寻十年。
机关阵内,岩壁之外,楚楚提着瓦灯,正候着二人。
十年时间能让小孩塑为亭亭如盖的少女,亦能将那光阳之下的绿木锁于黑暗。
“十年前卧雪庄上下惨死,少庄主跌落山崖,最后连尸体都被碾碎成渣,可都是你做的?”
灯光幽黄,楚楚死死地盯着萧鹤别,眸中腾起的火光似乎要将一切吞并。她最后两个字眼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恨意,“谷主。”
顾杪怔忪了一瞬,心中潜藏着的最害怕的猜测,终归还是被人落了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