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悄声上台与他耳语了几句,宋尚的脸色变得不太好。但他很快压下了心绪,转而镇定道:“诸位稍安勿躁,小女只是害羞,不愿露面。”
然这话抚得了在场人的不满,却说服不了顾杪。
那张写着“勿来”的纸条,一直揪着她的神经,除非亲眼看见楚楚,否则她决不会就这么放下心来。
见台下的人稳了情绪,宋尚忙转了话题:“小女风光出嫁,乃我毕生所愿。各位相聚于此,我就权当是为了庆贺。”
他顿了顿,道:“我自知你们有些是为了四野八荒而来,而我手中这神卷是真是假,我也未能得知。这装着神卷的木盒坚不可摧,若要打开,则需破解其中十八道机关,而那机关淬有巨毒,稍一不慎,则身亡命殒。此四野八荒,非钱俩所能得,若谁能够破得了这机关,我就将其赠与谁。”
那淬毒机关当然是顾杪的主意。
和光帝恐假的四野八荒暴露太快,顾杪便去寻机关师重金打造了这个木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机关师拢共就那么几位,而当中刚好有一位,早年在北豫得罪了大官,扭身逃往了辛国,自此隐退。
这正合了顾杪心意。
毕竟隐退江湖的人,即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机关师花了十日时间做成了机巧木匣,在他张口想要那允诺的三万金时,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横在了脖子上,一刀见血,身首分离。
看到了携着机巧匣提着人头的顾杪,和光帝很是满意。
“顾家的人,生来就是北豫最强的刃。”他道。
“谢皇上赞允。”
四野八荒被公然拿出拍卖,不以钱俩为媒,只以解密为关,且未知真假。江湖上免不了有那么些喜欢寻求心惊肉跳刺激之物的人,跃跃欲试的想要试上一试。
但那机关可绝不好解。
若是强行拆开,则会启动粉碎机制,将里面那空白的假卷撕个粉碎;而若当真要层层解密,快则需十天半个月,慢则要三年五载,顾杪也说不准。
毕竟当初她压根就没让那机关师设解法。
所有的机关都卡得刚好,不能逆转。就好像是一把没有锁孔的锁,一扇没有缝隙的门,压根不存在打开的方式。
却是这时,人群之外忽地闪过了一抹身影。
与围在这里看热闹的人不同,那人披着长衣斗篷,匆匆离开,好似怕被人发现。在那人朝这处看来时,顾杪认了出来——
是楚楚!
千机阁毕竟直属皇帝,关于江湖的消息,当然是分外关注。武林盟主宋尚收养了一名叫楚楚的女童一事,在楚楚前脚踏进盟主家大门时,后脚就被传去了顾杪的耳中。
而宋楚楚的样貌也被一清二楚地描画下来,存于千机阁的档案之中。
顾杪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楚楚分明人就在这儿,却无论如何也不露面,又是怎么回事?
她要去哪里?
在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前,顾杪已经迈开脚追了出去。
红豆还在瞪着眼聚精会神的瞅着台上的人解机关,那人戴了个有半指厚的铜片镜,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天也不敢下手。
岑今早就习惯了顾杪这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的破脾气,见怪不怪,但也有意无意地挡住了红豆的余光。
而萧鹤别……
“岑大哥要走,怎也不与我说一声。”
声音来自耳边,顾杪条件反射地就想拔刀反刺,但她很快意识到这声来自于谁。
萧鹤别漫不经心地跟着她,与小时候一般无二黑沉沉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唯独不同的,是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
那笑意好像并没有传进心里,就只是浅薄地挂在面上,似有些讥讽,像是在嘲些什么荒诞无理的笑话。
顾杪自诩自己不是啊能看懂别人脸色的人,也从来搞不懂小孩的心思。萧鹤别在想什么,她猜不透,现在也没功夫推敲。
当下是追上楚楚要紧。
可楚楚看着有些奇怪。
她看起来躲躲闪闪,谨慎至极,却是在几乎要失去她的踪影时,下一刻又有意无意再次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
楚楚在刻意引他们去什么地方。
“叶公子,会场鱼龙混杂,你不用回去看着红豆吗?”
“红豆那丫头,不需要我担心。”萧鹤别听出了顾杪的心思,但他充耳不闻,朝前一指,“再不走,就跟丢了。”
顾杪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孩子长大总会伴有种种问题,比如说不再会指东往东指西往西,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借口和谎言。并且......
“你很碍事,别跟着我。”顾杪使出了杀手锏。
萧鹤别眉头一皱,神色郁郁,语气都变得飘忽哀怨了起来:“岑大哥答应过,说要与我寸步不离保护我,你现在自己跑了,是要毁约?”
这一质问,问得顾杪哑口无言。
小时候的萧鹤别从来没跟她撒过娇讨要过什么东西,后来长大了些,就开始日渐与她疏远,每日每日板着个小脸一言不发。这会儿这呜呜咽咽的样子一摆出来,顾杪瞬间手足无措起来:“我没有......”
这话一出,萧鹤别瞬间阴雨转晴,笑道:“那岑大哥是许我跟着了?”
顾杪:“......”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块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顾杪黑着脸沉默了会儿,还是默许了。
如果现在花时间甩掉萧鹤别,就会错失跟踪楚楚的机会;但若让他跟着,万一前方凶险......不。
她不会让萧鹤别陷入任何危险。
夙成山很大,绿野青葱。但人群都只集中在前山。楚楚领着他们一路走去了不知哪处的静林。树木高大狭拥,石板的路也逐渐没了。
枝叶遮天蔽日,正午的阳光几乎透不进来,黑黢黢地,唯有远处人声鼎沸,和深山中风鸣兽嚎。
树干间藏着大片大片的灌木丛,下脚时,木刺硌着鞋底,偶有尖锐的针叶,还会刮破衣裳,但这都是小事。
楚楚的身影蓦然消失了。
下一刻,地面震颤,鸟群惊起,针叶扑朔落下。
仅一瞬间,脚下的土地刹时变得松软,地陷天塌,顾杪一惊,回身试图将萧鹤别击出陷阱之外。
掌风凌劲,顾杪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萧鹤别却是好像早就猜中她要做什么,侧身避过,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以巧劲化解攻势,再一旋身,那收不住掌风直击身侧树干,发出了一声震天嗡鸣。
紧接着,土崩瓦解,他们掉进了个幽长且不见底的隧道。
洞内漆黑且安静,睁眼不见五指,远处隐约传来了风,耳畔只听得到身旁人的呼吸声和洞顶水滴作响。
萧鹤别冷不丁地笑了声:“岑大哥方才是想把我推开吗?”
顾杪一时语塞。
回他“不是”也好,“是”也罢,说出来了还得解释原因,顾杪解释不清楚。
她总觉得萧鹤别对她的态度好像并非是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所该有的样子,但大都是好奇居多,时而不时地就要试探几下。
一个谎言总要用无数个谎言来遮掩,如此一来,还不如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
“我们好像掉进陷阱了。”顾杪答非所问。
萧鹤别轻哼了声,没再追问。
他掏出了枚火折点亮,入目的是三五人高的山洞。
头顶上方是方才掉下来的幽长隧道,前后亦是狭窄且曲折,一眼望不到头。风自东南方吹来,往西走去,这意味着洞穴两头皆通着外面。
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顺着路往前走去。
两侧的山壁崎岖不平,看起来是被雨水腐蚀而成。四下里没有人气,更无半点生机。
沉默不语让这气氛变得更加焦灼且奇怪。顾杪虽不爱与人交谈,但自背后传来的那一阵阵来自萧鹤别探究的目光,让她浑身刺挠。
就在这时,远处忽而传来声嘹亮鹰嗥。
可山洞狭隘,又怎会有鹰飞来?
鹰嗥刺耳至极,传入这崎岖长径,起了阵阵回音。
回音渐响,层层逼近,顾杪惊道:“不好!快捂住耳朵!”
鹰嗥带着震颤,听似寻常,实则会直侵耳蜗,引得血管暴裂,七窍流血。
这物在鬼街颇受欢迎,名夺魄鹰,是用声震片与齿轮制成的杀人机关,从西景那儿传来。
景只有弹丸之大,坐落于盆地之中,本应是难守易攻之地,却能够夹在豫临辛三大国之间还好生安稳,这全是凭着他们精密的机关之术抵御外敌,数年来无一族成功进攻。
前些天落下的伤还未愈合,刚发作过毒,身体还很虚弱。旧疾添着新伤,被这声猝不及防的刺激,顾杪眼前一黑,险些失去意识。
她锤了自己一拳,咬破舌尖,刺痛带着腥甜的血味让她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
这地方出现夺魄鹰,是巧合还是意外?
楚楚把他们引到这里,又是何用意?难道是想……杀了他们?
是受人逼迫?可又是何人所迫?
一连串的问题拥挤在了顾杪脑中,还未待她想清楚,有一声鹰嗥传来。
这次的声音比前几次大上许多,恍若就在头顶。耳畔响起的尖锐噪音随着骨头传入脑中,引起阵阵晕眩。
顾杪咬紧牙关,侧首辨位,在抓住动静的那一瞬,挥手弹出短匕,以墙壁借力,几下跳上了高空,再全力一斩,随着一阵利器刮过铁片的剌响,火星四溅,鹰嗥戛然而止。
可那嗥声造成的损伤不可逆,顾杪咬牙咽下了喉咙里止不住冒出来的血,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精神。
然下一刻,尚未待她落回地面,山壁蓦然抖动震颤,尘烟垂地,有无数藤蔓从天而降。
那些藤蔓仿若有着自己的思想,张牙舞爪,再而同时袭来,铺天盖日。
顾杪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藤蔓吞没,须臾一道犀利箫响,箫声如刃,将那触须般的藤蔓撕得四分五裂。
萧鹤别收箫跃起,试图接住顾杪,却是穹顶一阵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而待天光散尽,他竟不知何时站在了片芦苇荡中。
入目所及是一片灰黄,接近一人高的芦苇几乎淹没一切,看不见尽头,更没有一星半点的人影。
萧鹤别心中一慌,脱口而出:“顾风禾!”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
叫名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