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一出,顾杪倒还好,可把岑今吓了一跳。
他这一天的倒霉事儿可够多了,着实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更何况这烦人的小子......如果被发现他跟顾杪是“共犯”,也许这小子不会把顾杪怎么样,但他的话,那可就难说了。
这小子现在是个什么尿性,岑今可比顾杪更清楚。
虽说以前就多少能发现点端倪,但少年人的天真无邪会较之更胜一筹。不论怎样,小时候的萧鹤别最多也就是阴恻恻地盯着他,毫无杀伤力。可他太早就被送去那恶人遍斥的将离谷了。
是善是恶被模糊,小时候阴沉的个性已然变本加厉。即便他与顾杪旁敲侧击的提了一嘴,那女人还是振振有词道:“没关系,萧曳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萧曳。”
——你倒是坚信不疑。
岑今恶狠狠地斜向顾杪,转身的同时挂上了连戏曲的角儿都能啧啧夸赞的假笑:“叶公子还有何事?”
萧鹤别没理他,却径自看向顾杪。岑今赶忙用胳膊拐了她一肘子,而顾杪回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那道探究的目光。
即便离得有一些距离,那道如鹰隼盯着猎物的视线依旧清晰地穿透而来。这目光太过有侵略性,已然完全找不到小时候那沉闷却单纯模样。
在萧鹤别还小的时候,似乎世间的一切都能带给他快乐,风吹草动皆会咯咯直笑。只要顾杪陪着他,便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烦心。
后来他长大了些,变得似乎寡言了许多,但仍旧会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但凡她走的快了些,都会被他拉住衣角,好像那两步有万里之远,离开一寸都会罔知所措。
再往后他开始随着门客一同练剑,分明在学堂时,他比旁人都强上一大截,对练之时从未输过,可一到日落西山门客回屋时,这孩子便会直剌剌地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孩子的身高还没蹿起来,热烘烘的小脸埋在肚子那儿,有点痒。顾杪记得清楚,那孩子总会闷闷地说:“师姐,我好想你。”
分明才大半日不见,对他而言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即便是那会儿她胳膊受了伤换了假肢,那孩子开始有心事,开始变得对她不理不睬,顾杪也总能在屋角墙根处发觉他故作无事发生的背影。
小孩子即便是叛逆,也依旧像个黏人鬼,一刻不离地跟在身后,永远注视着她。那双黑沉沉的双眼中,满满地只有稚朴与醇诚。
可她还是抛下了他。
十年,似是弹指一瞬间,又似久如天荒地老。
萧鹤别在将离谷那恶人之地整整呆了十年。
直到现在,顾杪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青年,也许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了。
她不知道这些年他都是怎样过的,可否艰辛,可否难熬,可她不敢知道。
顾杪怕自责会将自己全数淹没,不能呼吸。她会恨自己太弱,太过无能为力,在面对无上威严之时,如渺小蚍蜉,压根撼动不了一分一毫。
萧鹤别盯着她,又问道:“你究竟是谁?”
顾杪长长地叹了口气。
恨她也好,怨她也罢,就算是他早已把她忘了,她也不能停止自己的计划。
在完全为萧鹤别剥除所有的危险之前,她决不能把他拖入泥沼。
顾杪抬起头冲岑今一扬下巴,分外笃定:“他二舅。”
岑今:“……?”
生怕萧鹤别不相信,顾杪又补充了一嘴:“既然你我大外甥认识,你叫我岑大哥就行。”
岑今:“......”
关于为什么萧鹤别会如此穷追不舍的想要探她的身份,她多少有那么些猜测。
鬼街人多眼杂,外蛮进入多怀有各不相同的目的。自她进入的那一刻起,就有数道目光缠了上来。那些人并非是察觉了她的身份或是知道了些什么,更多的是想要寻究每一个外蛮来此地都是为了做些什么。
四野八荒卷失窃,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便是鬼街。不论是要转手四野八荒,还是要找人破译,来这三不管之地才是最稳妥的。
更何况自打四野八荒失窃一事传出,有不少人拿着千奇百怪的东西于此兜售,称其为四野八荒。可谁人也不能确定,那数十件假货里,可否就有那么一个是真的。
也正因如此,当顾杪察觉到有数人盯梢之时,她并未放在心上——有人盯梢,才正和她意。
看到她手中旋龟盒的人越多,才越能得以推动她的计划。十人去看,总有一人会相信这是真的;而百人去看,便有十人生疑。谣言生出,再而发酵。
旋龟盒不好解,自当会经转数人之手。就算是最后当真成功打开了,在发觉里面的卷宗上是一片空白时,也只会怀疑那内里的东西是否是在先前就被偷梁换柱了。
如此一来,江湖之中信任倒塌也只会是时间问题。
更者,盯梢的人太多了,探究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来,顾杪压根没有功夫去辨别跟踪她的都有谁,而萧鹤别,恰巧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他手中的筒镜可看百里,即便是藏在很远之处,也能够将极小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
她与商贩交易四野八荒多半已经被察觉,而旋龟盒此物,萧鹤别也多少应当知晓些。
这东西被记载在了不知何人所撰的机关图册之中,而卧雪庄的书房里刚巧就收有一本。
书房的那些书其实是很久之前梁伯从市集上买的,时间过去很久,纸页都泛黄变得又薄又脆了,顾杪不舍得扔,便就都留下来了。
后来萧鹤别习字时,她就又把梁伯买的书都给翻了出来,一本一本拿给他看。而当他翻到了那本机关图册时,大抵是觉得新鲜,来回来去看了好几遍,把那本就黄黄旧旧的书翻得更烂了。
那时候才六岁的小萧鹤别还指着旋龟盒,仰起头,一字一顿地说:“等我有钱,我定要买个旋龟盒回来。”
——旋龟盒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虽然心中冒出了这句话,但顾杪没说出口。她觉得他这股严肃劲儿分外有趣,便顺着他问:“买旋龟盒做什么?”
小孩子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缓缓道:“书上说,旋龟盒是用来装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的,我......我想把师姐装进去。”
他这话说得太认真了,认真到甚至把那张记录者旋龟盒的书页小心裁了下来,叠好放在了枕头下面。
那一放就是好多年,直到书页着实是被磨损的脆裂了,萧鹤别猜不舍地把它丢了。
而若萧鹤别至今仍记得旋龟盒,又通过筒镜看到了上面的刻纹,便定能猜出这东西来自国库,那么它是千机阁阁主盗出的四野八荒,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萧鹤别出手就探右边,在看到她右手皮肤正常之时格外惊讶,大抵是心中猜测她就是“千机阁阁主”。
只是不知他可否知道千机阁阁主是什么人——这也是顾杪最担忧的。
断了胳膊装上义肢并非稀事,世间纷争不止,总有人会受伤。只是千机阁一夜兴起,时间刚好是在她被磐甲兵气势汹汹的带走之后一个月。
阁主之貌无几人知晓,然千机铁臂却是闻名丧胆。也许别人猜不出阁主是何许人,但萧鹤别不一定。
顾杪自诩能够欺天瞒地,却从来骗不过萧鹤别。
从他起初问她照顾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到后来她要去锁魂塔却骗他说只是去西面历练,还有最后她把他藏在橱柜里、毅然决然地离去。
每一次,他都猜中了她的目的。
小时候的萧鹤别就知道,顾杪护着他是因为庄主的命令;后来她说去西面历练,他也猜到了她实则是要去九死一生的地方;而最后她关上地下密室的橱柜门时,他看向她的目光沉甸甸的,似乎早已洞悉,她这一去,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太聪明了。
况且眼下又正值踏金会前夕——这是徐.州宋氏与富商姜家联手办下的拍卖盛典。这活动一年一度,不设门槛,无需邀请,每每都有各界人士争相往来,有些是为淘到些好东西,有些则只是为一饱眼福。
若是只探踏金会之事倒也正常,可鲜少有人会去打听武林盟主爱女宋楚楚的消息。
盟主之女宋楚楚要在踏金会上与姜家独子姜无宁订婚,这话一出,顾杪差点把小贩的桌板拍碎。
还好她及时忍住了。
姜家的小公子,说是德才兼备,温文尔雅,乃世家公子之典范。而那订婚之宴与踏金会同办,望举国同庆,乃至上喜宴。
宋尚对他这收养的义女看着是倾尽了慈爱,无微不至,可即便如此,顾杪也觉得那张留在卧雪庄的字条绝对有蹊跷。
楚楚若当真被保护的如此之好,又怎会偷偷摸摸地跑去卧雪庄留下字条?
可当她还想再问上几句时,磐甲兵来了。
再接着遇上的,就是萧鹤别了。
如此这般各项巧合汇聚一线,就连顾杪自己都有些怀疑这漏洞可否太多了些。
但她怎么也不觉得岑今做的这个貌丑且猥.琐的易容“杰作”能被识出。就算是被识出了,也绝不会怀疑道她顾杪头上。
再怎么说,当年她也是全钱塘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争先踏着门槛前来提亲的村民没有五十也有一百,若是能把这张脸和她联想到一起,那就是萧鹤别的不对了。
这么一想,顾杪又觉得自己似乎伪装的天衣无缝起来。
她现在就是岑今的疤脸二舅,绝不会露馅。就算有那么些马脚,只要她咬死不承认,那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占了岑今的便宜颇有些对不起他,不过这亏心事顾杪早就想做了,现在正好趁他没法还嘴,赶紧占个够本。
岑今的额角爆起了根青筋,拳头握了松松了又握,提了几口气也没蹦出来半个音节。
也不知是岑今看上去太过可笑还是怎么的,萧鹤别紧锁的眉头反倒舒展了开来,笑道:“岑先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二舅?”
顾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巴掌搭上岑今的肩:“我常年行走江湖,不太与家人联络,叶公子不知道也正常。我们走,大外甥。”
她说完,揽着岑今就要溜。
岑今本想推开,但他刚一掐住顾杪的手腕,就被那冰到刺骨的温度和几乎探不到的脉搏吓了一跳:“你......”
“快走。”
顾杪急促地打断了岑今的话头,压低了声音催着他。她几近虚脱,大半身体都要靠着岑今才能站稳。
寒毒发作了已然有一会儿,还能稳稳站着已是万幸。
她其实早就看不太清了,眼前像被蒙上了层霜,雾蒙蒙的,一切都好像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霭中,瞧不真切。耳边似有刺耳鸣笛,忽近忽远,再而嗡嗡作响。
——得赶紧走。
不能让萧鹤别察觉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占便宜这方面,顾杪还没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