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鸦鸣声起。
夜间的汴京静得宛若鬼境,黑漆的街上唯有打更人倦怠的拖腔拉掉和远处供给着宫城灯火的锅炉汽响。
宫城之内灯火通明,宫城之外黑如沉墨。
忽而一阵风来,几只黑鸦扑棱着翅膀自天境中飞下。
那黑鸦有两三人大,撑开翅膀仿若能遮天蔽日。再定睛一瞧,那竟是由一块块铁片组成的鸦状飞翼,静且快,不过片刻,便已然行至汴京城南。黑鸦收翅,几丈宽的翅膀转瞬间消失不见。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伏在一座屋垣之上。
尘灰簌簌,屋内早已熄了灯,可里头大抵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日的到来,从来都睡不踏实。他倏然惊醒,不管身侧夫人被惊醒时的困惑,胡乱套上衣服,抓起床下的黑甲,夺门而出。
院外停着匹马,那人甚至来不及回首看看梁上究竟来的是什么人,惊慌失措的骑上马匹,横冲直撞的上了街。
追出来的夫人还未看清一切就被抹了脖子,被吵醒的小仆出门瞧见,刚吱出个音节,便叫长剑刺穿喉头,将那未出声的惊叫一并斩了断。
黑衣刺客的领头翻身上了屋顶,手中的两柄短刃拼接而起,刀柄上精巧的齿轮相互摩擦转动,刃尖探出,转瞬间就形成了把长弓。
马蹄声回荡在街道之上,清脆且响亮。打更人被这横冲直撞的马匹撞到了一边,大声骂了句不知来自何处的方言。
马匹受惊,疯了般的朝前冲去。忽而一道破空声起,一支箭矢直直刺向那黑甲人。
可那黑甲非寻常铁甲,而是用仅皇卫才可使用的支离铁所制。
支离铁坚如磐石,刀木仓不入,绝不是是普通冷兵能够刺破之物。刺客自然知晓,那支箭也非冲此而去。
第一箭,马腿折,嘶鸣声响,马匹轰然倒地,惯性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黑甲人慌忙探手拍下膝弯的机关,腿甲上凸起的机盒喷出了一小股蒸汽,硬生生的将他从墙垣边救了回来。
然他还未松气,第二箭紧随其后,箭尖精准卡在了黑甲人胸前机盒的缝隙之中——那地方藏着整套黑甲的马达,损之,则损全身。
只听见咔哒一声,机盒外壳脱落。与此同时,第三箭欺上,快狠准的刺向其中正缓慢运作的马达。
黑甲发出了沉闷的嗡鸣,下一刻,有细白的蒸汽从数道甲缝中喷出,失去了动力的黑甲人跌落在地。
而那刺客首领不知何时早已追至近前,他手中的弓箭不知何时变为了三尺长刀。刀尖微转,仅一下巧劲,那身坚硬如磐石的甲就被卸了个干净。
齿轮散了一地,暴露在外的线圈还冒着火花。没了黑甲的保护,其下也不过就是肉体凡胎。面对着那逼至近前的刀刃,逃亡之人恐怕早已知晓自己今日命数丧尽,不再挣扎,反倒是打开了最后挂在身上的、那顶黑沉沉的头盔。
头盔下是张苍老的脸,须眉白发。此人名孙季春,原属千机阁,通敌辽人,偷取皇卫磐甲,赐满门刑戮,即刻处决。
他的眼神沉甸甸的,濒亡之际,他却是好像疏解了什么心头大事,长长地叹了口气:“……少庄主。”
刺客微顿,握着刀的手松了又紧,埋藏在暗色面罩之下,让人看不清其神色。风卷尘扬,最终只听道闷闷的声音碾入风声呼啸之中:“是‘阁主’。”
直至其开口出声,才得以见得那裹得密不透风的夜行衣之下的,竟是个女子。
“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了。”老者低声笑了笑,“我没曾想过,杀我一个小小的叛徒,竟用得着千机阁的阁主亲自动手。”
许是念着旧情,挥刀之际,刺客首领又再发问:“为何通敌辽人?”
孙季春仅叹了口气,毫无掩饰道:“是我贪心不足。”
他已年近半百,家有妻女,不想再在后半辈子依旧被束缚于皇城之下。
他贪心不足,想逃离千机阁,可千机阁向来是有进无出,他们替皇上做了太多有违“良善仁义之帝”的事情,若想逃,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为何不接下辽人抛来的橄榄枝,试上一试?说不准那样反倒还多了条生路。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跟着我。”刺客首领如此道。
孙季春笑道:“谁没曾有年少轻狂,以为自己能力拨千斤扭转乾坤一统中原的时候呢?少庄主……阁主当初答应皇上,为他组建千机阁时,没曾那样想过吗?”
“未曾。”
“未曾?”孙季春愣了愣。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说出这句话时,听起来没有一丝过多的考虑,更没有一点波澜。就好像压根不会担心说出这话会有什么后果,又是否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但很快,孙季春就释然了:也许他在她眼里早已是个死人,对死人言真语,也不会有第三人再知道。
“也是,你我终究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孙季春叹道。
刺客没再有过多的解释,只是透过压得极低的斗笠沉甸甸的望着孙季春,再而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干脆决绝,没有半点犹豫。
北豫境内有两支令人闻名丧胆的皇军,一则为磐甲兵,身着黑甲,无坚不摧;二则为千机阁,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
此二军一则在明,一则在暗,二者相结,才得以让北豫与金辽二国呈三足鼎立之态。
说起那千机阁,不免为一段诡谈。
和光二十年,自赵弋建了那支名为“千机阁”的轻兵小队起,便再无人敢逆而行之。
“千机阁”一名,闻名丧胆。
千机阁仅听大豫皇帝调配,阁中之人惯用冷兵,擅暗杀。他们消息灵通,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千机阁之人也能将其找出来,赐以死刑。
凡违逆皇命有谋反之心者,不消几日便会身首异地,一夜之间落得个灭门之祸;又或是一觉睡醒身处于大牢之中,被伺以了非刑拷打,生不如死。
这组织如北豫的暗鸦,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见过他们的,要么是将死之人,要么是腐烂尸首。因而也从未有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也不知他们究竟是谁,又是从哪儿召来的。
人们只知他们忠于皇帝,从未有半点反心。
因而当那一道震天响的消息从天境中泄露出来之时,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千机阁阁主叛逃,四野八荒卷被偷了!”
如此两句叠加在一起,一时半会竟有些摸不清究竟是前半句更加让人难以置信,还是后半句更加荒唐。
若说起千机阁阁主,传言道那阁主行事狠绝,杀人不眨眼,如皇帝暗影,数十年如一日,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要说阁主叛逃,那堪比北豫灭亡更加令人不可置信。
而提及四野八荒此卷,民间其实对它存在与否将信将疑。
总会有传言道,说北豫肯定是从前江余孽手中拿到了这神卷,不然又怎会有如此庞大的丑玉数量供天境常悬不下,又能够造得出如此诡变多端的黑磐甲。
但也有人说,一切都不过是顺其自然的发展,机关制造乃循序渐进之途,而北豫盛得是国库充盈,钱俩富足,就算是买下座丑玉山,也绝不在话下。
一时间众说纷纭,引起轩然大波,就连武林中人也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四野八荒失窃,神卷不再在不可触及的天境上,若是他们去劫取神卷,那岂不是……
岂不是天下第一触手可得。
如此当今,朝野上下轰然大乱,罪魁祸首却是好整以暇地埋头大睡。
准确地说,也没有多好。
顾杪着实是太乏了,加上岑今一刻不停地在那絮絮叨叨,她实在是没忍住这夺命魔音,直接昏睡了过去。
千机阁阁主就是顾杪这事,知道的人不多,而岑今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岑今本人是打死也不想知道这种说出去有可能会被一刀了断的秘密的。
所以当他某一日收到密探消息让他尽快赶往天境并且在他一头雾水的进入了千机阁内部看到了那个板着一张脸的女人时,岑今毫不犹豫的,立刻发飙了——当然,他本来是想抬手就揍她一拳的。只是那会儿顾杪的情况看着着实不太妙,他便停了手。
尽管她强装无事,但那泛青的唇色无论如何也没法掩饰。她额间微微暴起青筋,血顺着之间流了下来,在地面汇了一小涡水洼。若非岑今眼尖,恐怕就要被她给瞒混过去了。
即便如此,顾杪似乎压根儿不打算放过这个挨揍的机会,她十分从容冷静并且淡定地提道:“怎么停手了?”
岑今咬牙切齿:“我这一拳下去怕是就要背上暗杀的罪名了吧。”
“是明杀。”顾杪纠正道。
“滚。”
气了半晌,岑今才平复怒意。
他知道那时候的顾杪为什么要叫他来。
她身上的寒毒是个绝不可泄露的秘密。那寒毒是她爹刺进了她的背中,十年来曾发作过数十百次。这秘密只有岑今知晓,也最多只能有他知晓——顾杪不信任任何人。
岑今也知道顾杪为什么拖拖拉拉一直到自己快不行了才叫他去,那女人就是个死倔驴,从小到大都是犟种。
她不求助,只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他牵扯进皇城的深水之中,便一直拖拖拖,拖到如今,气若游丝,几近身亡,实在是受不住了,才叫了他来。
想到此,岑今忍不住又瞪了顾杪一眼。
说实话,当初她被押去天境时,岑今以为她当真会有去无回。
那日本是风和日丽,漫天大雪好不容易迎来了片刻停息。岑今因前一日待得晚了些便没离开,直接在卧雪庄留宿了一夜。
而当他赶着正午的太阳伸着懒腰出门时,忽而天外传来一阵嗡鸣,数十架黑磐甲悬于半空,一人多高的巨大弓矢拉满了弦,闪着银光的箭尖直指正门。
为首者为皇城司佥事高吏,他道:“少庄主,皇上有旨,请来天境一叙。”
高吏张口便只请了“少庄主”,仿佛早就被告知庄主不在,只需叫顾杪一人前往天境似的。
此话一落,箭矢再次击出,奉着圣旨莽行的暴徒压根就没打算等待回应,不由分说地逼迫少庄主出庄。
门客忿忿,怒叱:“我们少庄主不在,官儿爷请回吧。”
高吏不为所动,冷笑道:“那我便等到她在。”
顾杪踏出大门之时,黑漆的箭矢早就插满了整个庭院。尽管未伤及一人,但那磐甲兵的态度可谓嚣张至极,绝非是“请客”之态。
“卧雪庄人来人往,怕是顾大人窝藏祸心试图招兵买马。”
高吏一张口便夹木仓带炮,磐甲中的蒸汽机刚停止运转,胸前的黑色铁片中喷出了几股白气,面甲随之揭开,露出真容。
这黑磐甲虽说可上天入地坚不可摧,但甲身终归是要用蒸汽机驱动。长时间驻留高空,定会使得外层的沉铁滚烫至极,内里如蒸笼般呼吸难耐。
顾杪冷漠地看了一眼,沉道:“若卧雪庄真有意反了朝堂,大可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高吏哼了声,却没能反驳。
这么多年里,皇探屡次前来,却从未踏入卧雪庄一步,自然是因和光帝手里压根没有任何的把柄,不敢轻举妄动。而今他终于耐不住性子派兵前来,却是仍旧连半支箭矢都不敢刺进墙内。
那堵墙如同屏障,将顾家与赵氏完完全全地隔离了开来。若顾杪不同意,他们自当只能威胁,不会踏入一步。
但顾杪没有选择。
本当是敌不动我不懂,但和光帝已然派出了皇城司,他下一步会走什么棋,顾杪便猜不到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送入虎口探探虚实。
而和光帝似乎也不打算与她兜圈子。
“顾家世代效忠大豫,朕此番请你入宫,你当已经猜到原因了吧。”
顾杪低着头没说话,和光帝也没打算让她说:“你祖父交还了兵权,你爹拒接封地、逃离皇都,但若你们一天姓顾,一天便属大豫。”
年近六旬的万人之君看着顾杪,神色无动,没有一丝波澜。若非他想,无人能看得穿他那藏在假面之后的任何心思。
但坐上皇位的人想要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不论他们走了什么棋,做了什么事,所想要的,不过是权利,兵力,还有天下。
即便手中的权利不可控制,即便其中可能潜藏着不可估拟的危机,但若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赵弋也不可能坐上今日的王位。
——他要顾家归拢皇城,要卧雪庄投奔自己,并且想要得到真的四野八荒。
听闻此言,岑今一愣:“国库里没有四野八荒吗?那你偷的是什么?”
顾杪摇了摇头:“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