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渴望

他只是惯例起了夜,却瞧见后院微弱的一丝昏光。

晚风微凉,吹来一丝山间草木的沁脾清香。他知道那地下密室庄主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入,但那日他偏偏鬼使神差地顺着光亮摸了过去。

而他不小心瞧见了。

瞧见了地下室中的那个人、那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景。

那是他不知何时起开始疯了般地关注着、不知何故总会不自觉地想着的人,那无数次描绘过的身体就那么哧.菓.菓地展露在他的眼前,骨架匀称,那一对漂亮的蝴蝶骨随着呼吸的起伏投下浅浅的阴影。

萧鹤别不禁看得愣了神。

从她右臂那闪着寒光的假手,到肩头连接处宛如巨大蜈蚣的痂,到那背脊上纵横遍布着的不知何时留下的疤痕,还有附着在其上的、宛若蛛网的金红图案。

那抹金红泛着流光,顺着皮下的血液汩泳流淌,恍若地脉中流淌着的赤沂水,美丽且危险。

萧鹤别心中告诫着自己快些离开,快些移开目光,可他忍不住。他几乎忘记了呼吸,扒在门框上的手一点一点地攥紧,心如擂鼓,吵得他想大声吼叫。

他顺着她的背脊,瞥向她纤弱的颈,再而是消瘦的侧颜,最后直勾勾地落在了她耳廓上棕红的小痣。

而后,顾上弓关上了门。

萧鹤别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屋的了。

他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梦中反复出现了不小心瞥见的场景。他无数次地想要走进那间密室,想要握紧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紧紧环抱她,用她常对他说的话语,告诉她:“别怕。”

可每当他踏入那道门槛,迎来的,却又是循环往复。

他永远进不去,永远接近不了,就像他永远无法知道顾杪的心思一般,高岭之花,遥不可及。

隔天一早,他是被湿冷冰凉的褥子给冻醒。

萧鹤别呆愣愣地看着还残留着印渍的裤子,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羞愤与尴尬齐并着冲上心头,他瞪着眼,脑袋热得好像快要烧着,理智的弦线几乎就要绷断。可偏偏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萧鹤别想也没想地就吼了出声:“出去!”

萧鹤别一把将自己埋回了褥子,里面的味道怪极了,但萧鹤别更怕外面的人再进来一步,发现了这一切。

惹得他如此模样的罪魁祸首就那么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个盒子,可萧鹤别没心情知道盒子里究竟是什么。

“让你出去听不见吗!”他又吼了一遍。

顾杪沉默了片刻,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萧鹤别不知道,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好好说话的机会。

顾杪留下的盒子里,是一只半臂长的筒镜。

前几日在他被顾杪强行拉着去看飞艇的路上,一个卖杂物的小摊上,摆着个简陋的筒镜。

筒镜可看到十里之外的东西,清晰如在近前。只是那东西构造颇为复杂,市面上不常有卖。即使是有,价格也贵上了天。

他好奇,多看了几眼,顾杪注意到了,就停下了脚步:“你喜欢?”

萧鹤别没理她,自顾自的跑了。可他却没想到,顾杪竟记下了。

盒子中的筒镜比那摊贩卖的更加精致。

黑色的筒身上一环一环欠着黄铜色的环,镜片泛着黑紫流光,瞧着精致得很。放在眼前细看,不止是十里,甚至是雪山巅的松柏树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萧鹤别紧紧握着那筒镜,愤恨地吼了声,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傻透了,拳头紧了握,握了又紧,怎样也不能心安。

他与自己闹了大半天的别扭,颓了一整日没有练功,最终是趁着月黑风高,悄摸去院子里把褥子洗了。

那之后,他就开始有意避着顾杪了。

临安城外又举办了武林大会,说是要推举新的武林盟主上位。

然现在不同于几十年前,现下蒸汽发达,兵甲盛行,稍微有点钱或是有些门路的,都有可能搞到那么几件厉害的机关物什。若是以此夺得魁首,当是绝不能服众。武林中人最不耻的,便是使暗器用机关之士,如此便是非自身的绝学功法,只当为阴险小人。

因而坐隐寺的方寸大师提议:“不如便以德推举。”

德之榜首当宏毅宽厚,仗义行仁。如此,众人皆念道了同一个名字:“徐.州宋氏。”

宋氏家主宋尚与盟主周曲情谊深厚,十几年前更是与他结义为了兄弟。

前盟主周曲亡身之际,武林大乱。是徐.州宋氏安抚民心,又为周曲举盛大葬礼。十里白绸,百街黑衣,周曲之墓立于丽江之外,山涧之中,为风水最佳之地。

“好。”得知此事,宋尚含泪道,“情不可却,在下便接了这门差事。我将继我兄长之愿,让北豫的武林荣光往复。”

而在宋尚当上武林盟主的第二日,和光帝终归是按捺不住了。

天境的飞艇一路驶向了临安,停在了卧雪庄上空。黑压压的磐甲兵从天而降,将那间不大的庭院围得密不透风。

顾杪知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只是没料到会来得那么早,且如此不加掩饰。

她一路冲向了萧鹤别的房中,掀起床板,打开了地下密室的通道,二话不说地便把他塞进了密室的橱柜中。

那孩子刚刚睡醒,还未弄明白一切,只是本能地挣扎,想要挣脱顾杪的桎梏——他闹了好些日的脾气,不与她说话,也不待见她,甚至看到她后还会一溜烟儿扭头跑走,就好像她是只洪水猛兽,只要一靠近就会吃掉他似的。

顾杪不解,却也同时不会再靠近了。

然现下情况非同寻常。

磐甲兵就在门外,容不得再有一星半点拖延。萧鹤别绝不能回到皇城,也绝不可被他们发现,这是她爹屡次三番交代她的要事,同样也是也是长公主最后交代顾上弓的话语。

萧鹤别瞪着眼睛看着顾杪,十四岁的小孩已然出现少年人的俊朗。他的薄唇抿成了一线,看上去有那么几分不甘和愤怒,顾杪终究还是不能够理解,不懂这个年龄的正常小孩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牌。

那玉牌是赵锦交托于顾上弓的,是萧鹤别他爹的遗物,上雕草书“江”字,乃前江皇室御令。

“呆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要动。若我…若我三日后没来接你,你就去将离谷,找一个叫‘街蝉’的女人,把这块玉牌交给她。千万、千万别来找我。”

萧鹤别没有接下玉牌。

密室里没有开灯,只有透过地缝传来的一丝微弱的日光。那日光洒在地室之中,让藏在阴暗壁橱里的萧鹤别看起来神色晦暗不明。

楚楚也在,她吓得发抖,眼神中满是慌乱与恐惧——顾杪当初带她入庄时便答应了她,说允她容身之所,既然说到,她便决不会食言。楚楚是鬼街人,没有身份,没有背景,也许只有让她跟着萧鹤别,才会更加安全。

见萧鹤别怎也不接玉牌,楚楚伸手夺了过来,一把塞给了萧鹤别:“师姐都说了,你便接下吧。”

萧鹤别瞪了她一眼。

顾杪拍了拍他的头:“乖,照顾好楚楚。”

她的手冰凉得可怕,那分明是她完好的左手,却冷得像寒冬腊月里从湖水中捞上来的石头疙瘩。萧鹤别不自禁地拉住了她:“顾风禾。”

“叫师姐。”

顾杪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咬文嚼字。

她抽出了手,揉乱了萧鹤别的头发。他难得的没有拍开她,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却又是在下一刻,眼神闪躲起来。一切的怒意转瞬间浇了熄,化为了句微弱蚊吟地话语:“你会回来的,对吗?”

顾杪没说话。

她咬着牙,狠心关上了壁橱的门。

这一去,是死是活,又可否还有归期,顾杪不知道。她不会听天由命,但也绝无法做出没有根本的承诺。

“顾风禾。”

壁橱之内,那孩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嗡嗡隆隆的,听不真切。

他知道顾杪还没走,知道她不舍得走,也知道她必须要走。他都明白,却无法阻止。

“我会变强的。”他道。

——我会变强的,强到再也不需要你来保护。

顾杪沉默地看着那禁闭的壁橱,良久良久,才终叹了口气。

“等我。”她说。

也许不知归期,也许不知所终,但那一刻,她忽地就想着,自己一定、一定要回到萧鹤别身边。

这世间,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可那一去,顾杪再也没有回来。

周曲亡故,卧雪庄不再有武林盟主兜底。

磐甲兵一来便是人人自危,逃得逃、走得走,亦有些举刃反抗的,却被顾杪呵止了:“磐甲机关诡变,甲壳坚不可摧,你等举剑便是以卵击石。磐甲兵来此是礼貌请离,并未对我兵刃相向。而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何至于此。”

和光二十年,磐甲兵以不容拒绝之姿,将卧雪庄少庄主顾杪“请”去了皇城,随即是滔天大火,烟尘弥漫。

卧雪庄一夜殒灭,门衰祚薄,徒剩碎瓦颓垣。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进入正篇·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