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杪不太清楚她爹是怎样把长公主从和亲队伍中救出去的,他说的时候,她渐渐地开始耳鸣,什么也听不清了。
背上蚁噬般的疼痛让她头皮发麻,几乎没法思考。
那碗被用尖椎压入背脊的灼红药剂,顾杪在书阁的医术卷宗里读到过,那是峭壁之上被赤沂水滋养的六出子草梗流出的汁。
单只是六出子的话,仅仅可做滋补中药使用,但于赤沂水中养育的就大不一样了。
赤沂水看似滚烫熔岩,实则阴寒至极。于其中滋养而成的六出子寒性加倍,触之者瞬间肤裂血凝,浑身上下凛若冰霜,一瞬间便会没了呼吸。
但顾杪不一样,她不会死。
“因为你的身上流着岳家的血脉。”顾上弓道。
岳家人世代修习烈灼功,天生体热,老庄主岳南升选择在背靠这常年积雪的山脉前居住,也有那么些原因在里。
这烈灼功岳家人习得了,别家却不行。毕竟这功法拳拳生火,周身发烫,寻常人会因承受不住这炎炎内力,血管爆破,七窍流血至死。当初卧雪庄全门上下一夜全灭,便是有人企图偷得岳家功本,而后不几年,樊阳山中的云杉派掌门陆钰在闭关修炼时暴毙而亡。顾上弓携着顾杪前去,终于夺回了本该属于岳家的功本。
尽管无人传授,仅仅是跟着功本练习,但这功法依旧激发了顾杪体内的灼血。她常常是因掌心太热,用弯过无数次修习用的铁剑。
往年每到冬天,小萧鹤别就更是喜欢粘着她,尤其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拼了命地往她怀里钻——想到此,顾杪忍不住笑了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背上的疼痛。
这草液的寒毒能够被灼血很好地稀释,虽仍旧会冷寒侵体,却不会当即死亡。
顾上弓选择此物,还有另一个原因。
用它书写的密语,除非被高温炙烤,否则绝不会显现。亦是说,待顾杪背上的伤完全康复之时,金纹尽退,一切皆如空,无以见得。
只要她不说,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任何端倪。
密室中看不见阳光也听不见声音,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顾杪疲惫地趴在椅背上,几度快要失去意识。
从小到大,她从未有一刻感到过如此寒冷。
“从今往后,你不可再用岳家功法,也不能再用了。”顾上弓道。
不可用,是因不可让体温升高;不能用,是那寒气已然进入血液,侵蚀神经,即便运功也不能成,而若强行催动,则会爆体而亡。
冷汗顺着鼻尖滴在了地面,顺着砖头板的缝隙溜了进去,消失不见。
顾上弓默不作声地打开了罐金疮药,一股脑地泼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更是刺激了本就发冷的身子,伤药中带着的酒精刺激着背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炸裂般的疼痛再一次席卷了整个大脑,顾杪忍不住闷哼了声,赶忙咬住了手。
顾上弓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捏起了块棉花把药水晕开。
“你要记住,你背上的四野八荒图,绝不可给任何人看到。除了……”
除了谁,顾上弓没说出口,但顾杪已经知道了。
除了萧鹤别,绝不可给任何人看到。
传闻那四野八荒卷记载了全部地下暗河的脉络。
地下暗河中流淌着的是赤沂水,而赤沂水中暗藏着的,自然是千金难求一块的丑玉。那东西不止难以开采,更是罕见至极。
前江朝崇宗十五年时,曾兴起过一波淘水热。人们为了找到这东西,趋之若鹜,拼了命想要的凿穿地表,结果凿错了渠道引爆了地下的热滚汽,死伤惨重,最终还无功而返。自那之后,便鲜少有人再愿意去主动探索了。
但四野八荒卷不同。
四野八荒卷精准的标出了所有丑玉的位置。若是能够顺着卷中所绘的地脉路径寻找,即便那路途依旧艰险,也绝不会无功而返。
也有人说,那神卷中指出的并非是地下暗河,而是头一个发现了地下蒸汽之人所绘的秘宝之地。秘宝之地藏有机巧装置图纸数卷,含兵器、建筑等各类物件,大的小的,战的用的,一应俱全。
总而言之,那东西如神来之宝,能一步登天,成王称霸,一统整个大陆又何尝是难事。
换句话说,谁拿着了,谁就是天子。
这说法不知是何处兴起的,也许当初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但这东西没人见过,也不知真假,传着传着,就开始玄乎其玄起来。
而这其中唯一众口一词的,则是那四野八荒卷,定是在前江余孽手中。
现今汴京的天境,是前江人所造。
如此庞然巨物在第一块丑玉被发现后没多久就轰然现世,十百千支气筒齐齐发力,永悬于空。不止是技术,就光是那仿佛燃不尽的丑玉,都似是山一般的铁证。
可顾杪心中还是有些许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交予他。”
还未待她爹回答,顾杪自己就想了明白。
四野八荒是神卷,但也太过危险。
萧鹤别现在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刚过总角,不至及笄。他没有能力,也不该去承受着这卷四野八荒带来的危险。
北豫地广,当初长公主和亲的队伍行了四月有余才到达边境。顾上弓只身截车,一路将赵锦带进了那道藏满了致命危机的将离谷。
只有在那三国之内谁人都不敢进入的地界,她才能够安全的诞下孩子。
而她同时交托给顾上弓的,还有一卷陈旧地、用了块不起眼的麻布裹着的残破卷轴。
“这是萧郎交予我的,交予我们的孩子的。”她道。
顾上弓拿着那陈旧的密卷,就好似接下了烫手的熔岩,但他不敢放下。
赵锦笑了笑,视线从那孩子滑向了他:“这密卷并不完整,但尽管只是冰山一角,也将是会带来无尽的危险。你要保管好它,待我的孩子需要它时,再交予他。”
她的眼神中带着愧疚,带着感激,却唯独没有爱。
但顾上弓不在乎。
爱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
赵锦交予顾上弓的四野八荒,只是不太完整的残卷。而顾上弓则花了十八年之久,终究是完善了那张地图。他时常出庄,是为了描绘地图,亦是为了……为了找寻长公主的下落。
赵锦半路逃亲,生完了孩子后,又孤身一人去了大临。
孩子是她的私事,而和亲则关系到北豫的安危——她是一国的长公主,她必须肩负起家国的重任。这孩子交予顾上弓,她最信赖的臣子,她便能安心了。
可当赵锦回到临人地界之后,就悄然没了音讯。
奇怪的是,临人安分守己,首领不作声响,合约也依旧奏效,唯独就是没有赵锦的一星半点消息。顾上弓寻了十多年,依旧无果。
顾杪直勾勾的盯着她爹,细细琢磨着他的神情。可她看不明白,也看不懂他神色中的那一丝柔软究竟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生下来,似乎就是该为萧鹤别而活着。
照顾他,保护他,为他铺平一切道路,成为他的影子。
隔日一早,顾上弓就失踪了。
顾杪知晓,一切都将不再平静。平和的海面终于盖不住暗藏的波涛,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她忍着背骨的刺痛,摸去了偏房的小院子。
以往寅时鸡鸣便会起来练剑的萧鹤别,现在都过了卯时还未有半点动静。
院中有落叶些许,昨夜里练习的铜偶规整的放在角落,但开关忘记关上,铜偶的眼睛还发着黄澄澄的幽光,戒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顾杪没管它们,直接推开了卧房的门。
屋内没开窗,黑黢黢的,顾杪前脚刚迈进去,就听见了萧鹤别一声怒吼:“出去!”
顾杪懵了一下,杵在了房门口。
——那孩子恐怕还在生她的气。
一言不发的出走了一年又半,回来时出气多进气少,钢骨做的手臂只剩下半拉,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任谁都会生气,顾杪自知理亏。
她刚想开口解释,却又是一声怒吼:“让你出去听不见吗!”
顾杪沉默了片刻,把手中的长匣放在了门边,悄悄出去了。
也许这孩子不打算原谅她了。
顾杪不晓得心里的那股空白的落空感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浮尘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猛一瞬间,脚下单薄的船板就那样碎裂开来。
水涌进舟中,四下皆为空阔。哭喊声会被风吹散,怒吼声会被海吞并,声响震天,却是震耳欲聋的寂寥。
萧鹤别最终也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他不是不原谅顾杪,更非不想见她。当初顾杪失去右臂,一言不发地离开卧雪庄,第二日他就追着去问了庄主,而那时他只得到了个模糊不清的答复。
庄主说,顾杪是去做更伟大的事情了。
“是因为什......”话出一半,萧鹤别又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若是当真问出口,好像有些太过于自作多情,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顾杪是因为他才离开的。
因为他不懂事,擅自跑去鬼街,害她失去了一只手;因为他不够强,她必须要发了狠得练功,逼迫着自己;又因为他在这儿,他在这个卧雪庄,所以顾杪要如她所说,必须得“保护他”。
萧鹤别想告诉她,他不需要,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资格可以说出这句话。
只是他觉得,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比他更想念顾杪。
她不在的每一时每一刻,萧鹤别都在想着她,想着她究竟在做什么,可否还会回来。
可当她真的回来了,萧鹤别又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
一年又半的时间好像能够很轻易的被风吹散,柳絮般飘落开来,看得到,却抓不住。
他知道顾杪这段时间内有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手上身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皮肤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疤,而那全是因为他,因为他不懂事,因为他过于任性。
对萧鹤别来说,从他记事起,顾杪就一直与他形影不离,跟着他,护着他,照顾他。他不知道对顾杪而言他是什么,但他只知道,顾杪是他的一切。
飞艇固然壮宏,却比不上那通天火光映衬下顾杪的侧颜。
萧鹤别扭头看着她,从牵着的手,到消瘦的肩头,到凌厉的下颚,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含眸秋水的眼睛,最后到她耳廓上那颗小小的痣。
可能连顾杪自己都未曾注意过那颗痣,棕红色的,像是她在对自己无法违抗的命运的微小反抗。
——顾杪生得是好看。
她并非是寻常闺中女子那般肤若凝玉袅袅婷婷,而是带着些许少年英气,走路时好似能听见风声飒飒。
秋水眸看不见波澜,冷峰唇看不见一点笑靥。永远挂着剑的腰封束着朴素布衫,硬生生地把那宽大的上衣勒出了条腰线。萧鹤别觉得,她的腰细得好像他一手就能抓住。
这么多年来,卧雪庄的门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来去去如此多人,对萧鹤别来说,没有一人比得上顾杪。
十四岁少年的心思很好猜,只是他们往往自己意识不到。
直到萧鹤别不小心瞥见了那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自娱自乐的微博:@烤大肠卤大肠油爆大肠石锅肠
捉个虫+粗略改一句读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