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的血染湿了全身,白骨森森暴露在外,虚汗如雨,止也止不住。顾杪觉得自己就像脱水的鱼,一波又一波几乎夺去神智的痛如万千巨石当头砸下,粉身碎骨,无法呼吸。
可萧鹤别还在这里,她不能就这么失去意识。
她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她害怕自己昏过去,更害怕萧鹤别会因为她昏迷而感到害怕。
她得保护他。
方才刻意发出惊呼驱散众人的,是给顾杪带路的女孩。
那女孩从不知哪处拿来了好几块布,萧鹤别一言不发地帮她捆起止血。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眼前是一片涣散的光晕,顾杪隐约看见那孩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黑黝黝的双眼就似一汪深潭,暗沉发黑,看不懂也读不透。
“别怕。”她又重复了遍。
鬼街地势复杂,稍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那带路的女孩说:“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但我有个条件。”
她带他们出去的条件,就是进入卧雪庄。
“你有什么目的?”顾杪问道。
名叫楚楚的女孩看着她,面上是无法动摇的坚决:“我想有个容身之处。”
那之后,顾杪昏睡了好几日。
顾上弓回庄之后得知萧鹤别跑丢了的事,意外的没有发火。
顾杪都已经做好或是挨打或是关小黑屋并且七日不给饭菜的准备了,可等到最后,只等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叹息。
“爹,您吃错药了?”顾杪忍不住问道。
“……”
顾上弓忽然觉得改变主意把她关进地下室也不错。
即使止住了血,伤处却仍旧痛得难忍。
失去了一条手臂并未对她有多大的打击,比起这个,她更担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萧鹤别再次跑走,总不敢入眠,常常夜半惊醒,再又疼得昏过去,日复一日。
而这孩子却好像性格大变,自打回庄之后就沉默寡言了起来。
每每当顾杪醒来,都会看见他守在床边。这小孩也不睡,就瞪着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脸紧绷着,看起来藏着无尽的心事。
顾杪以为他又是不跟着自己就睡不着,刚想拍拍床叫他上来,却意识到自己没了右手。她尴尬地蛄蛹了下,往里挪了挪:“怎么在下面站着,上来睡,师姐给你唱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鹤别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一步。
顾杪五音不全,唱起歌来惊天地泣鬼神,偏偏她自己不知道。这也就算了,她还特爱唱,陶醉且自信,那程度堪比天王老子,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好几次萧鹤别都被顾杪那可怕的儿歌吵得难以入睡,可他又不想伤她的心,就只能放缓呼吸,假装自己睡着了,好让她尽快闭嘴。
还好顾杪没坚持唱歌这事,大抵是伤处太痛,她等了会也没见萧鹤别上来,默默地就睡着了。
看着那不太平稳的呼吸起伏,隔了许久许久,萧鹤别帮她掖了被子,握紧了手中的木剑,转身出去了。
——他想变强。
他必须得变强。
萧鹤别一直是以卧雪庄门内弟子的身份在此处待着的,但他比谁都清楚,他能够呆在这里的原因,和普通入门弟子绝非一样。
庄内的同龄人有不少,可他从没见过顾杪对谁像与他一样这么好过。哄他睡觉,供他吃穿,雨雪天里会撑伞相携,风雷夜里会避耳相拥。
莫无说他整日在卧雪庄蹭吃蹭喝白吃白住,没娘生没爹养,就是靠着自己年幼无知博取同情心,死皮赖脸的呆在这儿。
萧鹤别忽然发现,他说的没错。
可顾杪每每都会直接冲来,把他拉到一边,雄赳赳气昂昂道:“他是我弟。”
“你姓顾,他姓萧,他又不是你亲弟。”莫无讥笑道,“说不准那小子还是前朝余孽呢。”
顾杪借着切磋的名义把他揍了一顿。
顾杪生得周正,自打卧雪庄对外开放,来往的门客总夸她貌美水灵,说是纵观整个钱塘,都找不出这么好看一姑娘。向来喜欢给朋友们撺掇婚事的武林盟主周曲都难得的犯了难,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谁都是便宜了那些讨人厌的臭小子。
可顾杪的性格却和她那几近完美的长相大相径庭。
她不善言辞,一整天都蹦不出一个屁来,能上手的绝不动口,能威胁的绝不劝解。所以那些说萧鹤别没爹没娘的,挨个都被她揍了个遍。他们鼻青脸肿地找上.门来,却最终还是碍于周曲的威望,灰溜溜地逃了回去。
只是那些人说来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在那之前,萧鹤别从未考虑过,于顾杪而言,他究竟是什么人。
顾上弓把他带回了卧雪庄,顾杪拉扯着他护他长大。
一个是他“师姐”,一个是他“师父”,可追根究底,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亲人。
顾上弓是高高在上的卧雪庄庄主,但却总会对他疼爱有加。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温文儒雅,但他从未能够猜透这个男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顾杪……顾杪在他的心里,永远是个不会有一丝破绽的人。
她整日里握着剑,抚着刀,紧绷着神经,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醒。尽管她除了照顾他还要忙于其他庄内事物,但萧鹤别知道,她永远会有一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那戒备并非是出于保护她自身,而是保护他。
他想找顾杪问个明白,可她的回答永远都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你很重要,我得保护你。”
“为什么?”
而顾杪看起来也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侧着头想了想,似乎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便是拍了拍他的头道:“想到了再告诉你。”
她终究不是自己的亲人,又有什么义务保护他呢?
他不值得。
八岁的萧鹤别想不懂太多事情,他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想,如果他能够找到自己的生父母,如果他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该往何处,他就能够离开卧雪庄,不再继续累加这无法回报的人情,不再让顾杪整日整日地围着他转。
可他的不懂事,终究酿成了大祸。
顾杪为了护他,失去了拿剑的手。
顾上弓又出去了一些时日,回来时,带来了个白胡子老头。
那老头身后跟着个十六七的少年,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庄就好奇的左顾右盼。顾上弓道,这是清客楼的月满人和他的闭门弟子岑今。
月满人不是卧雪庄的人脉,而是顾老将军的故交。
那时候的月满人还是个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自告奋勇去做了北豫行军医师,刚巧,带兵的便是年少有为的顾停云。
出生入死的交情总会让人记挂一辈子,顾上弓一开口,月满人就推了所有的病客,连夜收拾了药箱跟着来了。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其中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他近日刚淘得了张义肢的图纸,想找个断手断脚的人试试水。
清客楼本是间普通医馆,只不过馆主月满人刚巧对机械有那么些兴趣。白胡子老头儿看着顾杪没了大半截的右臂,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持斧之人力大无穷,这切面如此平整,断得真是绝妙啊!”
他身后的岑今大力的咳了声:“师父,收敛点,屋里还有别人呢。”
萧鹤别阴恻恻的斜了两人一眼。
义肢做起来不算复杂,难的是将那一堆钢铁和神经相连。
月满人捯饬了许久,才终于将那条铁家伙接了上去。
现在世间的义肢功理还算不上发达,不止是月满人,就算是皇城的那些机甲师,都不一定能够造得出能够与原本躯体一般灵活的假肢。
铁臂虽接上了,但顾杪最多只能端茶倒水,握剑是想也别想了。
月满人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别逞强,弄坏了他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完美作品”。没待顾杪说话,岑今就把老头儿撵走了。
“我师父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待回了清客楼,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他道。
月满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拐杖举了老高:“老夫又没说错!”
“您可闭嘴吧师父!”
清客楼的医术确实名不虚传,顾杪的伤势好转的很快,断口也不再会隐隐作痛。
每隔一段时日,岑今就会代替月满人前来卧雪庄帮顾杪维护义肢,频繁程度不亚于武林盟主周曲。
周曲每次来都会带上好些稀奇物件,有时候是会自己动的机械手鼓,有时候是永远不会停的铁叶风车,偶尔还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洋人玩意,像是能飞上三丈远的模型蒸汽船,和覆了七彩膜的钨丝瓦灯。
顾杪着实应付不来这个人,每每都僵硬地脸色铁青:“周叔,我不是小孩了。”
周曲也不尴尬,乐呵呵的自己玩起了风车:“不是小孩也能玩这些,你娘当年就喜欢这么些稀奇玩意儿。”
顾杪最害怕他搬她娘出来,毕竟这么一说,她就没法拒绝他的好意了。
说实话,起初顾杪以为他爹时常不在庄内,是去找这位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周曲了。
毕竟有借有还,顾上弓拜托周曲帮忙振兴卧雪庄,总得偿还他些什么。可周曲这人,人如传闻,便就是真的仗义行仁热肠古道,助已故之交,且不求回报。
后来顾杪就想明白了:难怪武林盟主是他,果然名不虚传。
然她爹究竟为了什么出庄,又是出去做了什么,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
顾上弓最后一次不声不响的离开卧雪庄,是在顾杪十六岁不到那年的晚春。她记得特别清楚,那会儿刚好有外来的飞艇停留在临安湖口。
飞艇不常见,可能几年就见着那么一回,也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一次,全凭运气。
纵观豫辛临景四国,飞艇在这一整片中原,一共就那么三艘,还全都属于北豫。这三艘当中,二则属皇城,一由磐甲兵管理,另一予皇帝出行所用;而第三艘就是这个停在湖口的,是由北豫最有钱的商贾姜氏所有。
毕竟其机件复杂难懂,稍有错漏则船毁人亡;且它飞空所用燃料是万金难买一块的丑玉,而丑玉罕见至极,压根没什么人能够寻得到。
姜氏的船本是用来运送货物,但若你有钱,也是可以一坐,只是路线得跟随此行的货物进出口之处,去哪停哪,全由家主姜于同做主。
顾上弓就是头也不回的上了姜氏的那条“飞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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