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存稿很足,放心追!!(持续存稿ing......)
一个小介绍:
顾杪的杪,音同渺,意为末尾,是时间上的终止;也是微小、渺小之意。
顾杪头一次见到那小孩时,以为他第二天就要翘辫子了。
那天,她那个一声不吭失踪了两个多月的爹,大半夜的一身血地闯进了家门,二话不说就往她怀里塞了个沉甸甸的大棉坨。
棉坨又湿又冷,滴滴答答的渗着血,顾杪低头一瞅,刚巧跟棉坨里头皱巴巴的丑东西大眼瞪小眼。
她吓了一跳,险些撒手把那个血坨坨扔出窗外。
顾上弓厉声呵止了。
那丑东西是个小孩儿,脏兮兮的,蹭了满头满脸的血,活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红头恶鬼。
顾杪嫌弃地拿着块湿棉布把他脸上的脏东西给擦了干净,手法可谓粗鲁囫囵,而那小孩只是一直睁着黑黝黝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擦干净的小孩瞧着竟有那么几分可爱,笑起来的时候,脸蛋上有个浅浅的小梨窝,还没长牙的嘴巴里噗噜噜的吐出来了一串泡泡。
顾杪皱着眉头看了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抬眼偷偷瞅了瞅她爹,见他没在看她,便极快地伸手戳了戳小孩软嘟嘟的脸。
这一戳,她可就停不下来了。左边捏捏,右边点点,又把那串泡泡挨个戳破。小孩儿张牙舞爪地吭哧了几声,两手一抓,抱着她的手指噗叽噗叽的嗦了起来。
那孩子刚出生没多久,牙都还没长,两片软秃秃的牙龈刮着手指节,黏黏唧唧的舔了一指头的口水。
顾杪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不动声色的在棉坨上还算干净的地方蹭了蹭。
顾上弓说:“以后,这孩子就是你弟弟了。”
那一瞬间,顾杪脑子里一个一个的闪过了出现在过她爹身边的女人的名字。
她抬头看着她爹,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直到顾上弓被她盯得心里开始毛躁了,她才蹦出了句话:“素红阿姨?还是玉锦姐姐?”
顾上弓差点一口气没吊上来,随她娘去了。
顾杪她娘在生她的时候就死了。也不知她爹是毫不避讳还是压根就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他就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娘死了,死于难产。”
“难产是什么?”年纪还小的顾杪口齿不清地问道。
顾上弓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解释道:“就是生你的时候,死了。”
“哦。”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这词的意思,但顾杪大概意会到了,她打从出生起就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关于这点,她倒是也不避讳,反倒是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总会有那么几个人嘴巴犯欠喜欢七嘴八舌地在背后嚼人八卦,顾杪听见了,毫不犹豫,举起棍子就揍。直到揍得那人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开始破口大骂说要找庄主评理,顾杪才会停手。
“若你能找得到,那也可以。”她道。
此话是真心的,一点儿也没有掺假——顾杪也想找到她爹。
顾上弓三天两头不见踪影,有时走个三五天,有时三五个月都不见踪影。他每次回来,要么灰头土脸,要么伤痕累累,而他回来也就呆上个几天,接着又没了影。
顾杪不知道她爹究竟去做了什么,她猜得到,就算她问,他也不会答。
顾上弓永远都是神神秘秘地,好像有一肚子的秘密,却无一条可以说得出口。顾杪不懂,也懒得懂。
总有人纳闷,这偌大一个卧雪庄,声名远扬门客不断,庄主夫人又怎么会在生产的时候无人照顾,生下了孩子就一命呜呼?
这事儿新来的可能不清楚,但在江湖上有那么些门路的,多少打听到了些原因。
顾杪她祖父顾停云,早前是太上皇的人。
顾停云手底下有一支名沉钏的精兵,忠心耿耿,骁勇善战。他们随着顾老将军走南闯北,攻下了不少城池。
后来国泰民安,顾停云就把虎符干脆利落的还给了太上皇,毫不留恋。
这其中的原因,谁都懂,却是谁也不会说。
他顾老将军劳苦功高,享荣盛声誉,受百姓爱戴,太上皇其实早有微词。
功高震主,向来是所有皇帝都害怕的事情。
只是天下未定,那并非收回兵权的好时机。而现在海晏河清,顾家若是再拿着虎符,恐怕最终的下场只能是被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发放边疆;更惨一点,便是九族株连,自此无涯。
交还了虎符,震麟军也归回北豫,太上皇终于放下了心头大忌。他赐了顾停云个王位,分了王府和亩地,还邀请顾家独子顾上弓去宫里念书。
顾上弓做了太子赵弋的伴读,那位他“伴读”的太子自然是当今北豫的皇上。
原本他当是仕官无忧,太上皇许诺他以后肯定赐他个清闲官当当,可他却在太子继位后的某天,毫无征兆地提出要离开皇城。
那年刚改了国号,名为和光。
赵弋本正草拟着顾上弓的封官文书,听闻此言,当下震怒。可顾上弓却轻描淡写的说,他已经和一个江湖女子有了子嗣。
人到了怒火冲天的时候,反而会平静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和光帝不温不火的问道。
他看起来波澜不惊,似乎已然对眼下的情况不再有一丝关心。
顾上弓直言不讳:“六个月前,臣心中烦忧,去了趟醉仙楼。”
醉仙楼有着全洛阳最好喝的酒,也有全城最美的女人。男人在醉仙楼搂着姑娘醉生梦死,是常有的事儿。
顾上弓说自己晃悠出了宫,喝多了酒,没留意,把一名同样喝多了的女子当成了楼里的姑娘,翻云覆雨你侬我侬了一整宿。
而等到那女子大着肚子来他府上找人的时候,他才知到她压根不是醉仙楼卖了身的女子。
那女子姓岳名小鱼,来自卧雪庄。
卧雪庄是武学大派,门徒众多,在江湖中鼎鼎有名。
岳老庄主本是看上了这背靠青山面朝湖畔的绝世美景,想在此建个客栈安居乐业,得以赏山巅之雪,览清湖之波。
可哪儿想,在他接待了几名门客还热心肠的教了他们一招半式之后,渐渐的,名声就起来了。武林盟主周氏也慕名前来,二人相谈甚欢,当日就拜了结义兄弟。
却是好景不长,忽有一日,卧雪庄遭了变故。
全庄上下一夜惨死,死状可怖,庄里的钱俩和武功密卷也都被洗劫了一空。待岳小鱼游历归来,迎接她的,只有一地的尸体和滔天的腐臭。
有人说那是敌家寻仇,可大多数人都不信,说是卧雪庄的武学可谓高超,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也有人说是庄主触了神佛晦气,踩了狗.屎,遭人暗算,被阴险小人盯上了家产,这才遭此劫难。
众说纷纭。
岳小鱼迟迟缓不过神来,呆呆愣愣地坐在庄中,守着尸山血海,不吃不喝等了七天七夜,只想等那灭族之人回来把她也给带走。
可直到她饿的昏了过去,也没见到一个人。
周氏给她送了食物,讲她从那漆黑的深渊拉扯了出来。岳小鱼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她寻着酒香跑去了醉仙楼,喝了个酩酊大醉。
再之后,就是现在顾上弓与和光帝说起的事儿了。
朝廷与江湖互不相扰,此事是北豫约定俗成的规矩。
与其说是规矩,不如说是双方互相摸不清对方的底牌,不敢轻举妄动。
北豫的天禄院有一支军兵,着漆黑磐甲,坚不可摧。
那黑磐甲靠蒸汽驱动,一人顶万钧,所过披靡;更者,天禄院内的那支精兵,人手一支臂长火铳,铳中火石一击索命。可即便如此,朝廷依旧忌惮江湖人诡秘多端的武学。
江湖门派如百花齐放,轻功步法鬼影重重,武学招式五花八门,秘技机关更是刁钻且多变。若是双方拼死一战,那定是会两败俱伤。
这道理谁都懂,久而久之,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而如今顾上弓和江湖的女人搞在了一起,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他以此为由说要离开皇宫,就算是和光帝有百十万分的愤怒也无法阻止。
那愤怒也许是来自被轻易舍弃的同窗情义,但跟多的是来自于无法被自己掌控的走向。
“......他既然要走,那就让他干干净净的滚。”和光帝沉默了许久,这样说道。
顾上弓出宫的时候,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连那一身皇帝赐的华服都给没收了。
他穿着件单衣慢悠悠地晃出了宫,一如六个月前背着手晃悠去了醉仙楼般,一身轻松。
而这样一个一个赤贫如洗的男人,和一个门殚户尽的女人,就这么在这光秃秃的卧雪庄中硬生生地把顾杪拽了出来。
自然,他们没钱找接生婆。
岳小鱼生下了顾杪的时候,大出血没止住,走了。她的墓碑就建在卧雪庄后山的山腰上,刚巧在那积雪之地的下面。不是很远,从家门口出发的话,爬上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但那孤零零的墓碑前,永远都只有顾杪带去的花。
其实顾杪质疑过她爹对她娘的感情。
但很快,她就发现感情这事压根不需要质疑,她爹对她娘,不过是尽了一个男人应当付的责任罢了,而感情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况且,她觉得她死去的娘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她爹。
顾上弓和岳小鱼的相识确实是个意外,但也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俩人就是那么凑巧的遇上了,还就那么凑巧的互相都对对方有所图谋。
岳小鱼想延续卧雪庄的香火,而顾上弓则想为了能够顺其自然的离开皇宫而找个借口。
顾杪还在瞪着眼睛瞅那棉坨坨里的小孩。
她左看看右看看,直到把那小孩看困了、打着哈欠闭上了眼,才抬起头,看着她爹,平淡的问道:“可是东市的李姐姐?明日要去认娘吗?”
东市街尾烧饼铺的掌柜女儿李玉壶总爱揪着她问顾杪问她爹去了哪里,即便顾杪说不知道不清楚,李玉壶也会给她塞上三个填满了芝麻馅儿的大烧饼,还会红着脸说:“下次别叫李姐姐了,得叫李阿姨。”
顾杪大概明白,叫了阿姨,李玉壶就能跟她爹一个辈分了。可这女人才十四五岁,叫阿姨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十四五。
顾杪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抱着孩子后退了一步:“真是李姐姐?”
顾杪大概是知道她爹长得是帅的,毕竟若是走在街上,十个姑娘家里总有七个会回头瞅,还有三个藏在不知哪里悄咪咪地看。
但她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这么多漂亮姑娘,她爹怎么偏偏找了个十四五的。
“爹,她才比我大十岁。”顾杪的语气虽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可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谴责意味让顾上弓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妙。
他本就因为受了伤堵在嗓子眼了口老血,现在当真没忍住,“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这不是我儿子。”
顾杪面不改色地又退了一步,还顺便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顾上弓:“……”
顾上弓时常觉得他当真拿顾杪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小的时候时常又哭又闹,彻夜都不睡觉,顾上弓实在没法,只能从外面雇个会照顾孩子的人来。
只是他身份特殊,来人必须是和朝堂江湖没有半点关联的普通百姓。最后来了对老夫妻,终于把这不省心的小崽子给照顾得服服帖帖。
梁伯有些耳背,却能写得一手好字;梁婶有些跛脚,却能做出一桌好菜。只可惜没过两年,某天两夫妻从雪山另一头赶来卧雪庄之时遇上了雪崩,不幸丢了性命。
顾上弓给他们立了个坟,摆上了些香贡,愿他们在天之灵一切安好。
还好那时候的顾杪已然四岁多,不再吵着哭闹了。
四岁的小孩本该在院子里毫无顾忌地玩耍,肆无忌惮地疯闹,可顾杪却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旁,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看不懂的书卷。
顾上弓本有些心软,想让她歇息会儿,却是话到嘴边改口道:“别看了,来练剑。”
顾杪茫然地抬起了头。
四岁练剑,五岁生杀。
顾杪五岁那年,她爹拎着个快死的男人进了院子。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外头的门关了上。
那人被扔在了她面前,浑身的筋骨都被敲了碎,出气多进气少,眼睛只能睁着一条缝,他无助地看着她,好像在奢求她能够救他一命。
顾上弓丢给了她一把沉甸甸的剑,缓缓道:“拔.出剑,杀了他。”
“可他已经快死了。”顾杪道。
顾上弓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
房间黑漆漆的,只有月晖从窗户缝里透进来。昏白的光下,顾上弓的面色冷冰冰的,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顾杪最终还是拔了剑。
锋利的铁片割进肉里的时候有一种怪异油滑的阻力,那感觉就像前些日剁的猪肉,再前面些剖开的鱼,和再再往前杀掉的野鹿——除了形态上更像个人类之外,好像和那些动物也没什么不同。
见这人还在o申o今着挣扎,顾杪又刺了一刀。
顾上弓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他是谁?”
“你将来的敌人。”
顾上弓没说是谁,顾杪也没问。她知道,时间到了,他自然会告诉她。
顾上弓时常对顾杪怀着丝愧疚,那愧疚来源于她娘。
正如顾杪所推测的,顾上弓就是借着岳小鱼的身份脱离的皇宫。
他曾经是太子伴读,当今的和光帝什么脾性,他可是一清二楚。
赵弋与先皇就是一般模子刻出来的。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固然好,但赵弋敏感多疑,虽不乏是个好皇帝,却是那仅仅对于北豫百姓而言的好皇帝。
顾老爷子曾手握兵权,顾家又是世代武将,吕创战功,声名藉赫。若他毫无理由的提出离开皇宫,定会引得皇上怀疑,以为他在外面养了兵,企图造反。
岳小鱼之事,是机缘巧合,也是天赐良缘。
他早已在岳小鱼头一回找上顾府时就与她说了明白,而岳小鱼也十分了然,她平淡道:“你我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简单直白。
顾杪就完完全全继承了她娘,有话说话,有屁放屁,绝不带一丝修饰。
并且好像有点过于早熟了。
她似乎对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能够迅速地自己给出相应的解释,好让自己可以立刻消化了解现状并保持冷静。
这身体里的灵魂有点过于成熟稳重了,让顾上弓一度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小孩。
直到他某天路过顾杪的窗前,瞧见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床顶默默地流眼泪,他才意识到,顾杪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小丫头罢了。
他想,他白日里可能有点过于严厉了。
挥剑,习武。顾杪每日每日都被关在院子里,和几架机关铜偶.操.练。
老庄主有那么些收集怪东西的癖好,西景虽小,但以机关著名,只要有钱,就算是国用机关都可以买得到手。老庄主便千里迢迢花重金从西景运了几架过来,说是要给庄内的弟子练练手。
那些铜偶出手狠厉,十八般武器变幻莫测,招招袭向要害,快到看不见残影——毕竟那是西景皇军用以制敌的器具,寻常人哪里是它的对手。
别家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都在街上问邻里要糖吃,顾杪却满手老茧,浑身是伤。她也委屈过,拼了命的想逃,她爹却厉声呵道:“你若今日踏出这个门槛,就永远别回来了。”
顾杪怕了。
起初她会偷偷在被子里抹眼泪,可这偌大一个卧雪庄,方圆十里之内除了她和她爹,没有一个活物。她再怎么委屈再如何嚎哭,也不会有一个人来安慰她。渐渐地,顾杪就看开了。
眼泪还是会掉,毕竟眼睛长在她身上,掉眼泪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可哭完了就完了,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鸟儿照样歌唱,她照样得挥剑挨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她爹带回来了这个裹满了血的棉坨坨。
那小孩钝钝的,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却好像是她黑白无波生活中的一点鲜活。
“他叫什么?”顾杪问。
“萧鹤别。”顾上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