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乔方语的脸一点点烧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的称呼被许惩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简简单单一个词在他的唇齿间绕了个圈,就好像染上了旖旎的味道。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万物寂静,心跳剧烈,浑身都发烫。
“我,我刚才没看清楚是你……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乔方语缩着肩膀,目光扫到了许惩腕口的一处划伤,“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说着就急急地想凑过去看。
“哎哎哎。”许惩颇为无奈地甩了下手,将女孩身上快要滑落的外套往上拽了拽。
“这也叫伤?”许惩语气轻蔑,“你还真是抬举这帮杂碎了。”
“……”乔方语被这话逗得又想笑又难过,只好说:“谢谢你。”
“你们好学生,平时都这么客套的吗?”许惩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真该数数看,你究竟给我发了多少张好人卡了。”
乔方语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了,垂下头盯着路沿的石子。
西装硬质的衣领刮擦过脸颊,属于许惩的、浅淡的青柠香一阵阵钻进她鼻腔里。
脸好像更烧了。
偏偏许惩还在这时候弯下了腰,用比平时更低沉的语气,在她耳畔道。
“我不需要你对我说那么多谢谢、对不起。”
“我只希望你在下次遇到危险之前,能早点想起我。”
“毕竟我运气很差,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救下你。”许惩说。
什么意思?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迷茫。
但还没等她琢磨清楚许惩话里的意思,眼前就豁然亮起了光。
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转过弯,就是三中正门所在的大路。
明明方才被小混混追赶时,她还觉得这片暗巷是那么大,幽暗又可怕,像是座逃不出的迷宫。
但在许惩身边,好像一切走不出的死胡同,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彼岸了。
“去哪儿?我送你。”
沿道的路灯打下光栅,空气里有细小的纤尘飘落下来,像是在许惩肩头覆了层轻柔的霜。
乔方语抬起头,怔忪了半晌,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我、我就回学校。”
她有点不敢直视许惩的眼睛。
“学校?”许惩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轻轻哼笑了一声,“你转头看看?”
乔方语愣了下,顺着许惩的方向看过去。
保安亭里黑压压的,窗帘紧闭。
不会没开吧?
乔方语骤然有点慌神,她离开画廊的时候已经把钥匙还回去了,而回家还要绕过一大段没有亮灯的小路。
乔方语抱着的最后一点希望在看到保安亭门前的告示时彻底熄灭。
——周日不值班。
许惩低低笑了:“一看你就是好学生,从没逃过课的。”
“可惜墙上被牛头装了监控,不然我带你翻过去。”他随意地拽了拽领子,讲话的模样很痞,乔方语回过头时,甚至能看见他领口下漏出的一段锁骨,阴影分明。
乔方语小声说:“就算没有监控,我也翻不过去的。”
许惩抱着肩:“怎么会。你踩着我坐上去,然后跳下来就行。”
“我接着你啊。”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乔方语对上他的笑眼,很没底气地退了一步:“还是……不用了。”
学校进不去,她大概只能回家了。
只是这个时间,实在太容易惊醒奶奶……如果不是因为方才的意外,她甚至宁愿找处不关门的地铁站将就一夜。
要怎么办才好?
许惩静静看着她低着头,把下唇无意识咬到泛白。
夜风有点凉,她站在路边,像是只瑟缩着无处可归的小动物。
许惩盯了她一会儿,又抬手给她拽了下外套的领子,别过头不太自然地说:“没地方去的话,上我这儿来?”
乔方语这次是真的有些讶异,重复道:“去你那里?”
许惩懒懒地哼了声:“我家。离这儿不远,走吗?”
乔方语犹豫了下:“我怎么没听说过……”
论坛上明明说,许家豪宅坐落于南城别墅区,五进五出的仿古中式建筑,有图有真相。
“哥好歹也是个少爷出身,在南城每个区都有几套房很难么?”许惩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怎么,不信哥哥?”
他故意把“哥哥”两个字咬得很缓慢,又惹得乔方语一阵脸热,窘迫道:“没、没有!”
“只是我觉得,冒昧打扰可能不太合适,你家人大概也不太乐意……”
“没人。”许惩很快地打断她,“我没有家人。”
气氛沉默,乔方语不敢出声,总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许惩却先一步继续了:“空置很久的老屋,可能有些脏。勉强呆一晚还是没问题的,别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乔方语不得不点了下头。
“那许惩同学……叨扰了。”
许惩迈开步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上很空,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速掠过,带出唰啦的残影。
许惩沉默着,步伐迈得很大,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能走过乔方语三步的距离。
渐渐的乔方语有些跟不上了,只能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追在他后面。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许惩。
比如他为什么会深夜在校外游荡;
比如他为什么穿着一身正装。
还有他这几天没来上学是去了哪里;
唐欣雅说他会留级,又是不是真的。
方才在暗巷里追逃时扭伤的脚踝因为小跑而隐隐地有些发痛,乔方语吸了口气,把那些不该妄加揣测的心绪都藏了起来,打起精神追上许惩的脚步。
面前的人却忽然停下了,她差点撞上许惩的后背,鼻尖甚至都差点碰到少年灼热的温度。
她猛地一个激灵,问:“我们快到了吗?”
许惩回过头,垂眸望着她。
这个距离能把他的面孔看得很清楚,眉目深邃,一道纵疤,垂眼睨人的模样冷淡凉薄。
不得不说,许惩看起来真的很凶,不怪乎他“校霸”的传闻那么甚嚣尘上。
曾经的乔方语也为那些传闻而紧张过,而如今,她只觉得庆幸,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窃喜。
只因为,在那么多害怕他的人中间,她少有的,见过他温柔模样。
“包给我。”
“啊?”
许惩皱了下眉,大概是担心自己这样子吓到面前小姑娘,他又放慢语速解释道:“你的包我来拿。”
乔方语眨眼的功夫,装着画具和作业的帆布袋就到了许惩手里。
许惩撑着膝盖,抬头问她:“还能走吗?”
“啊?能!能的!”像是为了证明,乔方语还用力跺了跺脚。
扭伤的脚踝传来针刺般的疼,乔方语眉尾跳了下,强作笑颜道:“我,真没事的!”
许惩:“……”
“你怕不是觉得我瞎?”许惩嘲弄道。
他在乔方语面前蹲下身:“上来。”
“不不不不用!我真的能走!”乔方语慌乱地辩解道,“我只是跑起来有点疼,慢点走完全没事的……”
她已经弄脏了许惩的西装外套了。
她不想再弄脏他的白色衬衫,更不敢让许惩那么近地贴上……听见她鼓噪的心跳。
见状,许惩也没勉强。
“好吧。”他说,“那我扶着你。就快到了。”
“嗯……”乔方语垂着头,慢慢沿着许惩示意的方向走。
一路寂静,直到许惩推开了一栋偏老式的居民楼。
楼宇里有细细碎碎的声响,空调在运转,门缝里传来男人的呼噜声和老人的梦呓。
门前的垃圾桶里摆着半个被掏空的西瓜,琐碎的方寸之间萦满了生活气。
许惩沿着有些老旧的楼道向上,脚步声落得比平时更轻。
声控灯不太灵敏,他侧着身,用手机给乔方语照明。
光只落在她身前,像是被她的脚尖踏碎的涟漪。
“到了。”
乔方语扬起头,看向几级楼梯之上的少年。
他穿着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西装,却让乔方语觉得,他好像天然就该是属于这里的。
论坛里五进五出的豪宅太冷硬,反倒是喧闹而真实的市井更符合他的气质。
洒脱又随性,充满了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和韧性。
“你退后一点,别让灰呛着你。”许惩说着拉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家具虽然落了点灰,简单通风后就能够歇息。
许惩把自己的领带随手搁在玄关,转身打理好了衣帽架,把乔方语的帆布袋妥帖挂上去了。
乔方语简直惶恐:“包里只有画具而已,随便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许惩挑了下眉,置若罔闻:“艺术无价。”
乔方语:“……”
“倒是你,好学也要有个度吧?深更半夜在外画画,我可不信你是在写生。”许惩的语气平淡,乔方语却从中听出了一点责怪的味道。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是……其实是在补作业。”
回答完这个丢人的真话之后,许惩半天没有言语,乔方语怯怯地抬起眼打量许惩,却见对方熟练地套上了一床崭新的被单,好整以暇地站在她对面。
“搭把手?拽着那头。”
“哦,哦。”
乔方语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被子,连许惩已经凑到她面前也浑未察觉。
“抱、抱歉!”
“……”许惩接过她手中的被角,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她一眼,开口问:“学霸原来也是要补作业的?”
乔方语脑子里还是乱的,没多想就答:“本来都做完了,但是被同学——”
话一出口,她才自知失言,猛得捂住了嘴。
许惩却完全没给她改口的机会,咄咄逼人般趋近了她:“所以是有人拿走了你的作业,以至于你需要熬大夜补交?”
话讲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冷到渗人。
乔方语支支吾吾半天,许惩了然地微眯双眼:“我猜对了,是吗?”
“是被拿走了,还是弄丢了?”
“都不是?那就是被人恶意毁坏了心血?”
乔方语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许惩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谁?”
乔方语咬住了唇,眼睛里有什么隐隐地要冲出来,需要很努力才能忍住。
她并不同情犯事者,也并非感觉不到委屈。
但她不想告诉许惩……不想让他再为了自己的事去出头、去费心。
上次他替自己伤了童浩,而后就听闻了他留级的消息。
人心都是肉长的。乔方语怎么能不自责,怎么能不担心!
见她还不说话,许惩似是也来了火气。
他把收拾好的被子往床铺上一丢,木板重重吱嘎一声,他松开衬衫纽扣,极近的距离里,浅色布料下的匀实肌肉几乎要爆棚而出,锋芒毕露。
他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逼问:“你在想什么?你在害怕谁?”
“我告诉你,乔方语。”
“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了我,你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
“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灯光、没有人的地方。”
“你会被一群最低贱最无耻最下流的混蛋抓住、欺负,完事后把你像是一条脏抹布一样丢在一边,没有人会管你的死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谁而起,你自己心里清楚!”
“够了!!”乔方语后退一步,背抵在卧室的衣柜上,颓然捂住眼睛跌坐下来。
“是我!都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走那条路!我不该自己一个人晚上出门……”
迟来的恐惧像是翻覆的潮涌,她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而许惩缓缓单膝跪在她身前,目光微垂,认真听着她怒极委屈下的每一句话,直到乔方语的宣泄结束,才语气很轻地开口。
“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被牛主任抓到的时候,你要替我说话?”
乔方语不说话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混杂了太多的情绪,像是要爆炸,满眼都是泪,什么都看不见,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嘴唇一阵阵得哆嗦,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许惩的语速很慢:“你明明看见我从网吧回来,却还和他争辩,说我没有逃学。”
“就连他骂我一句难听话,你都要反驳。”
他轻轻触及乔方语捂住眼睛的手,指尖的温度清晰又灼人。
“我当时就想,这小姑娘,看着挺乖,倒像个刺儿头,连教导主任都敢刚。”
他的话像是在诱导,却又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所以,告诉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做错事的人,是你吗?”
“……”断断续续的哭声后,乔方语吸了口气,埋首在膝盖间:“……不是。”
许惩轻笑一声,循循善诱般问:“是谁?”
乔方语又沉默很久,许惩没有催,直到从女孩细若蚊蝇的话语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乖。”许惩微微勾唇,语气仍然柔和,伸手安抚般揉了下乔方语的发顶,目光中却闪过了一点寒芒。
这个人他记下了。
这笔债,小姑娘不想讨,他可咽不下。
“你、你不要去找别人的麻烦。”乔方语哭也哭过了,被许惩一激,之前压着的委屈也爆发了出来,后知后觉地只感觉丢人。
她不敢抬头,哭过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实在丑得可以。
乔爷爷去世之后,她就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了,哪怕是得知奶奶病情恶化的时候,在林医生的面前,她也只是长久地沉默,等她调整好情绪,还能够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这好像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放松,幼稚得像个小孩。
她明明经历过许多比这过分得多的事情,却偏偏在这一次,在许惩的面前,她感到那么委屈,委屈到只能够用哭来发泄情感。
“对不起。”乔方语说。
“我说过,你在我面前,没必要那么客气。”许惩说。
“……”乔方语仍旧埋着脑袋,“那谢谢你。”
“这个也不用。”
“你不要去找他麻烦。”乔方语声音闷闷的,“我会愧疚。”
“哦——”许惩的心情在听见后半句的时候意外好了几分,语气也提了提,调侃道:“所以,是心疼我,不是同情他?”
“嗯。”乔方语点了下头,她的头发软,一晚上又跑又吹的,再加上许惩刚刚揉的那几下,蓬乱地卷翘着,看起来软茸茸的。
许惩满意地又伸出手想揉她脑袋:“不错,这‘哥哥’没白当。”
不过,他手还没碰上,屋内的灯“啪”地一声就灭了。
乔方语吓得一哆嗦,许惩皱眉,站起身沉声道:“你呆着别动。老房子,可能电阻丝熔了。”
迈步时却感觉到一点轻轻的力道攥住了他的衣角。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刮擦过心上。
乔方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好黑……”
“你可不可以,等一下再走?”
许惩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住了。
那么轻,却那么紧。
心跳都杂乱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