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尼斯第一时间到了云泽所在车厢边上。
“那个商队的首领似乎生病了。”他对云泽说。
这会儿去看情况的一个守卫也跑过来:“大人,那边的商人似乎是得了异乡人病。他现在已经在交代他的侄子把财产带回去给他老家的妻子和孩子,一边在祈祷。他队里的人去请附近的巫医了,希望这个可怜人早点脱离痛苦吧。”
异乡人病?云泽听到了一个奇怪名词。
美尼斯见他露出好奇的神色,低声将这种并不算罕见的‘异乡人病’介绍了一遍。
大概是外地人,没有针对这个地方菌群的抗体,外国人很容易因为水土不服死亡,表现症状各不相同,有腹痛的,有呕吐不止的,有口吐白沫的,有头疼的,这里的人将之当成是本地神灵对外族人的诅咒,也称之为异乡人病。
云泽怀疑这和这边的人习惯喝生水有关系,生水里那么多的寄生虫和病菌,没病都会喝出病,何况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更容易导致身体不适。
云泽想着白天的时候这个中年商人精神奕奕的样子,就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准备把自己的药拿出去,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对症。或许本地的医生有更好的办法。
云泽过去的时候,那个中年商人开始出现癫痫的症状,他的侄子哭着对旁人说这几日他叔叔一直觉得头疼,一定是受到了诅咒。
巫医也匆匆赶到,他很严肃地看了看中年人的症状,问他身边的人他今天有没有吃了不妥的东西,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又问有没有对神做了不敬的事,得到的回答也是没有。
云泽看到巫医一只手按在对方的脑门上,闭上眼念念有词,好像在念什么神圣的咒语,其他人的表情也庄严并且神圣。
但是最后,巫医只是摇摇头,表示这个诅咒的力量太强大了,已经深入身体内部,凭他的力量是没有办法的。
云泽:?
说好的医治呢?
精神疗法之后的药物治疗呢?
但是现场除了云泽,没有任何人觉得有问题,仿佛巫医的职责就是念咒语。这太奇怪了,云泽在老祭司那边看到,他在治疗疾病的时候的确会念咒,但也会辅助以部分药物——虽然这些药物有没有效还是未知。
巫医已经觉得这个商人没救了,其他人也是一样,商人的侄子大声嚎哭起来,这样云泽反而想要死马当做活马医。
并不全是为了商人的性命,他还想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向美尼斯这个带着特殊目的的引导者。
这像是一场豪赌,因为云泽并不清楚商人的疾犯病的真正起因,若是放到文明社会,这种不知道病症就乱开药的行为可以说是草菅人命。但是经过巫医这种精神疗法之后,云泽突然觉得自己还是相当靠谱的。
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开猛药,虽然他有些怀疑这是肠道内的寄生虫引起的。毕竟常年吃生水、头痛、癫痫,这三个元素结合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个疾病。作为npc存在的时候,云泽也是好好学习了一些医书,只是一次也没真正实践过。
两人退回到自己队伍所在院子,他伸手轻拍边上美尼斯,展开手,让他去看自己手心一粒红褐色的药丸,然后指一指那边人群围绕的地方。
美尼斯直接问:“您想救他吗?”
竟一下猜到了云泽的意思,甚至比云泽自己都有信心,开口就问‘想救吗’,就觉得他一出手药到病除,一点不怀疑云泽的能力和这个药丸的功效。
云泽点点头,他选择了一种十分温和的,能够有效缓解肠胃不适的药物,哪怕健康的人吃了也没什么关系,更不会造成商人更多痛苦。
从这个角度上说,哪怕这个药不起作用,至少不会加速死亡。
美尼斯不关心本国以外其他人的生死,但因为是云泽的请求,他还是找了一个守卫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守卫小心捧着红色小药丸离开,去了隔壁的院子,那边的外乡人已经开始围着商人唱他们家乡一种祈福的歌曲,歌声苍茫悠远,仿佛要送灵魂还乡。
守卫过去后,歌曲就暂停了,云泽从缝隙里看到那个商人的侄子准备给商人喂药了,其他人按住商人的手脚。
云泽疑惑这个时代的人是不是有点过于淳朴了,陌生人拿了不认识的药过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去怀疑这个药的好坏,直接就给人喂下了。虽然商人看起来快死了,但其实还没死。
药已经吃下了,大概半分钟之后,那边围绕着的一堆人就像是烧沸的水一样喧嚣,各种惊叹夹杂祈祷。之前跪在商人旁边的那个青年人又哭又笑,之前的巫医挤上去查看情况,其他人也都往里面挤。
显而易见,那一粒小药丸确实发挥了作用,云泽暗自松了一口气。
“您是可以治愈疾病的医师?”美尼斯问云泽。
云泽摇摇头:“不是。”
他的确不是医生,只是会根据药方配置一些药剂,所以他只是药剂师。而且他对于医生这种神圣的职业有着本能的敬畏,人命不是玩笑,一次两次就算了,他是不会考虑专门从事这个职业的。
他没有这样坚强的心,去面对人力无法挽回的生老病死。
不是医师吗?
在美尼斯的概念里,每一个神都有自己的职责和能力,有负责治愈疾病的,有负责人类繁衍的,有负责天气的,有负责粮食丰收的,有负责保护战士的等等。
一开始他以为云泽是来自于治愈疾病的神灵所在体系,但现在他却否认了。所以他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可以拿出珍贵的药物,身边跟随着白马和白色猎鹰,性情温和不张扬,有些天真,但不愚钝,双眼如孩童一样充满了阳光,对世间一切都保有好奇心和探索欲。
比起背负责任进入人世的神使,更像是从小娇惯长大出门游历的贵族子。
就算已经是成年人的模样,在美尼斯的眼里还是有着少年人的可爱——多可爱啊,尤其手足无措的时候。
隔壁的院子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巫医宣告商人被治愈了,他不必再畏惧死亡的来临——至少这一时半刻内不必太担心。
已经得到结果,云泽也就不再关心接下来的发展,他回到车厢里,面包已经彻底冷了。这种面包有点像是法国长棍,加入盐的面团简单发酵过就烘烤出来,外面的皮很硬,里头还算松软,越嚼越香。
云泽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所以剩下这半个面包他还是就着冷水吃掉了。
水是从银壶里倒出来的,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巴掌大的,表面有精美花纹,镶嵌着红珊瑚、绿松石和彩色玛瑙的银质水壶。这是一种特殊物品,每一个小时自动满水,所以用之不竭。
这里面的水都是最高品质的可以直接饮用的水。
他这一类的特殊物品不少,那个游戏本来也不是正经冒险类游戏,夹杂太多休闲游戏元素,所以各种神奇的物品也层出不穷,有条件的情况下,遇到喜欢的他都会买一些放进自己的商品册。
云泽不出面,美尼斯就替云泽接受了商人的谢意——除了商人那滔滔不绝的感谢之词,还有他商队里一些珍贵的货物,有他们老家出产的一些香料和宝石,还有一套青铜酒器。
商人想见一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亲自表达谢意,问过云泽之后,美尼斯同意商人带着自己侄子去找云泽。
热情的商人一见面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爹妈,张开手就想给他一个熊抱,云泽冷静拒绝了这个爱的拥抱。他其实有点怕这种过于热情的人,医院里最情感强烈感谢医生的人,往往也是最有可能医闹的人,太情绪化,太不理智,以及太极端。
“我亲爱的兄弟,这是一个贵人赐给我的酒。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它,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如果我不幸死在半道上,一定要喝饱了。如果我幸运地活到回家,就把它全部喝光。如果不是你,我的小兄弟,我已经死啦,再也喝不了酒,再也吃不了肉,抱不了漂亮的女人。”
商人带来一罐自己珍藏的美酒,把它放在车厢里:“啊,除了你,我的兄弟,别的人我连一滴都不会给他。做完这一趟生意我就回家了,我知道大地和海的神灵一定会保佑他远方的游子,让我平安地回家。”
商人说得十分感慨,他回忆起年少时候。
“这是我第三次出来,第一次我还是个小孩子,跟着我的祖父,一路经过三四个国家,一直到了多罗。多罗也是一个很大很大,很厉害的国家,据说有我们国家的六个那么大。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刚好遇上多罗的王娶王妃,王妃是托托克亚的公主,她坐在金色的马车上,四面垂着紫色的纱。
“我挤在人群里,一阵风吹起了马车上的纱,真美啊。那是托托克亚最美的公主,乌黑的头发,就像月光下倒映着夜空的溪水,洁白的皮肤,是那终年不化的雪,嘴唇像是鲜嫩的花瓣,彩色的披纱笼在她身上,放射出黄金和宝石的光芒。众神为之发动战争争夺不休的爱神就是长得这样吧。哎,真美啊,我一定要娶一个托托克亚的新娘——少年的我做着这样的梦。
“如今想一想,我一直追求着少年时的梦,把现实里的家人忘记了。是这一病让我想起来,我该回家了。谢谢你,我的小兄弟,你让我还有机会去弥补远方的家人。”
商人表达了谢意之后就离开了,留下很多礼物。云泽也送了对方一个小礼物,是一个拇指大的白瓷瓶,里面有三粒药丸,是打虫药,可以杀死肠胃内的大部分寄生虫和寄生虫卵。
云泽还是怀疑对方头疼和癫痫的诱因是寄生虫,就算不是,杀死寄生虫也不是什么坏事。商人大喜,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回去了。
商人走后,云泽摘下帽子和围巾,对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美尼斯露出浅浅微笑。他也很高兴,帮助了别人,并且获得了感谢。重要的不是那些送来的东西,而是感谢本身,某种程度上,这是对云泽存在的一种认可。
人只有在一个社会群体中,才是有价值。告别了纸片人之后,云泽似乎找回了做人的感觉。
美尼斯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像平静的大海,像晴日的天空,因为多了那一点情感,就好像宝石有了灵魂。
这个人,与他,与他周围其他人,与这世界其他千千万万人都不一样。对比之下,美尼斯甚至有些小小的自惭形秽,因为他是带着目的地去引导他,诱惑他留在这片土地上。
不只是为了泰锡这个国家,也是为了美尼斯自己的未来和前途,他想要通过这件事确保自己的继承者位置万无一失。
美尼斯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如果云泽不是神子,对他将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一刻,车厢外松木火炬的光照入车厢,空气中飘散着淡淡松脂的香味,车厢里的人像是温柔的一轮月亮,静静驱散了世界的黑暗。
美尼斯突然觉得,就算不是神子也没关系,什么都不是也无所谓。他希望这个微笑起来温柔了岁月的男人留下来,留在泰锡,留在他可以看到的地方,留在他一伸手可以揽住的位置。
那一瞬间的冲动像是小蚂蚁在心口爬动。
美尼斯是发誓终身侍奉神灵的祭司,和能够结婚生子的世俗派不一样,他无法理解人类沉迷欲望和美色。美丽的脸和妖娆的身体在他这里就像是木雕一样,所以他也不懂这种奇怪又没有理智的冲动是什么。
外面的人因为商人的治愈开始围着火堆载歌载舞,橘红色的光一直照进车厢,如此热闹。但美尼斯听不见,他看着那双被火光映成蓝紫色的眼睛,几乎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