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泽很犹豫,他犹豫了两天。

这两天那个自称美尼斯的青年人一直都在,他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对脏兮兮的村民和对老祭司一样礼貌。他也没有锲而不舍地问云泽要不要一起游历,只是遇见的时候态度格外温和一点,还会和云泽说一些本地有趣的风土人情,显然是很希望能一起同行。

对强硬的人云泽完全不感冒,但是这种类型的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而且美尼斯说的那些各个地方的习俗真的很有趣,感觉要是和这样博学广闻并且有资源的人一道旅行,会增加许多乐趣,也能提供不少保障。

当然,生活并不只有好事,机遇和危险一起降临,云泽也能看到同行背后的危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消磨掉自己身上来自现代的痕迹,也无法保证不会露出一点不妥当。

另外,他亦不能保证这位同行者的内心是否就像是他的面容一样的和善。

云泽抱着白马的头,鬃毛刷过他的脸颊,白马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问:你在怕什么?

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和原住民打交道就是避无可避的事情。从最坏的角度出发,如今的开端已经很不错,还有一个人愿意带他一起走一走,提供一些珍贵的信息。

离开网络时代之后,云泽第一次发现到信息的可贵,现在他一无所知,也没有度娘这样的工具帮助他快速认识这个世界,那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引导者就难得可贵了。

仔细考虑了利弊之后,云泽答应了同行的邀请。

离开那一日,他把几枚金瓜子送给了老祭司,虽然他一开始不肯接受,但云泽身上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东西,其他东西还要更加贵重一些,也就是这些没有特殊功效的金银器物可以随手赠送。

老祭司送了他一块柔软的羊毛毯,据说是用过冬前的羊毛里最柔软的部分编织的,云泽认出了那是羊毛夹杂羊绒的作品,很厚实也很柔软,裹在身上很舒服,很适合这样开始变冷的天气。

和羊毛毯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藤编的箱子,做工精致,表面擦拭得十分光滑。

这个箱子放了羊毛毯之后还有剩余,云泽就把之前晾晒过的衣服也放进去。

只是白马不太开心主人把藤编箱子放在它身上,美尼斯善解人意的表示可以放在后面的马车里。

既然人都进了对方的队伍,云泽也不再扭捏作态,直接同意了。

这是一支二十几人组成的队伍,几乎都是有着强健肌肉的大汉,他们手里拿着铜和木头制做的武器,穿着类似长袖T恤裙的衣服,中间扎一根腰带,令行禁止,目不斜视。

这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或者类似战士的职业保镖,云泽心里判断。他对‘大神殿继承人’这个头衔的重要程度又有了更真实的认知。会被那么多专业人士全程保护,这个美尼斯的社会地位和自身价值绝对不会低。

同时,云泽所能连带享受到的东西也会更多。

他跨马上鞍,衣摆在身后铺开,衣服上精美刺绣一览无遗。

美尼斯的视线滑过那些美丽的卷草纹和披散在身后的闪闪发亮的银灰色长发,然后看向马上的云泽:“天气渐冷,您需要披一件斗篷么?”说罢,不等云泽反应,棕色马靠近一些,一件浅棕色的厚实斗篷罩在云泽的身上。

复杂多变的香气和温暖包裹住云泽,一双手给他绑好了斗篷的系带,顺便整理了一下,叫他浑身不自在。下一秒,那双手已经收回去,此时再拒绝,似乎也不太合适。

“您的猎鹰不一起来吗?”美尼斯又问。

云泽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指了指天空,美尼斯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行人在村庄村民的围观中慢慢走出这个平静的地方,云泽在马上可以看到他们从各个地方探出来的脸,有那日他见过的吵架的男子,还有一开始带他找老祭司的母女。

有三个村民站在村口的位置,看到他们就开始拼命摇手,云泽注意到那个青年人和他身边年轻女人抱着的孩子,他们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大孩子,这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拿着武器的护卫走出去,大老远就用长长的茅拦住来人,喝令对方止步。

“请不要误会,大人救了我们孩子,这些是谢礼。”年青人从身后拉出来一头山羊,还有一篮子东西。护卫就带着这些东西过来了,来请示同样骑在马上的美尼斯。

“这是村民赠送给您的谢礼。”美尼斯看了一眼,转头对云泽说。

云泽还没看清盖着一层布的篮子里是什么,光是看到山羊就摇头了。

用膝盖去想,这个年头的牲畜作为平民家中的重要生产资料,是不是就和家里的小轿车一样值钱?对方这又不是富有人家,送一只羊还不是大出血?

想到这里,云泽对着美尼斯轻轻摇头。

“您若是不收下,只怕他们不会安心。”受到了神灵赐福,就必须拿出供奉,否则下一次遭遇厄运和疾病,就无法一下得到回应。美尼斯很了解对方的心理,拒绝未必是好事,反而让他们心生惶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他不喜。

虽然没人确定云泽就是神使或者神子,但是借用了神灵的力量保住了他们的孩子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么供奉也就是必不可少的。

云泽不知道这边的风俗,习惯性推拒礼物是华夏人的习惯,别的地方不是这样,所以他不确定拒绝了是不是做得对。但是就这么收下人家这样重要的生产物资,云泽也下不了手。

于是,他在挎包里翻找了一下,有一些他准备拿来当钱用的小首饰,都是金银的。

美尼斯看到几根金环从他的衣袖里滑落到手腕上,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

云泽找出一根红绳串着的银质挂坠,青枣那么大,是亮银托底,镶贝壳的吊坠,贝壳片没有任何图案,就是最简单那种。

他把这个挂坠交给护卫,伸手一指那边一家四口,意思很简单,作为一种礼物赠送给对方。

护卫看向自己真正的主人,美尼斯也点点头,他就把东西拿过去了。

美尼斯没有告诉云泽,这个吊坠比对方送来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贵重。从老祭司那边他已经知道,这位神秘来客对金钱毫无概念,珍贵的金银器物对他似乎都是手头随时取用的东西,送出去也不心疼。

但是之后,在云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美尼斯却吩咐他的一个下属,用等价的布匹、贝壳币和麦粒换回来那个银镶贝壳吊坠,还有之前云泽已经送出去的戒指。至于老祭司手里那种成色极佳的金瓜子,他倒是没说什么。一个体系的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是的,美尼斯几乎能肯定云泽不是骗子,但是不是自神国来的神子,却还要自己的老师和几位神官确认过才行。

对方自己还有点稀里糊涂的,仿佛仅仅是来游历的富家子弟。可是破绽实在太多,救人的事情暂且不提,光是可以听懂任意语言却不会说就是一种明示。

美尼斯让手下一个工匠家庭出身的护卫去仔细看过马鞍上那些装饰物,绝非人力可为。至少,绝不是现在的人类可以制作出来的。

那些衣物也是,不知道是怎么制作的,里面的线就像是光线一样纤细,还带着一种特别的光感,绝非亚麻、羊毛或者别的他知道的织物原料。莫非真的是从月光和云彩里抽出丝线制作的?

流传下来的关于神灵的描述里常常提到,那善纺织的女神会用世间万物制作美丽衣裳,用光和云彩织布,用万物提取不会褪去的鲜亮颜色。这一切让人浮想联翩的描述,在他们的眼前有了实物。

美尼斯已经给他的老师发了信件,说他带来了他们要寻的人。从这里到库里,至少要五六十日,这时间足够他再深入了解身边这个神秘来客,也足够他的老师和其他神官做好准备。

神子降临绝非小事,每一次都会带来不小的变革,虽然并不是每一次都是好事。历史上曾经有过记载的神子和神女,有些带来新的希望,有些带来新的破坏。

美尼斯的老师每日向神灵祈祷,希望神灵庇佑泰锡。但这几年收成一直不太好,天气比以前冷得多。神殿会将平民供奉来的粮食分发出去,确保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饿死。然而这两年死的人还是一年比一年增加。

明明也没有无能的国王和官吏,也没有人亵渎神灵,但粮食还是每年减产。他的老师为此唉声叹气,十分自责。

此次美尼斯出来,一是游历,二是为了收集更多更准确的信息,用来判断泰锡各地粮食缺乏的情况。因为粮食减产这件事,底下没有足够田地的平民家庭已经有了一些小波动,敌国间谍煽动情绪,说泰锡已经不被神所眷顾,被神厌弃了。

心思浮动的人变多,最近平民沦为盗匪的事情也变多了,与整个国家而言绝不是好事。

如果这位真的是神子,希望至少可以重塑上下的信心,告诉所有心有疑虑的泰锡人,神并未抛弃泰锡,这只是来自神灵的一场考验。

美尼斯倒是没想过让神子解决粮食减产的问题,毕竟这是因为天气关系减产,谁能改变天气?怕是创造世界的创世神才可以,其他神灵都是各司其职,只能做到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那么神子也不会有那种扭转乾坤的力量。

他期待着这位神秘来客能带给泰锡一个新的希望,却不知道这位神秘来客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美尼斯是我的机会吗?他试图展现给我看的,是什么样的路?我该跟随他的引导试一试吗?”云泽一路想着这个问题。

等级森严的世界,他要怎么做,才能站到食物链的前排位置?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注定他必须成为被剥削者或者剥削者,那么他想要成为剥削者。云泽想得很现实。

他没有太多思想上的纠结和挣扎,本能地追逐着自己的最大利益所在。

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剥削者,文雅的说法,掌权者,基本都有着被认可的‘高贵’血统。而这种高贵,其实来自于一种‘神的后裔’的大型催眠成果。

云泽想着这些日子身边人的试探,和越来越谨慎仔细的态度,他们一定误会了什么,将他认定为某个脱离平民群体的存在。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事,普通人因为某些当时的人无法想象的事,获得认可,成为能和‘天’和‘神灵’沟通的特殊存在,获取权利和地位。

如果我已经不凡,可否可以更加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