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宁跟着顾国师跨入了周府的大门,还未走几步,就有一个下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随即凑到周阁老耳旁说了些什么,周阁老神色大变,对顾国师道:“顾国师见谅,还请王太医速速去看看我那孩子!”
顾国师抬了抬手,示意王太医跟上,周府的下人迅速带来了一架肩舆,请王太医坐稳后飞一般的跑走了。顾国师见周阁老面色凝重,淡淡的道:“若是周阁老心中担忧难舍,不妨一并去看看,本座这处你派个人领着就是了。”
“也好,失礼了……老大,你陪着国师大人,不得怠慢了!”周阁老也未来得及多想,吩咐了一声身边的一个中年人,随即颔首对顾国师表达谢意,紧接着就快步离开了。中年人上前拱了拱手:“国师大人,晚辈周自章,腆居礼部侍郎。”
“小周大人。”顾国师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招呼,抬了抬手,率先一步领着郁宁在庭院内慢慢走着,那周大人想要上前,却被墨兰拦在了离顾国师三丈外。墨兰面若寒霜,低声道:“还请周大人退后,远远跟着即可。”
“这……”周侍郎还想说什么,王管事也上来,恭谨却不卑下的说道:“周大人见谅,大人不喜与人多亲近,连我等等闲也是不能跟在身侧的。”说罢,周侍郎一看,随着国师府而来的仆俾皆是离得顾国师远远的。顾国师积威日久,周侍郎早有听闻,实在是不敢上去触这个霉头,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前面郁宁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唤道:“王管事。”
“是,少爷。”王管事连忙上前,拱手道:“少爷有何吩咐?”
郁宁招了招手,示意王管事再靠近些,王管事依言靠近,手里就被郁宁塞了一个冰凉的小玩意儿。王管事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是一个玉做的小葫芦,这东西一落入手中,周围那等阴冷之感就褪去了,浑身暖洋洋的。王管事心下有些感动,把法器藏在了手心里又拱了拱手:“多谢少爷赏赐。”
郁宁点了点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转手塞了一把东西给他,低声吩咐道:“都发下去。”说罢,郁宁也不等他回答,就快速跟上了顾国师的脚步。
“是,少爷。”王管事待在原地,等到后方的侍从们都跟上来后,不动声色的将郁宁给的东西都交代了下去。周大人这才注意到郁宁,见他塞给了王管事什么东西,疑惑的问道:“那位是……?”
“这是我们大人的弟子,姓郁,周大人您称少爷一声‘郁先生’即可。”王管事道。
“郁先生?”周侍郎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道:“难道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郁先生?富水城的那位郁先生?”
王管事回答道:“若您说的是为富水城余庆斋布置风水局的那位先生的话……那正是我们少爷。”
周侍郎面露喜色,“本官听闻郁先生有改天换地之能,没想到居然是国师大人的高徒……若是不弃本官位低才轻,还愿能与郁先生把酒相谈……”
王管事打断道:“周大人若是有此结交之心,不妨直接送上拜帖相邀便是,在下不过是国师府的管事,万万不敢替少爷做主。”
王管事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周侍郎是首辅长子,一路顺风顺水,还从未见被一个下人如此下过脸面过,一时沉下了面色,拂袖道:“王管事说得也是,是本官一时忘形,此事问你,你也做不了主。”
“正是如此。”王管事面色如常,似乎完全不把周侍郎的话放在心上一般。“请。”
前头郁宁越走越是觉得恶心,所幸人离他们至少有三丈远,他们在说什么周围的人也听不清,便放心大胆的问道:“师傅,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这到底是死了多少人?”
顾国师瞥了他一眼,回答道:“还有呢?你若只看出这个,回去就该抄书了。”
郁宁撇了撇嘴,分析道:“我们走了这么一段路,该看的也都看了,他家中宅邸并无什么不妥,修建的时候应该也是请过先生看过的……八成他家祖坟叫人给挖了吧?长安府内有隆山风水庇佑,如果不是祖坟出了问题祸及子孙,怎么也到不了这等情况。”
顾国师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还算没白教你。”
说实话郁宁越走越是越是恶心,他小心翼翼的避开自他脚边流淌过的一池已经被气场染得仿佛是尸海血池的小池塘,鼻尖似乎都能闻到那种腥臭的血气。
气场凶戾至此,这周阁老家的祖坟不止是叫人给挖了吧?挖了出来怕还把人祖宗的尸骨带到一处穷山恶水之处暴尸荒野了。他问道:“师傅,这周阁老……很贪吗?”
“贪。”顾国师闲庭信步的走着,说:“不算是个清官,但却还算是个好官。”
“那是为何能招惹得这样一个大能?”郁宁估摸着说道,这样的阵势等闲的风水先生怕还是摆不出来的,必定也是个在风水业内有名有姓的大能才能有这样的大手笔——就是让他来做,他自问也没有啥信心能让自己的风水局能够挣脱隆山气场,叫隆山的气场绕道而行。“这样的架势,摆明了是要叫他全家横死……就是周围的邻居,路过的百姓沾染上这样的气场都是要倒霉的。”
“是要诛周阁老十族。”顾国师解释道:“除却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外,还有一族便是指友邻,在其所居之所八方为邻,与其交往之人为友,皆在此列。”
“这手笔也太狠了吧……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要下此狠手。”郁宁咋舌:“就算是那周小公子做出这等事情,也犯不上祸及亲友吧?”
顾国师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一片花丛,吩咐道:“去挖。”
“是。”不远处的侍从领命,带着铲子撬子上去将花木尽数拔起,开始往下挖掘了起来。
顾国师与郁宁说:“我也不知……这还要问周阁老才能知晓。”
“按照您所说,周阁老还是个好官。”郁宁问道:“那我们还要救他吗?”
“救,自然要救。”顾国师在沿着走廊的廊椅上落了座,郁宁侍立在一侧,听他淡淡的回道:“有人要杀人报复,可以,但不该在长安府内以风水异术杀人,还要摆这样兴师动众的局,此例一开,长安府内……乃至天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我也亦非是圣人,若是有人悄悄做了,又把尾巴扫干净了,我也懒得去查……闹得这么大的动静,我既然为国师,掌天下异术,有人要这样不留余地的来犯我的忌讳,那便要拿命来换。”
郁宁也知道是这个理,只不过心下还是有些不甘愿,嘟囔道:“要救这等人,真是憋屈。”
“谁说要救那等人了?”顾国师轻轻叩了叩身边的廊椅,示意郁宁坐下:“时间还久,先坐下吧……有些人该死就活该是要死的,周阁老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教导不严的罪名,比起这几个人,天下还得叫他坐在首辅的位子上。”
“您的意思是,我们救周阁老,不救周小公子?”
“我记得阿郁你曾说过,杀一人能救天下人,到底谁对谁错。”顾国师慢慢地说:“我与那妓子婢女又无甚交情,死了也便死了,只要天下还稳当着,死这几个算不得什么……但有人愿意以命换命,死一个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干系?”
“死了这等纨绔,才叫清静呢。”
郁宁忍不住道:“那若是周阁老也不干净呢?他若是私下也以杀人为乐?凌虐幼童,嗜虐成性呢?师傅你还是要救他?”
“这天底下做官的有几个是干净的?你便是证据确凿,拿到朝堂上去辩论,最后也不过是罚俸削位罢了,只要他活着能叫大部分人的过得好,不说所有,大部分的官员就容不得有人去杀他……便拿我来举例,阿郁,我若告诉你死在我手上的无辜之人也不算少,我还把持朝政,对上不敬,窥伺国库,你可要杀我?”
郁宁在心下摇了摇头,就如同顾国师死活说服不了他杀兰霄一样,他也说服不了顾国师为了几个百姓去把一国首辅杀了赔命——更何况人还是不是周阁老杀的。
“先不论其他,我不信您会无缘无故去杀什么人。”郁宁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就算您真的杀了……您是我师傅,是我师公,别说是杀我不认识的人,就算是您杀了兰霄,我最多也不过是与您断绝来往,自责一生罢了,怎敢来杀您?”
“你不杀我,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子,你与我亲近,自然是不会为了几个无辜之人来杀我。别人不杀我,那是因为我一手扶持本朝国运,我若死,隆山之局必毁,到时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容不得有人杀周阁老,便与别人容不得有人来杀我一般,都是这个理……”顾国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话锋一转道:“我还以为阿郁会说你要拿自己的命去赔兰公子的命。”
郁宁苦着脸说:“做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乱承诺的好……我方才也想这么说,但是左右想了想,我这等废物,真叫我去自杀,我八成也是下不了这个手的。”
“……真是个没出息的。”顾国师露出一点笑意,柔和得不可思议:“这就对了,以后要记着遇着万事都要想着先保全好自己。我与阿若总是希望你能好的,若是你动不动就想要去死,把你这条命不当做回事儿,那才叫我和阿若失望。”
“我知道的,师傅。”郁宁伸手捏住了顾国师的袖角,笑道:“我这条小命我仔细着呢,您放心。”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郁宁突然说:“师傅,我又不当国师,我才不管这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随你。”顾国师不可否置的道。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儿,那边挖掘花丛的侍人惊呼了一声,似乎挖出了什么来。墨兰自那头走了过来,屈了屈膝道:“大人,少爷,挖出了一具尸骨。”
“是谁的?”郁宁问道。
“周大人已经辨认过了,说是周小公子院子里的一个二等侍女,名为翠羽,年二十一,是在三月前赎回了身契返乡成亲的,没想到居然在此处。”
郁宁撇了撇嘴,这可不在那册子上记着,又一条人命。
王管事也走了上前道:“大人,少爷,周大人请您一见。”
“叫他过来吧。”顾国师道。
郁宁本想站起来,顾国师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站起来。周侍郎整了整衣冠,走了过来便是一鞠到底:“让国师大人见笑了……那婢女之事下官定然会彻查到底,不叫一条人命就这样冤了。”
自顾国师方才的意思,郁宁已经明明白白的知道了这次周小公子必死无疑,他此刻听着这话,心里觉得有点荒谬,想着等到查到周小公子身上的时候,但愿这位周侍郎还能这么大公无私,秉公任直。
顾国师颔首:“小周大人有这份心是好的。”
周侍郎并未直起身,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恭敬的道:“恕下官失礼,国师大人,这藏尸花丛,可是会影响我周府风水?”
郁宁皱了皱眉头,心下不满,那婢女的尸体被起出来后,这院子的里的风水不过是轻了那么一点罢了,想来这周府里死的人着实不算少——最重要的还是他家祖坟,不过顾国师不说,他也不提罢了。
他见顾国师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说道:“这自然是会的,周大人不若带着人四处都挖一挖,看看哪里还藏了些尸体坏了你家的风水。”
郁宁这话说得可着实不怎么好听,其中讽刺之意根本不加掩饰。周侍郎一怔,没想到顾国师在侧,他的弟子就敢这么说话,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脸色憋得青紫。
顾国师神色清淡,周侍郎虽然站在他面前,却浑似没有看进眼里一般:“阿郁说的有礼,小周大人还不快去?”
“……是,下官告退。”
顾国师两句话轻描淡写打发走了周侍郎,王管事上前一步道:“大人,王太医那头传来了消息……说是,周小公子最多还有半日的命。”
“嗯。”顾国师应了一声:“差不多。”
不远处一阵喧哗,周阁老被抬在肩舆上前呼后拥的来了,他到了顾国师面前,也不复之前沉稳,满头都是冷汗,他几步下了肩舆,拱手道:“顾国师,请您去看看我那孩子吧……他怕是要不行了。”
郁宁不好坐着,站起身避开了周阁老的行礼,对着周阁老见了礼,便侍立在一侧,不再说话。
顾国师却不动,依旧是坐在那处,摇了摇头说:“必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若是周阁老,现在就要问一问,除了那不争气的小儿子,还有谁要死。”
“什么?!”周阁老站在原地,老迈的躯体僵在了那里,额尖的汗水凝聚成滴,顺着他的眉心缓缓淌下,又滑至了脸颊,远远看去,竟像是落下了泪来一般。他闭了闭眼,抹去了那点冷汗,郁宁看着他总觉得他变得有些岣嵝了起来,他说:“……请国师指点迷津。”
顾国师问道:“你祖籍何处?”
周阁老说:“……老朽就是长安府人士,国师为何有此一问?”
“那就方便了。”顾国师道:“观你府中情况,应是有人在你祖坟处动了手脚……阁老不妨派人去看看,祖坟可安稳?”
“祖坟?!”周阁老连忙挥了挥手:“来人!快派人去小鹤山看看!祖坟可安稳?!”
“是!”立刻有奴仆应声而去。
此时不远处又有人惊呼了一声,周阁老忙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他身边的管家连忙去看,回来禀报道:“在西北角鲤池旁又挖出来一具尸体。”
“又?”周阁老闭了闭眼睛,他站在原地,身边的仆俾皆在奔走,一时竟然有些凄凉之感。他愣怔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恳求道:“顾国师,我知道我那孩子该死,但……凡事总有万一,求您去看一看他吧……”
“我去看又如何?”顾国师摇了摇头:“你府中……除却祖坟外,也就是那些枉死的尸体坏了些许风水,其他却是无碍的,你是一朝首辅,府中自有文气庇佑,这几具尸体是影响不到什么的。”
“爱子如杀子,想必这句话,阁老也听得不少了吧?”
“老朽是知道的……只不过我亏欠了那孩子许多,才一直不忍心下狠手管教他……我总想着,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在,保他一世平安总是可以的。”周阁老痴痴的说完这一句,一鞠到底:“请国师去救救我那孩子吧!他才过弱冠,他的孩子还尚未出世!他还答应了老夫要好好念书,去参加春闱博个功名!”
“……我这个做父亲的,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他苍然道:“若是能,老夫宁愿用老夫这条命去换他!”
郁宁看着周阁老的做派,有些唏嘘。明明知道周小公子死也活该,却看着周阁老那把苍老的面容,通红的双眼还是有些不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明白这些怜悯,不过是见不得老人哀嚎哭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软罢了。
但真要让他去救周小公子,他是不愿意的,周阁老现在的凄凉苦楚,是他该受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孩子活得不像是个人,却下不了狠手去教。这句话说得好,你不愿意教好孩子,自然有人替你去教。
顾国师沉思了片刻,终究还是站起了身,道:“走吧,去看看。”
“师傅?”郁宁轻声的喊了一句。
顾国师用眼神制止了他,令人引路前往。
***
周府东南角,牧云院。
郁宁他们一行人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周阁老走到此处,听到这惨叫便再也按捺不住心绪,踉跄着快步走进了院子。
郁宁嘀咕道:“不是说已经不省人事了吗?”
王管事答道:“王太医妙手,将人给救醒了过来……只不过周小公子自醒后,便一直如此了。”
顾国师神色不动,仿若未闻的走了进去。正房中门大开,院中仆俾来来往往,神色仓惶。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飞来。郁宁下意识的拉着顾国师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一盆血水正倾倒在两人面前,不远处一个婢女似乎是因为太过慌张而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的铜盆翻倒了过来,这才让血水险些泼到了顾国师身上。
郁宁皱着眉喝道:“来人。”
一旁侍从上前将婢女扶了起来拉到了一旁,顾国师绕开了这点子血水,和郁宁一道进了正房。几人绕过了屏风,就见床上有个血人不停地挣扎着,几个壮仆正按着他的四肢,不叫他动弹。他的眼耳口鼻不停地往外冒血,身上似乎也有什么破裂之处,雪白的亵衣此时血迹斑斓。
周阁老守在床边,两只手奋力按住床上人的一手,哄道:“好孩子,你别动……太医在给你诊治,你别动啊——!”
王太医一手持针,神色凝重的问道:“大人,是否叫小公子昏过去?这样下去,也不过是平添一点痛楚罢了。”
周阁老回过头,见到顾国师到了,也顾不得在抓着儿子不放手,连忙让出了位子:“国师,您快来看看!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顾国师来这里其实并不是来看看这人还有救没救,就是有救,他也不会去救。他来此处,只不过是为了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为风水所害而已。他一看床上的人,心里就有了底,也不上前,吩咐太医道:“用金针封住他七窍。”
“是。”王太医应声,手脚麻利的将几根银针扎入了周小公子的脸上各个关窍中,只见银针入体,那小公子七窍便立刻不在流血了,然而那小公子脸上却扭曲得仿佛在忍受什么极惨烈的酷刑一般。
“这……这!”周阁老看着周小公子这般模样,几乎要老泪纵横:“国师……他还有救吗?!”
顾国师神色清淡的指着周小公子说:“将他亵衣脱下。”
仆俾立刻执行,只见那衣物一脱下,周小公子削瘦的身体上突然鼓起几道诡异的凸出,就如同一个个脓包一样,脓包居然还在一个个颤动,宛若活物一般。顾国师看了一会儿,说道:“生死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