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走进来一群穿着飞鱼服的男人,领头的是一身四兽麒麟服。
姜闻先认得他们,是来姜家找姜星秀的锦衣卫们。
哪怕儿子还没带回报喜声,姜闻先看到他们,也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姜星秀没有考上案首,他们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出现。他们要的是皇帝看上的人才,他们代表着皇帝的眼光,唯有第一名,才配有荣耀。
果然,穿四兽麒麟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行到男童面前,态度可亲:“敢问,是姜星秀郎君?”
姜闻先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尽管锦衣卫指挥使对姜家的态度也很好,但微妙之处仍是带着“士农工商”对最下层商人轻视,态度好,不过是教养与礼仪。可是,锦衣卫对姜星秀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看平等阶级的人的视线。
姜闻先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或许,恽知帝要见他儿子,并不仅仅是因为八岁的童生这个名头。
姜星秀与锦衣卫指挥使聊得很利索,三言两语定下了等会儿就启程去京城。
指挥使问他:“不需要和其他人做个告别吗?还是需要带上家里人一起入京?你小小年纪,家里或许并不放心你。”
姜星秀转眼一瞥,生父伸直了腰肢,仿佛笃定着他会说什么。
也是,大抵在他,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到底是亲生父子,血脉相连,哪怕有龃龉,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怨不得锦衣卫指挥使会想试探他的态度。
姜星秀便看也不看他了,“不必,我无甚家人,能做自己的主。”
姜闻先的神情冷了下来。
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忤逆不孝子……
他作为父亲,已经够让步了,却让这小子得寸进尺,以为他能被拿捏。
“姜星秀。”姜闻先坐到姜星秀面前,认真打量着这个儿子,态度上已拿出三四分对待商业上利益冲突对家的样子,“我给你算一笔账。”
“嗯?”
“自古便有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等姜星秀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读书,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四书五经你确实会背了,但是,科举考四书五经,不单是考四书五经的句子,要考注解。而先贤关于四书五经的注解,加起来比四书五经还多。”
“你自小在姜家锦衣玉食,或许并不知晓一本书的价钱。你四岁开蒙,所读《三字经》,售价一贯,是一石米的价钱。够一家三口吃百日。”
“后来,你开始读四书五经,其中,《春秋》的译注,《左传》是七贯钱,《公羊传》是四贯钱,《谷梁传》也是四贯钱。”
“其余的,我就不算了。”姜闻先轻蔑地瞥他,“我不知道你的钱是哪儿来的,不外乎是将你的衣服配饰当了,但是,那钱能花多久呢?你又是个喜好享受又嫌麻烦的性子,进考场那几天你分明是吃不到一品斋的糕点,却仍是定下了,就是觉得扣掉那几天的钱很是麻烦,索性一并给了。我猜,你从家里带出来的财物,快要花完了吧。往后,你要如何买书,如何寻名师——你留有入京后,从京城回来考院试的钱财吗?哦,还有参加完院试,过了乡试后,还得入京参加会试,在京城住宿,等待殿试。一笔一笔,皆是大花销。”
除了花在书籍上的钱,还有的,姜闻先没有详细说出来。夏天的冰盆,冬天的炭火,四季的衣服,每日的饭食,桩桩件件都要钱。
想要脱离原生家庭,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姜闻先捏了碟子里一枚花生米,在掌心拨转,似笑非笑睨他:“星哥儿,当你没钱的时候,你会发现,生活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这劝说,或许对一个正常的八岁小孩来说,是有效的。
姜星秀不温不火地回答:“谢谢,我能自己解决。”
他拿出一个明显是装银钱的囊袋,倒出里面的金砂。宛若阳光流下,铺满了整张桌子。
姜闻先很是好笑:“这就是你的倚仗?”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一桌子的金砂,确实值个几百贯。科举是够了,科举之后呢?当官了,讨好上司总要钱吧?万一被下放去穷乡僻壤历练,修缮生活环境总要钱吧?平时人情往来,请客送礼,总要钱吧?
为什么大部分读书人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富商妻族,就是这原因。
靠金砂?如果是运气使然,能捡到多少次?如果是发现了掘金的地方,被朝廷知道,私自开发金矿,是要砍头的。
姜闻先揉碎了讲,姜星秀那倾听的模样,显然极大激起了他极大的自得心理。
瞧啊,少年天才又如何,对这些个生活经验,还不是抓瞎,需要他这样的大人来引导。
“你说完了吗?”姜星秀问得十分有教养。
姜闻先下意识点头。
姜星秀便将那银钱袋子扔在金砂上,看它轻柔地飘落,“你提醒了我,我这些年花了姜家不少钱,这不是倚仗,是给你的一部分补偿。”
当然不够,但是,大头在科举那边呢。他给了选择的,是姜闻先不要财富,要科举状元,他便满足他。
这当头一击,让姜闻先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登时气到双手发抖,口不择言:“你就是当上状元又如何?状元三年一换,有多少能坐上高位?现在就在你老子面前摆架子了?”
刚好走回来的姜大哥眼前一黑。
完了,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这里是哪里?不少学子下榻的客栈!
现在是什么时候?府试放榜当日!
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说当上状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戳人家肺管子吗?
行商时那么八面玲珑,怎么这当口,竟失了智一样呢?
姜有秀心有责怪之意,却也隐隐明白,自家父亲如此不合时宜,不是他被小弟引诱了话语,也不是他突然就脑子有疾了,而是,对面的人,是他的儿子。
孝道大过天,老子教训儿子,还需要考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吗——说得轻了,你得自我反省,说得重了,你也得受着。
哪怕姜闻先打算将他视为商业对手来教训,潜意识里仍是告诉他,这是他儿子,不用顾虑太多。
锦衣卫指挥使忽然笑了一下,这声笑让姜闻先清醒了,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面色如土,好似死了那般。
“姜郎君,你是一名读书人,可念过《荀子》?”指挥使慢悠悠问。
“念过。”
“那可知,何为‘礼之三本’?”
姜星秀抬眼看他:“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姜闻先脸色瞬间恢复,眼里亮着光泽。
这句里含有孝道,看来朝廷的人还是站在他这边的。也是,毕竟不孝的人,朝廷哪里敢用——生身父亲都不孝敬,能指望他多忠君爱国?
指挥使:“后来,有人据此提出,天、地、君、亲、师。”他当着姜闻先的面,毫不留情地说:“天地君亲师,姜郎君,君在前。”
这是在暗示……不,明示姜星秀,如果真的想跟姜家脱离关系,可以考虑借皇帝的势。
姜有秀听到了裂帛的声音。生怕父亲在刺激下说出过份的话或者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他向姜辉秀使了个眼色。
姜辉秀眸光一闪,轻功施展下掠到姜闻先身后,比风还快的速度,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扇子就敲在了背心一处穴道上。姜闻先闭着眼睛坍了下来,被二儿子虚虚搀住。
那块半撕下来的衣袖一角垂下,随风摇摆,另一角倔强地连着衣服,不肯全部脱离。
姜二哥注视着自己这个不怎么见面的弟弟。
或许真的是他们错了,为了小妹,对分明也该是他们小弟的姜星秀太过苛求,强求他不要心里不平,与他们一般疼宠得之不易的妹妹。可却忘了,小弟也需要有人看护他,宠着他。
姜辉秀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吞下长篇大论,只有一句:“去吧。”
自此——
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
*
回了京城的李休父子正在接受家里的盘问。
“世上当真有神仙?当真有神仙驾云而来,将孩童们送还,不是以讹传讹?”
李休连答:“有,有,不是。”脸上满是无奈和疲惫。
类似的话,从他回京后,已经被问了不下十次了。
接下来就是……
“小休,你也是被神仙救下的一员,肯定见过神仙的样子吧——神仙是什么样的?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李休默默盯着桌上的八碗大荤,剔肥拣瘦,油水十足——从端上来,他的嘴都顾着回答问题了,一口都没吃。
“态度啊?态度就是那样啊。”
“具体哪样?”
“就是神仙对凡人的样子,没怎么说话,冷漠疏离,将我们救下,送回去后就走了。”
“那他长什么样子?是哪路神仙?观音菩萨?北极大帝?”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
问他的人急了:“怎么会没看清呢?你离他那么近,怎么会没看清呢!”
李休瞅了他一眼,突然间往地上一坐,小腿一蹬,撒疯哭嚎:“我就是没看清嘛!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神仙用了法术,让我记不清了呢。你们都逼问我呜呜呜~你们就是不信我说的呜呜呜~你们,嗝,你们觉得我是骗子!我才不是骗子!”
反正他才七岁,哭闹打滚又不丢人。李休理直气壮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