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一朵接一朵从天上降下,云上的孩童甜甜腻腻窝在里边,脸上不见惧容。
各家见了这些孩子,皆是惊呼:“呀,他们不都是这半月来失踪的孩子吗!”
“我表哥在衙门里当差,这半个月来为了搜寻这些孩子的踪迹,头都快秃了!”
“他们难道是被神仙接去天上了?”
要是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害怕了。
天上只有李休没有送下去,他听着下面的吵闹声,撇过头问姜星秀:“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姜星秀点了点头:“替我保密。顺带替我向你爸爸道个别。”
李休“嗯”了一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云朵便载着他到了地上。接到消息的青年文士早已站在那儿,向儿子伸出手。
男孩儿小跑过去:“阿爹,我没事。”
“你们并不是被神仙带到了天上,对吧?”青年文士凝视着男孩手臂上的淤青,道。
男孩下意识用手掌捂住了那块淤青,“嗯,我正要说呢——阿爹你不用担心,这是我不小心摔的,不是被打的。”
他后退一步,对着来认领自家小孩的人大声道:“我们不是被神仙带到了天上,我们是被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子给拐走了,他用我们来……”李休回想看过的话本里的描述,组织出了那个词:“练功。”
“他的手就像老鹰的爪子一样。”另一个大孩子也开口了,不知道他被关了多久,说起那人的事来非常详尽,“我们被关在一个山洞里,山洞顶上有个口子,可以让月光照进来。他每天晚上都会从笼子里抓一个小孩出去,自己坐在月光里,盘着腿坐。他的鹰爪按着小孩的头顶,没几个呼吸,小孩就会瘪下去,瘪得只剩一张皮,他就把皮挂在墙上。”
另外的小孩七嘴八舌地接话了:“是啊,好可怕的。”
“是一个小哥哥救了我们,他好漂亮的!”
“我好饿啊阿娘,大坏蛋每天只给我吃一个馒头,好饿,我能吃掉一只鸡!”
他阿娘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哄道:“回去就给你炖鸡,鸡腿都给你!好孩子,告诉阿娘,是不是神仙救了你?”看自家孩子茫然的样子,老大娘恨铁不成钢,“就是,是不是送你们回来的人救了你们,祂长什么样?”
“是小哥哥救了我们!”
“他是白白的!”
“他这里有红点点!”
“他的衣服是红色的!”
小孩子们一人一句,倒也拼出了个俊俏小仙童模样。
青年文士听完后,若有所思,“休儿,你告诉阿爹,是不……”
“不是。”李休捂着嘴巴。
青年文士理了理儿子有些乱的头发,弯了弯嘴角,“好的,不是。”
纵然此次是有惊无险,青年文士仍是怕了,第二日就带着儿子要回船上。
转角时撞到了一位书生,对方走得很急,撞上时便往后踉跄了几步,手中画卷与书籍散落一地,那画卷滚到青年文士脚边,正正好脱了开来。
画卷一展,白纸上,红霞艳艳,三两个孩童的脑袋从云中探出,皆是带着笑容,云端麒麟使祥光漾散,将背上仙人的面容染得模糊。
青年文士弯腰将其拾给对方,“是你画的吗?很漂亮。”
书生羞赧地抿嘴。抱稳了自己的书画后才道:“是在下画的,昨晚神仙显圣,在下才艺不佳,只抓得一二神韵,让先生见笑了。”
青年文士真心实意:“没有,你画得很好,我昨晚也去外面目睹了神仙降临,正是你画上的模样……”
话未说完,旁边酒楼老板将新招牌挂上去,请了人吆喝:“昨晚神仙就是让云落到了我的酒楼门前,今天开始,我的酒楼就更名为遇仙楼啦!”
青年文士与书生深觉有趣,相互间对视一眼,便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有工匠叮叮当当在城里一处废宅施工,那废宅已有二三十年无人住了。问及,言是被救了孩子的那几十家人凑了银钱,将废宅买下来,推翻了,要重建庙宇。
“给小神仙的庙宇!”他们如此说。
小神仙的塑像也根据小孩子们的描述,请人去做了。待到成品一出来,那稚嫩中带着威严的脸庞,手上拿的小拂尘,胯下坐着气质友善的白麒麟,麒麟眼里闪着金光。恐怕姜星秀从庙外走过,都认不出来这是他了。
但是,百姓们却是拍手叫好,说是神仙就是这样子的威严。
*
扬州城附近有山,当地人称它为佛陀山,不知道从何时流传起的传说,言有僧人在山顶悟道,终是有一日忘情忘我,悟无上大道,成就佛陀果位,因此称为佛陀山。
如今是四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有砍柴人顺着桃林逆山而上,在山林里唱着歌儿:“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手里拿着吃饭的家伙,背上捆着买菜的手段,一路清歌,没有发现身后雾气弥漫,将来路遮蔽。
行到山顶,砍柴人正要前往看中的千年古树,将其伐倒,拿去卖钱,便见古树下坐着一男童,左手执卷,右手捻糕。
清风自来,疏影传香,砍柴人顿住脚步,不知为何,不敢上前打扰,只觉得那十数步的距离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倒也不知看了多久,肚子咕地叫,砍柴人低下头摸了摸有些干瘪的肚皮,想起家里又圆又大,皮薄肉多的包子,咽了口水,要下山了。
抬头要邀那男童一同下山,却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石桌,石盘,三两糕点在那边。
砍柴人走过去看了看,盘子不大,两三个糕点摆在上边,似乎是没吃多少。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回来,糕点也凉得硬实了,嘟囔着不能浪费,拿起一个,吞吃入腹。
才吃了小半个就饱了,让砍柴人疑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平常他要吃十来个包子咧!
一阵困倦传来,他打了个哈欠,索性坐在石凳上,趴着桌子打个盹儿。这座山没有野兽,他也不担心自己睡着后被老虎叼走。
醒来后,浑身凉飕飕的,应当是被露水湿透后,风一吹,凉得透彻。
忧心自己会得风寒,砍柴人快步下山,连桌上糕点都不关注了。
他一直往山下走,自然也没注意到山路两旁,桃花早已落尽。
回家后,他看到女人双鬓发白,脚边卧着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屋外枯黄的树叶刷刷飘落。
砍柴人很是惊讶:“贞娘,你——”
女人见到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静静凝视了好几个呼吸,才高兴地从躺椅上站起来。
女人是砍柴人的妻子,从她那儿得知,他四十年前上山砍柴,突然就失去了踪迹。
“可是……可是我只是睡了一觉啊……”他说。
在家里人的询问下,他将他在山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同村的人将他围住,看他乌黑的头发,光洁的皮肤,年轻的身体,叹道:“你碰到的肯定是神仙啊,你吃的糕点肯定是天宫的食物。”
有读书人算了算时间:“四十年前,不是正好是咱们文曲星君转世后,尚在孩提的时候吗?”他大喜:“你是碰上文曲星君啦!”
砍柴人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什么文曲星君?”
被解释了一通,方知本朝在四十年前真出现了飞升的神仙。
“那必然是文曲星。”读书人信誓旦旦,“文曲星下凡,考了状元爷!”
“然后呢?”砍柴人听得津津有味。
乖乖,他之前碰到的精致娃子,居然是神仙呢!
读书人理所当然道:“然后?然后肯定是飞升了啊,回到天上去当星君去啦。”
那山后来,就改名成了状元山。砍柴人没有说糕点的事,带着妻子和大黄狗偷偷原路返回,将糕点分食了。也成了一对神仙眷侣,在山上活了三百春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怕被发现不对,极少下山了。
*
四月又是一场考试,是府试,姜星秀记着时间,约莫到时,就前往考场。
没吃完的糕点,想着带进考场也会冷了,冷的糕点不好吃,便被他随手放在桌上,以待飞鸟啄食。
他倒是感觉到有人偷看,但想着从对方衣服上看家境,没落魄到随便捡东西吃的地步,也就没有特意去管。
府试试题,姜星秀并不觉得有多难,认认真真做完后,心里就有底了。
这一回的试题基本上都是关于民生的,哪怕是写诗,都是关于民生的诗,要说没人临时改试题,姜星秀是不信的。
能这么做来试探他本事的,除了恽知帝还有谁?
姜星秀将笔放回笔筒里,垂下了眼。
恐怕他此次府试一出考场,就能看到皇帝的人了。
姜星秀再检查了一遍卷子,将它用没用过的砚台压实了,举起手,示意要提前交卷。
旁边正在抓耳挠腮写着题的人心态一下子就崩了。
现在是第三场策论,时间才过去没到一半,人家都提前交了卷,而他瞅着题目,无从下手。再思及前两场的帖经和杂文,考的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都答得浑浑噩噩,心里也有数,自己要名落孙山了。立时悲从心起,充血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姜星秀,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掀了一地。
守卫疾步上前,将那人捂了嘴拖出去,自始自终除了他掀东西,再没一丝声响。
知府是考官,在任已快满十年,三年两考的府试,也不知看过多少考场上突然失态的人,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一回似乎尤其多。
前头暴起的是一个,从姜星秀一路往门口方向去,到了门口,有打翻墨砚,让心血付之东流的,有突然间摔笔,没心思再答的,也有破罐破摔,收拾行李直接交卷的。
崩了心态的人,都是几十岁的年纪了。
知府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在考场,恐怕心态也不会很好吧。八岁的小孩子来考府试,还提前交卷了——他是县案首,谁也不会脑洞大开,觉得他是写不下去提前交的卷子。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几十岁还轮轴转在府试,一直没能考上的,简直是大半辈子活狗身上去了。
知府回想起自己下去监视考场时,扫的那一眼策论内容,心里下了判定。
不出意外,这位县案首,就要成为府案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