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臻看了眼瘦得需要勒腰绳的穆白,正眼巴巴等着吃饭的女儿,继而在菜单里勾上花炊鹌子,白灼大虾,桂花炙鸡,江瑶清羹,菱白鲜,杏仁豆腐,汤选了鲫鱼炖豆腐。
点的都是清淡饮食,不会给许久不沾油腥的肠胃造成太大的负担。
她点菜的时候,穆白并不知情,而是捧着一杯茶水小口小口抿着。
茶水甜滋滋的,好喝,怪不得都说这里的东西贵。
很快,她们点的菜端了上来。
只是比上菜先早一步到的是,得了吩咐跑去成衣铺子买完衣服,鞋子回来的核桃。
雅厢里有一个小隔间,主要是给中途不胜酒力后的客人休息,或是酒水弄洒衣服的客人更衣所用。
林宜臻接过衣服后将其递给穆白:“麻烦你帮贝贝进去换身衣服,我不知道你穿衣的尺码,估摸着可能会偏大。”
正晃着两条腿,捧着茶水喝的穆白差点儿没有一口水喷出来,小鹿眼都瞪圆得像受到惊吓:“你,你怎么也帮我买了。”
穆白的视线落在搭在她清癯腕骨上的两件衣服,晨曦微光下他能看见那些布料在闪闪发光,颜色是近天边轻柔的云朵。
晃着小脑袋,摆手往后退:“这衣服一看就很贵,我记得只要是还没有穿上身的都能退,你拿去退吧,我自个有衣服穿。”
“我买的东西从来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快去换上,要不然上菜的该来了。”林宜臻不容拒绝地把衣服搭上他手腕,眉眼微沉令人不敢再违逆。
“我帮贝贝换就好,我不用。”垂着小脑袋的穆白拉着林贝贝的手进去时还嘟哝了两声,再说了他身上的衣服挺好的,耐脏又方便下地干活。
她给自己买的衣服那么滑溜溜的,穿上去哪里好干活,也不适合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穿。
等进了内间后的穆白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给贝贝换衣服,难不成是不相信她身边的人?
应该不会吧。
他的手指刚搭上外衫,结果因为指腹过于粗糙勾得衣服抽出一根丝,臊得他又慌又尴,把衣服往旁边的木施上一挂就往外走。
推门走出来见到正双手负后伫立在窗边,浅色金光镀其周身的女人,尤见神明。
穆白指甲用力掐着掌心,顶着发麻的头皮开口:“那个我笨手笨脚的,怕是帮她穿不好衣服,要不,还是你来吧。”
“而且我手糙………”
转过身的林宜臻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往内室走去。
那一眼却看得穆白心惊肉跳,等她一走,脚跟一软的跌坐在地上,后背泛起一层黏稠冷汗,心脏在胸腔中亦是剧烈起伏。
她的眼里分明没有什么情绪,但他恍惚间像是见到了暴风雨欲来的危险。
林宜臻推开隔间的门走进去,就看见林贝贝正小大人一样的用肉乎乎的小手撑着下巴唉声叹气。
“娘亲,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都没有几个聪明人啊。”
林宜臻取过木施上的衣服,双手掸开衣服,声线坠冷:“所以这就是你离家出走,让所有人担心你的理由。”
“林蓓,你三岁了,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有下次你就回京城去。”
听到要把自己送回京城去的林贝贝吓得缩了缩脖子,仍据理力争:“分明是她们太笨了,怎么能怪我,而且我都给她们留了线索,是她们一直笨笨的找不到我。”
“线索就是你在半路丢下的外套,引得她们误以为你被狼叼走了。”知女莫若母的林宜臻怎么能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衣服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当然是要娘亲帮忙啦。”林贝贝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小嘴一撅,“娘亲你快点帮我换上新衣服啦,你都不知道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硌得我皮肤疼,还有一股子霉味,难受死我了。”
“娘亲,你当时要是再不找到我,你乖女儿就要饿死了。”林贝贝小朋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皮,想到昨晚上和今早上他们端给自己的吃食。
粗糙豁口的灰碗里是没有一点儿油花的青菜面疙瘩汤,搁她们家里是连最下等的奴仆都不会吃的伙食,何况那个指甲缝里全是污垢,头发油腻腻挂着头皮屑,还逼着自己喊他爷爷的男人,光是想到就满身恶寒直冒。
别说他们居然还敢让她睡在那种硬得她一觉醒来,整个身体都要跟着散架的木板床,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能睡得了那么多年的。
她们两人进入隔间后,过了一会儿小二姐便端着点好的菜鱼贯而入。
菜端上来的那一刻,喝了小半肚子水的穆白看着大半桌子的菜,惊得差点儿没有摔下椅子,恰逢林宜臻牵着换好衣服的贝贝出来。
“你怎么点那么多的菜啊,我们才三个人,哪里能吃得完。”那么多的菜,指不定要花很多银子,恐怕是把他卖了都吃不起。
林宜臻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道是说这个,解释道:“每一道菜的分量不多,要是不够吃到时候再加。”
穆白震惊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穆白的脸颊砰地腾升起两朵霞云,又快速垂下:“不,不要了,我胃口小,吃得不多。”
换好衣服的林贝贝伸手搂着娘亲的脖子不放,撅着红艳艳的小嘴:“娘亲,等下你能不能喂我吃饭。”
林宜臻抱起她放在凳子上,不理会她撒娇的请求:“我喊核桃进来。”
“不要,我不要核桃姐姐喂我吃饭,我要娘亲喂我吃饭。”贝贝不依不饶的抱着娘亲的胳膊,大有你要是在拒绝,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林宜臻并不吃这一套,直接摇起放在桌上的铃铛。
很快,候在门外的核桃推门进来:“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林宜臻点了林贝贝面前的肉沫蒸蛋,微微颔首:“你喂她吃饭。”
“我不要她喂我,我要娘亲喂我。”林贝贝小嘴一拉,不干了。
桌上的肉沫蒸蛋有两碗,林宜臻不吃,很显然有一碗是穆白的。
深知不能吃白食的穆白舔了舔唇,弱弱的举起小手:“要不让我来喂吧。”
一时之间,包厢里剩下的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的身上,反倒让穆白不自在的想要钻进桌底下,才能遮住她们过于炙热的探究目光。
林宜臻甚至没有思索的脱口而出:“不用。”
又拎起拍筷子说不吃的林贝贝扔给核桃:“既然她不饿,就带她出去。”
“娘亲!”林贝贝气得脸颊两端的嫩肉高高鼓起,两只小胖手攥成小拳头,眼神里全部是大大的控诉。
哪里有像她这样当娘亲的,像她那么大的宝宝吃饭不都应该要爹爹娘亲来喂着吃才行,哪里有像娘亲这样,直接不给她吃的。
林宜臻视若无睹:“要么让核桃喂你吃,要么自己吃,二选一。”
还想要继续撒娇要娘亲喂的林贝贝沮丧的垂下小脑袋,蔫巴巴:“娘亲,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才三岁。”
“三岁也不小,能自己吃饭了。”
夹在她们母女中间的穆白如坐针毡,特别是她们没有动作,他也不敢动作,反倒是见林贝贝委屈得快要哭了,于心不忍的再次出声:“要不,还是让我来喂她吃吧。”
林贝贝眼珠子一转,挣扎着要跳下核桃的怀抱:“娘亲,我要这个姐姐喂我吃。”
谁知道换来的是林宜臻的拒绝:“不行,要么自己吃,要么让核桃姐姐喂你吃。”
核桃看着小姐让才三岁的小小姐自己吃饭,不免心疼:“小小姐,不如让核桃喂你吃饭吧,要是再不吃,桌上的饭菜就该凉了。”
林贝贝却是小小的哼了一声,气鼓鼓着脸转过身背对着她:“不用,我要自己吃。”
林宜臻见她消停下来后,把另一碗肉沫蒸蛋移到穆白面前:“不要拘束,就当是你在自己家里吃饭就好。”
可是穆白看着移到面前的肉沫蒸蛋,不但嗓子眼堵的发慌发苦,眼眶中亦是泪珠在打转。
他很想说,他们家里哪怕是过年他都吃不上那么好的饭菜。
在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是阿姐的,哪怕是阿爹宰了一只鸡,他都连一口鸡汤都喝不上。
林宜臻见他迟迟没有动筷子,又问:“可是我点的菜不合你胃口。”
“没有。”低头用指腹擦去眼角泪花的穆白很小声的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说着喜欢的人,吃饭的时候都只夹离自己最近的一道菜,一看就是不好意思的拘束。
核桃认为他是认为贵,不好意思,骄傲地介绍起来:“这是我家小姐名下的产业,所以你吃饭的时候不用担心是不是花的钱太多了。”
听到不需要花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的穆白才跟着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刚才已经想好,要是太贵了,他就留在这里刷盘子还菜钱。
“那么多的菜,要是吃不完怎么办啊,会很浪费的。”他平常都吃不饱,最见不得的就是浪费。
“可以打包。”正为女儿挑鱼刺的林宜臻眼皮都未抬。
“如果你不想浪费,就尽可能多吃。”
饭桌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穆白担心他吃饭的样子太粗鲁,向来都是囫囵吞枣的饭菜难得多嚼了两口。
原本还想吃得斯文一点的,可是………
呜呜呜,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好吃。
穆白本以为最后会剩下的,谁知道都被他炫进了肚子,本是勒着肚皮的绳条也往松里系,甚至他看着空了的碟子面红耳赤起来。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吃那么多,就只是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真就是忍不住吃了几口而已。
面不改色的林宜臻看着光盘的桌面,摇响桌上的铃铛,没一会儿就有个美貌的清秀小厮推门进来。
林宜臻在小厮耳边附言几句,就见小厮收下一两碎银,笑着走下去。
很快,又有小侍端着甜品进来。
穆白想到刚才的自己像饿死鬼投胎横扫全桌的模样,心虚得不敢再动筷子。
林宜臻以为他是吃撑了没有多关注,挥手让核桃送上一百两银子的谢礼给他。
“这一百两是我给你的谢礼,我身上带的银钱不是很多,剩下的谢礼我在后面会补给你。”
“不用不用,你都请我吃饭了,为什么还要给钱。”从凳子上站起来的穆白就差把脑袋给摇成拨浪鼓。
她都请自己吃那么好吃的饭菜了,他怎么还好意思收钱。
况且一百两银子啊,他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银子。
“穆姐姐,我娘亲给你,你拿着就好。”还用小勺子舀着的林贝贝正艰难的和蛋羹做斗争。
“你救了我,你就是我家的恩人。”林贝贝说完,还抬头看了娘亲一眼,“娘亲,我说得对吗。”
林宜臻颔首:“她说得没错,你救了我女儿,于情于理都是我们林家的恩人。”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只是碰巧遇到贝贝而已。”昨晚上要不是遇到贝贝,阿爹说不定还会对他辱骂得更凶,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感谢贝贝才对。
林宜臻:“给你的就是给你,你拿着就好。”
意外的是穆白这一次格外执着,小脑袋都快要跟着摇成拨浪鼓,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行,我不能收。”
林宜臻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他,声音清冽如三月折柳镀霜:“当真不要。”
极具压迫力下,抓得掌心淤青的穆白仍是坚持摇头:“我不能要。”
林宜臻直白的对上他倔强的一双眼,滚了滚喉咙:“行,既然你不要,我会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感谢你,于情于理,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此刻的穆白还不清楚她许诺下的是什么,只是稀里糊涂的应下。
等吃完饭后,林宜臻看不惯他身上穿的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衣服,直接拎着人到最近的成衣铺。
对店里的人说:“给他挑几件衣服,颜色要素雅些的。”
“不用,我真的不用。”穆白拒绝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店员的介绍声中,甚至他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就被推到换衣服的隔间里。
等他想要跑出去时,却发现自己的外衫都被扒掉了,就只剩下由几块破布缝缝补补而成的内衬。
要是他穿着这些的内衫出去,和直接光着身体走在大街上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的外套又被他们抢走了,如果他不穿,就得要果着出现。
核桃看着小侍用托盘端出来的破衣服,真心嫌弃。
要她说,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恐怕连乞丐都瞧不上。
林宜臻的视线落在最里边的几件女子内衫上,指着其中一件:“再给他选几件亵衣,还有鞋子送进去。”
外衫都破破烂烂成那样,里头的亵衣指不定还是由外衫裁剪而成。
核桃则是满脸见了鬼,要知道她家小姐什么时候那么好心过,如果对方是个小郎君她还认为情有可原。
但里头的可是个女人,还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
余光又扫到正窝在小姐怀里直打瞌睡的小小姐,瞬间明了,她懂了,小姐是在报答恩情。
新拿来亵衣,鞋子的小侍见他迟迟没有出来,不由出声:“女君,可要我进来帮你穿衣服?”
“不,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一着急咬到舌尖,疼得龇牙咧嘴的穆白没有想到她居然连亵衣都给自己准备了,耳根有些发热,随后是脸颊肉眼可见的变红。
她,她怎么能连这种私密的东西都给自己买,她还是不是个女人啊!
穆白的心里已经跟着发出土拨鼠的尖叫,更多的是脸颊滚烫得能煮鸡蛋。
虽然他假冒的是女子身份,内芯仍然是个小男人,而小男人的亵衣向来是私密物,她怎么能乱给自己买啊!
林宜臻见他迟迟没有出来,把睡着的女儿托着核桃抱后,便打了帘子推门进来,快要走过小梨花落地屏。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穿衣的窸窸窣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