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台四角九微灯火明灭,歌舞管弦骤停。
众人在燕王那话出口之后皆不由得投去目光。乌衣侍从心下焦急,但视线被谢相知背影挡住,看不清究竟是何情况。
高台之上,红衣青年冷淡垂眼,与身着玄色冕服的燕王对视。
燕王眼见他神色骤冷,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可惜。
这双眼还是笑起来更招人喜欢。
但他手上动作并未松开。
谢相知良久才缓缓地勾了一下嘴角,勾出个要笑不笑的弧度来:“我既非出使燕地,是何名姓与燕王又有何干系”
燕王却笑起来:“若是使君愿出使燕地,孤必扫榻相迎。只唯恐使君不愿来访啊!”
“他日我同楚地将士一同使燕,只怕到时燕王不愿扫榻相迎了。”谢相知这话已经极为不客气,隐约有点撕破脸的迹象——若有楚地将士使燕之日,那可就是燕地被楚王吞并之时。
剑拔弩张之势已出。
席上众人纷纷感慨,原来楚燕局势已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南王使臣掩袖斟了一杯烧酒,眉眼略带喜意。原本楚王借道这事还让他们怀疑是不是这两方达成了什么协议,今晚一见,到像随时要开战的模样。
楚燕不和,对南王而言自然是极大的喜事一件。
燕王却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反而松开了他的手:“孤对使君一见如故,恨不得秉烛夜谈才好。若有唐突之处还请使君见谅。”
口吻真挚客气,至于是怎样一个秉烛夜谈,他却没有提了。
谢相知抽回被他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多谢燕王厚爱,是该……见谅。”
话尾的“见谅”二字经由他的口总带了些不明意味。
裴渊的随侍总觉得这位使君下一刻就要拔刀而出,一刀砍了自家王上。他其实不能理解为何自家王上好端端要……调戏楚王使臣,这可是明晃晃下楚王面子了。而且这位一看便知是楚王手下重臣——说不定这位使君还能影响到楚王的决策。
然而谢相知在随侍紧张的目光中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挑了挑眉转身下去。
裴渊还在回味他手腕上那道红痕,娇贵的一碰就要碎掉般。也只有吴侬软语山色如黛眉的江南之地才能养出这样娇贵的人物。
楚王……
裴渊暗自低笑了一声,浊酒入喉,如火烧般灼热的快感冲散那一点因美色而起的旖旎心思。
“使君既不便告知孤名姓,也总得告诉陈王吧?”
裴渊嗓音在身后响起。
猝不及防被提及的陈王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笑呵呵地用两边都不得罪的语气道:“还请使君快快入席,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使君该如何称呼啊?”
乌衣侍从听得问题,怕裴渊又故意做什么文章,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这位是公子谢。在我们楚地是极有名望才华的人物,身份贵重,且深受楚王赏识。所以这才让公子谢出使,为陈王贺寿。”
乌衣侍从这话既说明了这位红衣使君身份高贵,非等闲之辈,不是旁人可以随意窥伺之流,又不着痕迹吹捧了陈王一番,让陈王心情飘飘,带几分醉意的潮红脸上浮现高兴的神情。
但他没想到裴渊素来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他这话说完裴渊马上就接道:“孤与公子一见如故,不若将公子席位安排到孤身侧?”
乌衣侍从未想他堂堂一国之君竟能厚颜无耻到如斯地步,但主公的身份此间轻易暴露不得,他也无法说些什么,只能看向谢相知,等他做出决策。
陈王觉得这恐怕是他有生之年过得最不顺的一个寿辰了。
楚燕交锋,南王使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他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发一言。
陈王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扬、傲慢跋扈的儿子也只敢低着头喝酒,一个个心有戚戚焉。最小的那位王子,纳兰溪坐在角落里目光偷偷打量席上诸人,见没人注意他偷偷往嘴里塞了块牛乳酥。
他不知道,南王使臣的席位上,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未曾挪开。
谢相知定定看了裴渊一眼,“燕王盛情,某荣幸之至。”
憋了许久的系统终于找到机会出声:[所以宿主您是早就认出他来了吧?]不然换了旁人哪有机会近得了谢相知的身?
[我记得你信誓旦旦地说过,这个世界里没有他。]谢相知口吻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
系统十分冤枉:[我检查的时候真的没有检测到对应数据。我没办法知道他是怎么确定你的位置的?]
谢相知不置可否,态度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系统有些后背发凉,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
谢相知入席,歌舞管弦再起,待演过一轮后,众宾皆在兴头上,眼带三分醉意。来参加宴席的宾客开始争相献礼。
珠玉琳琅到锦绣绫罗再到名家遗作,应有尽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陈王世子送的一副云母屏风,上以工笔雕刻报琵琶的素衣美人,神态活灵活现,其瞳仁当中镶嵌的是价值万金的黑珍珠,熠熠生辉。美人如云乌发上堆积的钗环皆是极剔透的珠玉,身上衣物更是以细如麻的金线巧手织就。
乌衣侍从,也是楚王心腹之一的越行云见了屏风忍不住低声同谢相知议论:“公子,那美人眼中的珠子瞧起来好像有几分眼熟?”
“盐商,三万金。”
谢相知叩了叩桌面,轻声道。
越行云恍然大悟。
陈王世子的外家正是青州有名的大盐商,家有万贯之财,前些时日花了三万金从楚王手里买去了这对黑珍珠。是个很受楚王麾下几位手下喜欢的冤大头。
陈王听着众人发出的欣羡赞叹之声,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吾儿甚得我心。”
陈王世子受了这句称赞,喜上眉梢。“父王谬赞了,只是儿臣略表孝意。为人子的本分罢了。”
陈王哈哈大笑,就着怀中宠姬的手饮了一口酒,又忍不住看向谢相知,他心中到底还因那枝梨花的事情心存疙瘩,酒意涌上头也理直气壮三分,不由得眯起醉醺醺的眼:“寡人看这屏风可算是当世奇珍了,不知楚王手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宝贝啊?”
谢相知态度淡淡:“楚王并不好珠玉。能得如此贵重之物,是陈王之福。”
陈王已醉意上头,分不清谢相知话里的意思,只模模糊糊当他在恭维他,哈哈大笑。
裴渊自斟一盏,举杯祝谢相知:“楚王不好珠玉宝石,那不知楚王好何物?”
“楚王倒是颇好燕地风光。”谢相知并未举杯,语带三分笑地回裴渊问题,锋芒暗藏。
裴渊挑眉:“哦?那公子也好燕地风光吗?”
“嗯。”谢相知淡淡应声。
“比起燕地风光,孤倒甚好楚地美人。”燕王注视着他,黑白眼瞳里倒映出谢相知的身影,语藏深意。
裴渊随侍看了看火.药味十足的两人,不知为何素来也称得上清心寡欲的王上为何偏偏和楚王使君纠缠上了,且言行举止如此……轻佻。
楚王使君虽生的好看,可那是一般人敢动心思的人吗?
“王上。”他不由得出言提醒,“此时不宜得罪楚王。”
“我自有分寸。”裴渊神色微沉,“楚王”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实在叫人不喜。
越行云站在谢相知身后,听了裴渊一番话,不由得暗骂:“登徒子!”
待今日事成,若有机会,必要将这燕地无耻之徒狠狠教训一番。
“那恐怕要叫燕王失望了。”谢相知懒洋洋抬眼朝裴渊一瞥,“楚女多好精通礼乐、饱读诗书的君子雅士,燕王恐不在此之列。”
……
裴渊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主席之上一声脆响,陈王手中琉璃酒樽掉落地面,摔得粉碎,他无力地半个身子倒在桌面上,酒渍溅了他满脸。
月色昏晦,星辰也忽明忽暗,忽地一阵东风卷起满地杏花而来,温柔地拂灭陈王身前一盏灯火。
刹那之间,一声清脆的惊呼响起,是毫不掩饰的惊恐慌乱。
“啊——”
“王上……王上……快……来人……”
是陈王身边今夜随侍的宠姬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惊,急忙围上前去,陈王几个儿子冲在最前面。
纳兰溪也跟着围上去,清秀柔弱的眉眼间蕴着说不出的担忧。他在陈王宫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因此这种慌乱的情况之下不由得被人推搡了好几把,几乎要站立不住。
混乱之间,有人扶了他一把。
他感激地朝人看去,是一个身材高大样貌英俊的男子。
他心跳瞬间加快,马上又别开眼去,继续费力挤进人群。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陈王身侧的宠姬悄悄转入屏风后消失不见。
席上诸宾一半都尚未有动作,他们皆是别国使臣,不好明面插手别国内政。至于趁乱混进陈王跟前的一大票人里有没有他们的人就各自心照不宣了。
“公子……”越行云神色有些不好,陈王这一出完全出乎他们预料之外。
谢相知对他使了个眼色,越行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粉白一角闪现。
那是……陈王怀中的美人?
越行云会意,马上悄然离开,追了上去。
谢相知这才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今晚第一杯酒,清冽的酒液在杯中流动,梨花香气疏淡。
他向裴渊举杯,寒星点墨的眼沾染着意味不明地微笑:“燕王好手段。”
裴渊勾了勾唇,举起已经空了的酒樽朝谢相知示意。
“不知在公子眼中,比之楚王如何?”
谢相知慢条斯理地喝完了半杯梨花酿,方才回:“并不如何。”
“哦?”
裴渊眼底神色晦暗。
谢相知却没有再回答,自顾地低头把玩琉璃酒樽。
琉璃酒樽衬着他修长的手指,光华温润如玉。
*
默数了半柱香的时间,越行云还未回来,谢相知放下酒樽,场面仍旧一片混乱,御医急急忙忙从赶来长生台。
“走罢。再不走该走不到了。”谢相知看了眼星影疏淡的夜幕,艳丽的眉目在明明灭灭的灯影中颇有几分晦涩。
他带来的一行人不多,也都是身怀武功的高手,本意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危。
这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
随侍敛眉:“王上……”
裴渊抬手示意他噤声,“不急,该是我的就跑不掉。”
……
片刻之后才有人发现楚国的使臣已经离开,好不容易安定些许的气氛又骚动起来。
陈王世子满面怒容:“快追,这定然是楚地贼子的诡计!不然何以心虚至此!必不能叫他们跑了!”
裴渊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没有这个必要了。陈世子。”
陈王世子尚未理解他话中之意,便见一片冲天火光伴着马蹄声而来,兵戈寒铁撞击之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不过片刻,长生台被身着铁甲的将士团团围住。
鸦雀无声中,团团包围中分出一条路,手握一杆□□的将领踏阶而上,粗犷面容上血珠滚落。一身血煞杀伐之气。
他走到裴渊面前,单膝跪下。
“玄铁骑主将许飞余见过王上。”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陈王世子瘫坐在地上,双眼失神。
“怎么可能……”
*
谢相知的人在城外接应,不多,只十余人,皆是精锐。
“公子幸亏提前出来了,燕王的玄铁骑有异动。我们的人从祁地传来的消息恐怕有误,祁地应当已成了燕王属地。燕王大军早已出发,驻扎在祁地。明日之前燕王就要大军压境,届时公子还在陈王宫中,事情就麻烦了。”一个容貌不起眼的青年牵过一匹马,“怕是得委屈公子一阵,骑马比车架快些。楚军已按公子吩咐,行至洛水城。咱们过了洛水就不必担心。”
“陈王也是倒霉,过个大寿过成这样。咱们好歹只要了他几座城,燕王可是连他老巢都端了。”另一人笑嘻嘻道。
“咱们要的这几座城怕是比王城没了更让陈王心痛呢。青州境内的盐场铁矿山大多都在这几座城内。”
“可惜隔着洛水行军不便,不然这王城今日是谁的还说不准呢?”另一个着青衫如文弱书生的男子眯了眯一双狐狸眼,“宣城乃四朝陪都,倒便宜了燕王。”
“诶。行云到了,可算赶上了。不然就只能护送公子先离开再给他发信号弹了……”一人说着回头看去,瞬间面色大变,“公子,快走!”
“走不了了。”谢相知微眯起眼看向包围过来的玄铁骑,为首的青年锦衣玉带,如太平盛世长街策马的世家公子,容与风流。
正是燕王裴渊。
气势肃杀的玄铁骑瞬间将一行人团团围住,无处可逃,待燕军稍近一些才看得清越行云这家伙原是被人绑在了马背上,一脸愤愤不平,瞪着裴渊。
但是他被塞住了嘴巴,只能勉强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相知身后一人无奈扶额。
越行云这小子果然就是个靠不住的。
如果不是楚地需要人来主持大局,越行云又武力尚可,可以护住主公安危,他们绝不会让这家伙跑出来丢人现眼。
谢相知身侧几人将他紧紧围在中间,手中长刃亮出,对准裴渊。
裴渊拉住缰绳,笑意温润:“阿谢。”
谢相知微微仰头,望向马背上意气风发的青年。
“燕王这是何意?”
“公子不是说喜欢燕地风光?孤欲请公子访燕地。”
燕王裴渊话语客气,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势在必得的强势。
越行云睁大了眼,只恨自己不能破口大骂。
燕王果然是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