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皎惊呆了。
燕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事情不该是这样。
谢广这样头铁的直肠子,怎么能把那么、那么巨大的委屈,藏在心里这么多年?
从小到大,谢广从来不知道七弟异于常人的举止是什么原因,但他还是当过一个合格的兄长。
谢修的创伤障碍导致的回避和无视,得让谢广多么寒心?
老七服从李阁老与谢广争夺储君之位,在谢广看来,更是完全的决裂和背叛。
公平的说,谢修因为先天缺陷容易受伤害,可他所受的真实伤害,未必及得上谢广。
不一样的是,谢广是个正常人,还是个性子粗糙的汉子,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己挺一挺就过去了。
他就这么硬挺了七年,没跟任何人喊一声委屈,此时此刻揭开伤口给韩皎看,竟仍旧鲜血淋漓。
没有人把他的心痛当回事,即便是韩皎,上一刻想的也只是如何让燕王配合治疗谢修。
原来,脾气好的成年人也会伤痛难忍,难怪在韩皎那个时代,不少人想给自己盖上抑郁的标签。
或许,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被当做受伤的病人那样,温柔耐心些对待。
做一个正常人,也很累的啊。
“臣,罪该万死。”韩皎深深作揖,自责道:“臣未能体察主忧,却僭越无状,请殿下责罚。”
燕王回过神,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仰头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扶住韩皎,把他拉回桌边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来。
二人沉默须臾,燕王“放肆”地在韩先生面前拿起酒壶,再次请示:“先生今日就陪本王喝两杯解解闷罢?”
韩皎看着燕王,郑重点点头,接过酒壶,恭敬地替燕王斟满,自己却只斟了半杯。
燕王发现他的小心机,心中苦闷一时竟被驱散了,无可奈何地笑看韩皎:“好歹等本王说句先生随意,再少喝一些便是了,哪有自己给自己斟半杯的道理?若不是仰慕先生才华,今日可得罚先生喝上一坛了。”
韩皎:“……”
因为很少应酬,方才心不在焉,把这茬给忘了。
韩皎不喝酒,并不是为了养身或者维持某种形象,而是因为他酒后会失态。
具体的说:他喝醉后会哭!
这是爹娘告诉他的,他酒醒后完全没有记忆。
韩皎第一次喝醉,是在考中进士后的家宴上,娘亲说他几杯酒下肚后,一直在发呆,快散宴的时候忽然开始咧嘴大哭,爹娘只能跟亲戚们解释,是喜极而泣。
第二次喝醉是在安置流民的新县,临走前一晚,百姓们劝酒劝得快哭出来了,韩皎难以推却,接连喝了好几杯,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照顾他回帐篷睡觉的,除了村中老妇,还有些孩童。
那些孩童第二天告诉他,说他昨晚哭得伤心极了,直到哭累了昏睡过去,嘴里还念叨着梦话。
韩皎紧张地问孩子们自己说了什么梦话,孩子们的回答很奇怪。
他说的是“殿下不要走”。
这莫名其妙的酒后乱言,让韩皎琢磨了好久,想过会不会是孩子们听错了,可几个孩子都说听见他反复说了三五遍,都是这句话。
所以他又开始琢磨,这句话里的“殿下”,是哪个殿下。
去新县探望他的殿下一共有四个,就当时韩皎忧心的事来说,可能是梦见徐阁老挑拨离间,自己被燕王甩了,所以才会委屈地喊“殿下不要走”。
但这说起来又不像他的性格,如果被污蔑,他肯定会据理力争跟徐阁老斗到底,不会轻易绝望到哭泣。
谁知道呢?或许喝醉的时候比较脆弱吧。
反正韩皎绝对不能在燕王面前喝醉,要是当场抱着燕王大腿,求他不要走,那他基本上就只能收拾收拾告老还乡了,没脸见人!
因此,韩皎接下来的表现,也是狂妄之极——燕王喝一杯,韩皎抿一口,估计皇帝应付臣子,也不好意思这么敷衍。
“先生不必自责。”两杯酒下肚,燕王平静下来,虽然韩皎喝酒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自责,但燕王还是认真安慰道:“我刚刚只是想起些旧事,心里憋得慌,并非怨怼先生,往后别提这些烦心事就好。”
韩皎搁下酒杯,正色凝视燕王,严肃道:“殿下以国士待臣,臣感佩在心,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以决不能坐视殿下如此自伤下去!”
燕王脸色一变,放下酒杯,头一次对韩皎露出威严警告之态:“先生,那件事不必再提,我与老七早已恩断义绝,老八既然跟你唠叨了那些旧事,想必也该告诉你,老七根本不搭理我,退一步讲,我谢广也不是个软骨头,我待先生宽厚,是因为敬重先生才华人品,对于老七……”燕王眼神一冷:“别说让我再去向他求和,哪怕他来向我求和,我也绝不答应。谢广骨头硬,可以对国士折腰,却绝不会对敌人屈膝!”
韩皎下意识捏紧拳头。
已经是极限了。
燕王真的生气了。
这铁头娃虽然平时待他宽容敬重至极,但是也有底线,韩皎了解这个原著中的男主性格,一旦触碰他底线,他就绝对不会再给机会了。
对端王也是如此,听三皇子说,起初端王出现反常症状后,燕王曾无数次当面道歉求和。
那时候的谢广之所以愿意委曲求全,是因为他还把谢修当成亲弟弟。
这一切,在谢修联合李阁老与燕王对立那一刻,就全部结束了。
如今,燕王眼里,端王是忘恩负义的叛徒,让燕王去配合治疗端王,性质上就不是当哥哥的豁达宽容,而是一种耻辱了。
韩皎低头不语。
雅间里的气氛陷入不太友善的沉默。
这时候再多劝一句,都可能彻底激怒燕王。
可若是此时退却,等燕王心情好的时候再提,那不但会让燕王生气,还会让燕王看不起他。
韩皎紧张得冷汗涔涔。
沉默半晌,韩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我要是殿下,一定更加委屈愤恨!如此忘恩负义的弟弟,假装受伤,博取同情,构陷兄长,他还有没有良心?”
燕王闻言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侧眸看了眼韩皎,苦笑着摇摇头:“从第一次见面起,先生总是能说出让我措手不及的话语。”
韩皎坚定道:“臣实话实说,端王实在不像话!”
燕王叹息道:“你也不必替我骂老七,我与他已经恩断义绝,只当没这个弟弟,我也不恨他。”
虽然跟铁头娃耍心机不太地道,但韩皎已经没法通过正常交流方式,疏导他对端王的误会了,只能再次出奇招,故作愤慨道:“臣此前面见过端王一次,本还觉得此人心思单纯,且胸无大志,却没想到他当年为了诋毁殿下,故意在圣上面前构陷您,还假装受伤,让您百口莫辩!”
燕王终究还是嫩的很,一不小心就中了韩先生的圈套,神色无奈地解释:“老七倒也没有跟父皇告状,只是他很多年不跟人说话,大家都以为我把他打傻了。”
韩皎故作惊讶:“很多年不跟人说话?装这么久也需要点毅力啊,此人城府当真是深不可测!”
燕王解释道:“或许也不是装的,当时的情形我也记不清了,情急之下没轻没重的,或许我绊倒他的时候,真的磕伤了他后脑勺。总之都过去了,先生不用替我抱不平。”
韩皎叹息道:“殿下太过宽仁刚正,至今都对端王那等小人心怀善意的揣测。”
燕王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皱眉道:“老七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没那个本事算计别人,我不觉得他故意构陷我,让我心寒的是他忘恩负义,太没良心。”
韩皎面露疑惑之色:“殿下从小同他一起长大,难道之前就没发现此人忘恩负义没良心吗?”
他故意抛出一些谢修性格于常人不同的矛盾点,试图让燕王自己察觉事情不能简单定论。
“以前不这样。”燕王斩钉截铁道:“他小时候很黏我的,我对他好,他就喜欢跟着我,有时候还没日没夜制作些没什么用的手工艺品讨我欢心,劝都劝不住。”
韩皎质疑:“这哪能叫讨您欢心呢?他这根本是一意孤行,丝毫不在意您的感受!”
“……”燕王不知该如何向外人解释老七的古怪性格,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他也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气,老七自幼不太管别人想什么,也不能说不管,他就是不知道,很奇怪,他觉得你喜欢怎么样他就会去做,所以我儿时都喊他傻蛋。”
铁头娃这糊里糊涂的模样,让韩皎心中一阵温暖。
原来,燕王从小就发现,谢修不太能体会别人心思,并且从没有因此责怪过弟弟。
韩皎笑道:“是殿下您太宽容了,如此看来,端王一直就没把您放在眼里。我听八皇子殿下说过,端王从前也很喜欢跟着翎王殿下跑,而翎王小时候有些霸道,对端王并不算好,可见端王并不是因为旁人对他好,他才会跟着旁人,而是自己喜欢谁就爱跟着谁,他为您制造工艺品,也未必是为了讨好您,只是因为他喜欢您,为您做事,会让他自己感到开心。”
燕王被他说懵了,仔细一琢磨,苦笑道:“先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确实如此,或许老七自幼眼里就没我这个哥哥,一直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是吗?”韩皎给出最后的提示:“那端王小时候怎么不去跟着其他兄弟?他若是眼里没有您,怎么不去没日没夜为其他兄弟制作手工艺品?”
燕王茫然看向韩皎,忽然蹙眉道:“先生又在愚弄我?是想替老七辩解么?”
“是臣在替端王辩解吗?”韩皎硬着头皮摊牌道:“一直都是您在解释端王的与众不同,殿下,端王乳母过世后,没人比您更了解端王,请您再给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最后一次耐心,仔细想一想,他多年以前开始的反常举止,真的是因为忘恩负义没良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