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这是在哪听了谗言?”燕王神色不屑:“实话告诉您,我早就派人摸清了韩皎的底细:他入朝不到半年,非但没有结交任何朝中官员,反而因为恃才傲物的性格,跟翰林院很多庶吉士交恶,唯独有位侍讲对他十分赏识,而那位侍讲因为中年丧子,无心仕途,主动留任翰林院十余年,从未参与任何党争。这样的人,怀疑他是李阁老安插在我身边的钉子,岂不是庸人自扰?更不用说他原本就是因为父亲得罪了李阁老的党羽入狱,被逼无奈才来投奔我。”
大皇子摇摇头:“这么一个无名小辈,从前无人警惕,你去哪儿打听出他私下跟谁有过来往?你还别说,就是因为他爹的事,我才提醒你,你知道他爹是谁放出来的吗?”
燕王抬头笑了笑,无奈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我捞出来的,韩先生来投奔我,起初就是为了他爹的事,韩先生年少盛名,自然性情孤傲,要不是家中出了这事儿,恐怕我主动请他出山,他还不答应呢。”
“那还不都是装给你看的!”大皇子急道:“他爹真是你放出来的?你去刑部亲自捞出来的?”
燕王解释道:“赵亮认罪画押后,我派人去打点韩皎父亲的案子,却听说刑部早就放人了,还不都是因为把柄被我捏住了,这一局,他们已经认输了。”
大皇子斩钉截铁道:“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小子他爹,不是你的人捞出来的,而是周肇昆指使弹劾官员主动上疏,自称此前弹劾罪证有误,这才把韩玉深无罪释放了。否则刑部就算卖你面子,也得把办案章程走完吧?能放得这么快吗?”
燕王一愣:“周肇昆?”
大皇子没回应,冷笑一声,看着六弟。
燕王很快回过神,点头道:“这就对了,周肇昆知道我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呢,最急着求和的就是他。怪不得,我前几日也纳闷,刑部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原来是姓周的自己认怂了。”
“你想得倒挺美!”大皇子急了:“你怎么就知道周肇昆是因为认怂,才放了韩皎他爹?他爹是周肇昆弄进去的,也是周肇昆捞出来的!这场局,最后只牺牲掉一个迟早要死的赵亮,换来的却是你对韩皎的深信不疑!我问你,既然你有周肇昆的把柄,以你的性子,我想不会轻而易举饶他一命吧?为什么你最后只动了赵亮?你老实交待,是不是那个韩皎谏言,让你别动其他人,只针对赵亮?”
燕王心里一咯噔,目光陡然一闪,脸色沉下来。
“想明白了吧我的傻六弟!”大皇子一脸怒其不争地摇头。
燕王沉默了一会,脸色依旧不好,但还是坚定的摇摇头:“是徐阁老劝我按兵不动,我也觉得时机不对。”
他转头看了眼远处正在跟三哥解释查案经过的韩皎,回头对大皇子轻声说:“我的决定,跟韩先生无关。”
“行行行,你说无关就无关,该说的话,大哥已经都交代了,也不是说要你对那小子怎么样,就是让你留个心眼。”大皇子拍了拍六弟肩膀,招呼道:“进屋吧,美人们等候多时了。”
“不了,大哥,弟弟今儿酒多了,得早点回府歇着。”
大皇子目光定定观察他脸色,顿了一下,便笑道:“那不勉强你了,再多说一句:你知道,哥最疼的就是你,跟老二老四打交道,也是为了给你套些消息,你可千万留心那小子。”
燕王神色难看的离开,叫上韩皎打道回府了。
韩皎本打算找寻时机亲自向大boss道谢,没想到燕王忽然要走,且神色匆忙,韩皎不敢推脱,只好跟他一起走。
燕王神色凝重,似乎出了什么急事,上了马车后,却沉默不语。
韩皎本想主动询问,但却忍住了。
燕王目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说,韩皎自作聪明揣摩他的心思,反而会引他反感。
“韩先生,二皇子的人是不是在酒宴上冒犯了你?”燕王忽然开口。
韩皎抬眼看向燕王,难道他是因为二皇子的人闹事而生气?
“殿下不必介怀,那几个宾客酒喝多了而已,都是些武官,难免行止张扬一些,不是什么大事。”
“才发现先生头发都湿了。”燕王面露歉意:“是本王没顾好先生。”
韩皎笑道:“殿下在为这点事气闷吗?岂不是逼韩皎自责?”
燕王沉默须臾,低声道:“本王今晚喝多了,一直在跟兄弟们炫耀自己得了先生这样的大才,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韩皎总觉得这铁头娃突然情绪不大对,说话语气跟前几日傍晚清谈时差别太大了,怎么好像有一丝泄气的调调?
“殿下如此抬爱,韩皎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本王倒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辅佐。”
韩皎一皱眉,愈发觉得不对,燕王不是这么没自信的人。
“殿下何出此言?”
燕王苦笑一声,硬朗俊美的轮廓,在昏暗的车厢内,竟显出一丝颓败气息,他抬眼忧伤地看向韩皎,低声问:“先生认为,怎样的秉性,才配的上成为一国之君?”
韩皎定定注视着燕王,半晌,轻声回答:“君权天授,立嫡以长乃是祖制,岂容臣等置喙?”
燕王皱眉:“先生何故在本王面前如此谨小慎微?”
韩皎微微一捏拳,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方才说出那句场面话,并不是出于谨慎,而是想表明,自己坚定拥立嫡长子燕王为储君的态度。
他有必要在燕王面前表这种态吗?
很奇怪,今晚的燕王莫名让他有这种急于表态的慌乱感。
“那么殿下想要臣如何作答?”韩皎拿出坦白的态度,应对此刻情绪异常的燕王:“殿下从不是个爱听阿谀奉承的人,突然问出这个问题,难道是想听臣从各个方面论证殿下是天命所归?如果不是,那殿下就该是想要听臣表忠心,不是么?”
燕王眼睛一亮,敬佩道:“先生实在通透,本王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心思。”
所以燕王怀疑他?
这话不能问,韩皎心跳加速了。
怎么回事?刚酒宴上是不是有人挑拨离间了?
这怎么可能呢?
燕王不是个听信谗言的人,而韩皎区区一个庶吉士,捅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就等于是牢牢跟燕王绑在一条船上,还需要怀疑他的忠心吗?
他为了燕王,得罪的,可都是满朝豺狼虎豹,如若弃了燕王这条船,除了淹死,别无出路,这还有被怀疑的余地吗?
比起恐惧,韩皎此刻几乎是恼怒了。
“殿下是天命所归,臣忠于殿下,便是忠于天命。”韩皎很不爽,自己无端被怀疑,还要反过来安抚燕王:“韩皎曾听闻,殿下出生之日,后宫上空出现异象……”
“就因为天命所归吗?因为这些天象谶语?”燕王打断他的话,第一次对韩皎露出无助的神态:“本王有没有些特别的秉性,值得你效忠?”
“殿下何以如此自轻?”韩皎定定看着燕王:“恕臣狂言,十位皇子中,不乏刚正耿直,如三皇子八皇子之辈,不乏勇武雷霆,如九皇子之类,亦不乏野心操持国政之徒,但是,集刚正、无私、勇武、野心,且心怀苍生疾苦之人,除燕王殿下,臣不作他想。”
燕王颓败的神色仿佛渐渐被点亮了,目光期待地注视着韩皎。
韩皎也目光坚毅的注视燕王,铿锵有力地开口:“坦白的说,臣从不相信天命谶纬之学,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帝王出生异象,臣以为,多半是有心之人的杜撰。这些个天命异象,只不过是强者成功后,锦上添花的陪衬,臣认为殿下就是这样的强者,臣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成为这位强者最耀眼的陪衬,不知这位强者,是否愿意真心给臣这个机会。”
燕王被这样豪情又坦诚的话语说得心头一动,眼圈竟然红了。
分不清是感动还是热血上涌。
嗓音哽住许久,燕王忽然神色坚定地哑声开口:“谢广对天盟誓,今生绝不负先生!”
没想到燕王忽然给出如此有份量的誓言,韩皎没有心理准备,眼圈都没来得及红,眼泪就直接掉了下来,十分没面子的撇着嘴,忍住嚎啕,双唇直打哆嗦。
其实他想回一句“韩皎今生绝不负君”来着,但此刻根本说不出来。
没办法,他骨子里的头铁遗传了亲爹,嘴硬心软遗传了亲妈,情绪上来了,根本控制不住!
于是,满腔热血的燕王冷不防被韩先生可爱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抱歉哈哈哈哈……”谢广抬手擦了擦眼角不知是感动还是笑出来的泪花,憋笑道:“难怪九弟总说先生骨子里甚是有趣,今儿总算让本王见识了先生的真性情……哈哈哈哈实在是叫本王哈哈哈哈……”
韩皎:“……”
在大boss面前露老底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了,韩皎本来还打算在男主面前装装逼来着,这下全完了。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在韩皎背靠着的木板外停下了。
外面护送的侍卫们忽然异口同声道:“参见翎王殿下——”
韩皎闻声心下一惊,转过头。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车窗帘,被车外骑在马上的人用鞭子掀了起来。
猝不及防,韩皎仰着脑袋,与歪着头看向车窗内的大boss目光相撞!
大boss居然追上来了!
就因为他没有道谢告别吗?
亲眼看见小神童真的一声没吭跟着六哥跑路了,谢夺脸色冷得直掉冰渣,招呼都没打,一收皮鞭,松开车帘,打马离开。
韩皎这才回过神,赶忙让车夫停车。
燕王伸手拉住韩皎劝道:“有事明儿去宫里说,九弟的马很快,你追不上。”
韩皎说了句“九殿下是有话要对我说”,就飞快跳下马车,追着大boss喊:“殿下!殿下!”
听着九弟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等了许久,才见韩先生耷拉着脑袋,爬回马车。
燕王刚想问他什么事得罪了九弟,却见韩先生一脸逞强开口道:“臣已经跟九殿下说完了,走吧。”
“……”燕王严肃点点头,坚决不拆穿韩先生被九弟抛弃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