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谢夺确定地回答:“宫里从没见过这种草。”
谢修抬眼不悦地开口:“哥早让你告诉他们了,只要种两株仟岐,地里就不长这种草了,可他们还是没有种。”
谢夺艰难地从回忆中翻找七哥上次的嘱咐:“对,哥上次让我跟他们说了,这是个脾气……脾气很……”
“它是个脾气很烈的草。”谢修斩钉截铁替他说完这句话,再次申明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一开始不降伏它,这里的泥土都会变坏,都会变成它的帮凶,很多脾气好的草都长不出来。”
谢夺微蹙起眉心表示担忧,垂眸看一眼“坏脾气的草”,抬眼看一眼“濒临发疯的七哥”,郑重点点头:“我马上就让大哥把坏草全都拔出来。”
谢修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抬起占满泥巴的手,像每次李阁老上完课对他做的那样,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说:“乖。”
谢夺终于松了口气,低下脑袋,接受七哥表示满意的拍头。
然而。
“你长高了。”谢修一皱眉,发现不对劲,紧张地开口:“你又长高了!”
“怎么可能?这里地面不太平,我刚好站在一个土丘上。”谢夺赶忙做出下楼梯的样子,朝旁边迈了一步,膝盖微微曲起,保持比七哥矮半头的差距,态度坚决地申明:“我一直都是这么高。”
九皇子几年前的生活并没有这么艰难。
七皇子原本是个很好糊弄的人,他的爱好,只有各类草本植物,他的需求,只是周围不要发生任何变化,仅此而已。
可能是因为年少时看见乳母变瘦,不久就失去了乳母,谢修恐惧自己关心的人有任何明显变化。
比如,他九弟小时候比他矮很多很多,最近两年,却一直一直在长高,现在几乎跟他一样高,这让他拍九弟的头,都比以往困难了。
这样大的变化,激起了谢修的应激反应,如果谢夺不半蹲下来,谢修接下来很可能当场发很大的脾气,要求弟弟停止继续长高,这件事在半年前就发生过一次。
一旦谢修大发脾气,在场的太监侍女会把这古怪皇子的行为传出王府,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旁人会笑话端王不正常的举止,但至少没人敢笑话端王傻,因为端王一点都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旁人要打算盘算一上午的帐,他可以瞬间心算完成。
他只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或者说,只跟两个人打交道——他弟弟和他老师。
这两个人,是让他感觉像植物或乳母一样安全的人。
“你又不听话。”谢修生气了,开始低着脑袋重复这句话:“你又不听话你又不听话你又不听话……”
“是因为地面太高了。”谢夺脚下一发力,刮起厚厚一层泥土,推到自己刚刚站的地方:“不信你站过来试试看。”
“你把草都踩烂了,堆高了泥土。”谢修无情拆穿弟弟的伎俩:“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哥是傻子?”
谢修向来就是这样,有时候可以被很傻的常识糊弄过去,有时候又比谁都清醒。
兄弟俩沉默对视。
谢夺忽然冷声斥问:“谁说的?谁说你是傻子。”
谢修无视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认真地分析:“哥刚摸了你脑袋,你比四月初六那天,又高了半寸。”
谢夺放弃伪装,站直双腿,直视七哥双眼,一字一顿地再次询问:“谁说你是傻子?”
“你又要打人?”谢修愤怒道:“你再这样下去,会长成一株坏草,非常坏就像——”谢修举起手里那株反面典型,警告弟弟:“向它一样不受控,不听话,伤害同类。”
“坏草没法跟好草一起长大。”谢夺轻声反驳:“而我是在你身边长大的。”
因为七皇子是最好的草,一起长大的九皇子当然也坏不到哪里去。
谢修一愣,想了想,被弟弟的论据说服了,最终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表示和解。
远远看着这对兄弟结束了这段奇怪的交流,韩皎眼中的迷惑渐渐消散了。
这个端王的举止,有点像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也就是俗称的“天才病”。
难怪这倒霉孩子在原著里显得那么矛盾——对文史不感兴趣,却能将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极度缺爱却是个拒绝交流的社交终结者、漠然得不像人类却偶尔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雷霆震怒。
原本以为这倒霉孩子只是小时候受了刺激才举止怪异,没想到是先天生理缺陷,难怪曾经尝试恢复亲子关系的皇后和皇帝都放弃了,想要巴结拉拢他的人也都放弃了。
这种病人的社交缺陷,并不是旁人用耐心能够弥补的,端王很可能是让周围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了,根本无从下手。
真是个令人绝望的发现。
韩皎原本还抱着一点希望,想获取端王的信任,逐步让他看清李阁老利用他的野心,好让这倒霉孩子放弃跟男主争皇位,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不过有一点还是挺让人惊讶,大boss这种狂暴小魔头,居然如此有耐心地对待一个身患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哥哥。
看得出来,这兄弟俩交流方式还挺熟练,可见作业都不想做的大boss,很可能是把整部本草纲目背诵下来了。
“韩先生。”
听见燕王的呼唤,韩皎赶忙循声看去,就见燕王带着三皇子漫步朝此处走来。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韩皎看见校霸三皇子就紧张,但还是面带微笑迎上前行礼。
“他就是我说的那位奇才小白先生。”燕王脸色欣喜地向三哥介绍道:“这些天来,我日日聆听先生的教诲,看透了许多从前琢磨不透的事,譬如历朝历代土地兼并难以减缓的问题,先生告诉我,官商勾结导致权利左右了商贸风险,民间商贾和大小地主扩张家产最安全的方式只有并收田地,租给佃户,想改变这样的结果,先就要监察制约咱们……”
“唉行了行了,这些事儿你就跟你这位韩先生私下里探讨去吧,啊。”三皇子打断六弟的长篇大论,扬着下巴拽拽地注视韩皎:“上回咱俩在宫里见过一面,正赶上九弟挨了顿毒打,我呢,不分青红皂白,惹韩大人不快了,多有包涵!”
三皇子一抱拳。
韩皎回礼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为九皇子殿下伤势担忧,微臣能够理解。”
燕王惊讶道:“你俩认识啊?”
三皇子不屑地一摆手:“也算不上认识,见过而已,之前看过他的一篇策论,写得还成!”
燕王疑惑地看向忽然变脸的三哥,询问道:“三哥,你刚刚还跟我这儿夸韩先生那策论写得……唔!”
燕王被三皇子胳膊肘一捣,捂着胳膊一脸茫然:“你打我作甚?不是你让我带你来请教小白先生的吗?人家……唔!”
燕王的话又被三皇子的攻击打断了,紧接着被揽到一边,三皇子瞪着眼睛低声警告六弟:“别说这么多废话,我就让你问那小子案子怎么查的!”
一旁满脸迷茫的韩皎看着燕王带着三皇子走了回来,这回也不寒暄了,劈头盖脸地询问:“韩先生,请教你那案子是怎么推断的,三哥说他有点好奇。”
韩皎:“……”
三皇子脸色微红,昂着脑袋不耻下问,嗓音居然有点害羞:“方……方便透露吗?”
“当然可以。”韩皎清了清嗓子,略微整理下思路,抬眼看向三皇子,认真地回答:“这案子,起初我在书房见过父亲带回来的卷宗,我当时就认为鞑靼偷袭军营的军情十分突兀。”
“哪里突兀?他们夜袭关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方式突兀,而是时间点突兀。”韩皎正色分析道:“鞑虏骚扰边关,大多是在每年物产最为匮乏的时期,他们年年请求我朝开边贸,与他们通商,究其根本,还是他们化外蛮邦没法制造器具衣物,物产匮乏。臣入翰林以来,经常在文牍房翻阅鞑靼犯边记录,发现他们很少在物资充裕的季节,有组织有预谋的对边关发起侵袭。所以,臣认为这次突然的夜袭有些突兀。加之前段时间,同僚都在议论更换边防将领之事,细细一想,发现这场偷袭距离那位齐宁关将领赵亮被调换,仅仅相差十五日,这是引起臣怀疑的最大原因。”
燕王本以为神童韩大人纯粹靠账目推断出案情,全然没想到,这个超乎常理的神童,居然是从这些琐碎的心理推论中察觉异常,心中更是惊叹。
“其次就是齐宁关本身的条件。”韩皎继续道:“这个关口,几年前刚征召一批新兵,从整体战斗力判断,袭击这个关口,鞑靼至少会派出五千人以上,没理由只带一千多人冲进关口送死,如果他们真只出动一千多人,偷袭三十里开外的小关口,胜算会大的多,这也是不合理之处。”
“好!”燕王一拍手,骄傲道:“三哥,你刚还说韩先生年纪小,怎么样,瞧见了吧,年纪小又如何?人家脑子比你好使啊?”
“你说什么?”三皇子一瞪眼。
燕王自知失言,转身就跑,一把拉住不远处经过的大皇子打招呼,靠皇长子的年纪压制三皇子。
“我正找你呢!”大皇子拉住燕王,走到不远处没人的角落,小声问:“你今儿带来的那小子,就是韩皎?”
“是啊。”
“这姓韩的闹事啦!”大皇子皱眉道:“老二的人叫他泼了一身酒,刚还在那告状呢。”
燕王一皱眉,看了看远处的二皇子,回头对大哥冷冷道:“我带来的人我自己清楚,要真闹事了,那肯定是二哥那边的狗腿子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还敢告状?你让他来我这里告。”
“你这小子……”大皇子皱眉道:“你就是性子太耿直了知道吗?容易上当,偏你这直肠子叫大哥心疼,提醒你一句啊:那姓韩的小子,可能是内阁那位李大人打进你身边的一颗钉子,你可长点心罢,别被人献个宝就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