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阁老仰头微微一笑:“你只要设法让燕王党不敢重用韩皎,他自然会找其他出路。天才历来比平庸之辈,更不甘心蹉跎岁月,他寻出头的心未必不如咱们,你得拿出十足的诚意,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泰山大人高瞻远瞩!”周肇昆喜到:“小婿这就去安排。”
“不急。”李阁老淡淡道:“先把韩玉深从刑部衙门捞出来,暂时不要主动对那小庶吉士示好,他刚给燕王献上这么份大礼,这时候,你越想抢,人家主仆俩越是牢不可破,先让燕王党自己乱起来。”
出了李府,周肇昆已经恢复了往常悠哉的神色,还殷勤地用夸张动作,亲自扶妻子上了马车。
上了车,李艳梅瞧丈夫前后判若两人的神色,嗤笑道:“这下老爷吃了定心丸了吧?我早说了,真有事儿,阿爹不会避嫌,因为这天底下没有能难住阿爹的事儿。”
周肇昆喜道:“夫人说的是,谁能难住咱爹呀?咱爹那根本不是人!”
“什么?”李艳梅一愣。
“是神仙!”周肇昆诚心诚意地感慨:“我可真是服了咱爹了,这世间就没他老人家看不穿的人心啊!”
“那当然。”李艳梅得意道:“所以你也得悠着点,对他老人家,不能有二心,对我也一样。”
周肇昆忙笑哄道:“哪儿能呢?咱爹能看上我,不就是因为我忠心么?夫人不信我,也不能不信咱爹的眼光啊!”
*
又过了几日,韩皎感觉时机成熟了,正准备跟燕王提起父亲的案子,却没想到,这天晌午,父亲就被刑部衙门的官轿送回了家。
家里大门紧锁,妻儿全都不知所踪,可把韩老爷给吓坏了,向街坊打听,才得知妻儿被燕王接走了。
韩老爷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徒步跑到燕王府门外,才被侍卫领去了韩皎的新住处。
韩太太听下人说是韩老爷回来了,惊得把怀里的小儿子直接搁在茶几上,撒腿直往院外跑!
出事前,每回跟亲戚邻里攀比时落了下风,韩太太总要幻想自己当年若是嫁给其他求亲者,会过怎样的日子。
出事以后,她才发现,韩老爷若是没了,她挖空脑袋都想不出一个能代替丈夫的人,她一刻都不能等,只想跟那倔老头一起进棺材。
夫妻俩在正房院子里重逢。
本以为韩老爷多少要吃点刑讯逼供,回来一定带着一身伤痕和满脸沧桑。
没想到这老头子跟离家时并无二致,倒是韩太太两鬓冒出了些白丝。
“你这杀千刀的!”韩太太隐忍多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上去就对丈夫一顿捶:“你赶紧辞了官,带咱回老家种田去!这日子我没发过了!”
韩皎抱起弟弟紧跟着跑出门。
看见父亲的一瞬间,韩皎脚下一顿,心情像看见暴雨后的彩虹。
怀里的阿墨已经木呆呆了七八天,此刻看见父亲,先是神色茫然地啃小胖手,不一会儿,忽然一张嘴,闭起眼睛开始爆炸哭!
韩皎被怀里的小炸弹吓了一跳,看见多日来呆呆傻傻的弟弟终于有了情绪,心里又喜又悲,在怀里颠着哄:“阿墨乖,爹爹回来了,咱们不怕了,阿墨不哭……”说着居然眼圈一红,跟着弟弟留下泪来。
韩老爷一边手足无措地安慰妻子,一边安慰一旁两个儿子:“都吓着了吧?爹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朝廷不会冤枉好人,爹这不好好的出来了吗?”
“你想得美!你这榆木疙瘩!”韩太太不留颜面地呵斥:“要不是我阿皎这些天来替你奔波劳苦,险些把命搭进去,你还指望能重见天日吗!”
韩老爷一愣:“此言怎讲?”
转头看向大儿子:“你们为何会住到这燕王府旁的宅院里来?外头怎么还有王府侍卫看守?”
“说来话长。”韩皎勉强挤出丝苦笑:“先进去坐吧,爹,您得先说一说,刑部是怎么给您定案的。”
听韩皎把自己这些天来做的事说明白,韩老爷脸色变了。
他从蒙冤入狱至今,始终相信,清者自清。
虽说起初几日,刑部衙门用不给水和食物,以及不让睡觉这些手段刑讯逼供,但韩老爷始终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两天后,刑部衙门的差役,忽然对他十分殷勤照顾,韩老爷还以为,是他们查出言官弹劾他的罪证有假,这才改换了态度。
没想到,这完全时儿子豁出命去,向燕王换来的优厚待遇。
被关押的这近半个月来,韩老爷日子过得比在家还舒坦,是因为燕王亲自向刑部官员施压,与公道清白毫无关系。
“可笑,可悲。”韩老爷眼神呆滞地垂眸看着地面,喃喃自语:“我韩玉深为官二十载,公而忘私,忠君为民,到头来,一身的清白还要儿子拼上性命来交换,这究竟是怎样的世道?”
“爹,您别难过,儿子也没有什么损失。”韩皎安慰道:“这不,还因祸得福,蒙燕王赏识,往后想为国为民办点实事,反到有些底气了。”
韩老爷缓缓闭上眼,沉吟良久,轻声道:“你娘说的对,这样的官场,不是我这种人能待的地方,我明日就罢官请辞,也学你姨丈,做点小生意,打发余生。”
韩皎没想到,素来意志坚定的父亲竟然彻底心灰意冷,赶忙劝道:“爹,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咱们有了燕王的庇佑,那些奸人不敢对咱们下手了,您不能这种时候打退堂鼓。而且,您的冤屈刚被洗脱,这时候罢官,那不是给皇上脸色看吗?要出事儿的!”
韩太太闻言一激灵,抬手就一捶丈夫肩膀:“你可别再给阿皎惹事儿了!好好干你的差事,大不了咱以后也学那些官老爷,不招惹大人物就是了!”
韩老爷也不想再给家人惹事,于是不再说话了,只是满腔悲苦无处发泄。
世道如斯,他两袖清风,一身傲骨,竟然连隐退的自由都没有。
抬头看向儿子,韩老爷眼里既是欣慰,又有些忧心。
他这样一个耿直之人,竟然养出了这么个儿子。
本以为,儿子只是在学问方面天资聪颖,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摸清官场门路,三下五除二平了这么大的案子。
那可是杀良冒功案,原本他们三法司几个官员打算豁出命去彻查的案子,竟然被儿子用一堆公家账簿和三天两夜,就彻底查了个底掉。
才智自不必说,更令人称奇的,是韩皎这么个毫无根基的小小庶吉士,居然能说服燕王配合自己,说明这孩子有混迹官场的天赋,老天赏饭吃。
这要是在入狱之前,韩老爷一定欣喜若狂,觉着老家祖坟都冒了青烟,可现在,他感到畏惧。
因为已经看清了这庙堂之上,滚滚当道的都是些怎样的饿狼。
而他的儿子,皎皎如明月,身负宰辅之才,未来,会不会也身不由己,被卷进那肮脏的泥潭?
韩皎,小白,给儿子取名取字,都是韩老爷对天地间一尘不染的向往,他真的不希望那个肮脏的泥潭卷走自己的儿子。
“阿皎,以你的才智,经商同样能出人头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劝儿子从事自己素来看不起的贱业,韩老爷忧虑道:“官场险恶,咱爷俩找寻时机,一起退了吧。”
“爹,儿子知道您现在对朝廷很失望,但是隔行如隔山,咱家当初帮姨丈做建材起家,靠的不是经商才能,而是您的官职地位,儿子要真跟您一起辞了官,朝中无人,家中无财,除了种地。根本别无他选。”韩皎是真的没法接受回老家种地,一来,他两辈子都没种过,没这方面技术基础,二来他满腹治国之才,没有野心那是不可能的,何况这都已经获得了燕王的极度认可,那可是未来皇帝的认可。
满腔抱负的韩皎跟亲爹没谈拢,带着恢复顽皮的弟弟,去院子里捉蝴蝶了。
后晌,姨母夫妻俩又上门求见韩太太。
夫妻俩在得知韩皎搬来王府隔壁的大宅后,就登门拜访好几回了。
但韩太太不肯见,每次都让院里伺候的婆子说家中无人。
这可让姨丈把肠子都悔青了,虽然六百两银子一早要回来了,可是工部那边之前谈好的几笔生意,陆陆续续全退了。
这几笔生意亏的可不止六百两,都是因为韩老爷倒台,旁人也跟着避嫌。
现下韩皎出息了,得到燕王如此恩宠,姨丈就想让这孩子出面,陪工部的人吃顿饭,不然家里这生意是真没法做了。
姨母做梦都没想到,不过几日光景,姐姐居然住进了这样的宅院,她想求见,还得先求门房通报,从前求见工部管事的老爷,都没这么大派头。
她果真没看错人,她家阿皎未来一定是天大的人物!
恨只恨丈夫沉不住气,为这点银子,把她跟姐姐几十年的姊妹情谊砸裂了,阿皎又是个孝顺的孩子,就算想见她也是要先考虑娘亲心情的。
心中百味杂陈,本也没抱太大希望,打算就在门口站一个时辰,表示认错的态度,没想到,这回门房居然告诉他们:“夫人有请呢。”
生怕韩太太反悔,姨丈不等人引路,兔子一样飞窜,狂奔冲进了这座大宅。
此时,韩皎正坐在里院紫藤之下,看着胖嘟嘟的弟弟追着蝴蝶蹦哒。
家里的事情终于安顿下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他抬手从袖笼里翻出那张纸,缓缓展开,看向自己前几日摘录下来的那句话——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忠臣不事二主……
不事二主……
韩皎眉心微微皱起。
大boss为什么会考他这句话?
是他想太多,还是大boss已经开始有野心了?
可这时候,谢夺跟兄长关系非常铁,有什么理由不让韩皎给燕王办差呢?
韩皎闭上眼,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