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皎一口气说完,简直酣畅淋漓神清气爽,目光清亮,等待着燕王的决断。
然而,刚刚因激动而站起身的燕王,此刻却一言不发。
同样应激动跟着起身的韩皎感到有些局促,赶忙回忆自己激动之下,是不是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王府正房的偏厅,面积非常开阔,仅有这二人相对而立。
方才情绪激昂时,丝毫未觉出此处的空旷,因为燕王与韩皎这对准君臣,此刻仿佛是第一次真正相遇。
珠联璧合,是一种让人激情澎湃的景象,当事人身处其中的感受,则更为奇妙。
燕王方才一步一步被韩皎引路,最后一瞬间仿佛已经登上山顶,睥睨众生。
燕王一瞬间显露的豪迈之气,让广阔的偏厅显得狭小,甚至让人透不过气,而此刻,燕王的气势忽然收敛了。
韩皎正疑惑,就见眼前这位未来的帝王忽然一抬胳膊,广袖生生撕裂空气,双手交叠,与眉峰齐平,陡然向韩皎深深一揖。
“殿下!”韩皎哪敢生受此等大礼,忙上前搀扶,却哪里撼得动燕王?
只好退后一步,也向燕王拜了下去。
燕王直起身,严肃注视着韩皎,沉声开口:“先生高才,本王此前礼数不周、言语轻慢,望先生海涵。”
韩皎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一个备受排挤壮志未酬的穷酸书生,沥血献策后,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燕王给他的回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韩皎胸中热血翻涌,颔首行礼道:“殿下言重了!臣区区一名未入流庶吉士,殿下非但……”
燕王见韩皎忽然嗓音哽住,赶忙上前扶起他,真诚地道歉:“初见先生时,谢广未能慧眼识珠,竟把先生当做狂妄之徒,失了礼数。如今,蒙先生不计前嫌,献此奇策,谢广感佩在心,必不令先生明珠暗投!”
韩皎抬起头!
近距离相对,谢广才察觉这年少的庶吉士此刻竟然满脸沧桑,那双平日湛然的桃花眼,此刻仿佛失了神,眼下的黑眼圈,像是挨打后的淤青。
“这几日,辛苦先生了。”谢广扶着有些打晃的韩皎,抱歉道:“本王这就送先生回府邸歇息。”
韩皎心头大石落地,身体仿佛瞬间散了架。
三天熬了两夜,对他来说算不上辛苦,是那场绑架案的后劲上来了,意志力苦撑着的身体彻底发出了警报,他脚下一趔趄,被谢广一手抓住胳膊,扶到圈椅里坐下。
“先生这是怎么了?”谢广察觉到韩皎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萎靡了:“若是疲累过度,便先在本王殿中歇下罢。”
韩皎揉了揉眼窝,强打起精神,抬头道:“臣无碍,请殿下先派人将我家中账本,悉数送归兵部,并火速派御史,去边疆查证赵亮吃空饷之实。”
他其实想顺带提及救父之事,但这么着就太明显了,还是先紧着燕王的事情,反正刑部的案子被燕王下令拖着,不急在一时。
谢广想了想:“现在把账本送回去,不是给兵部销毁证据的机会吗?我去把账簿都搬回王府,再知会兵部一声,料他们也不敢在来惹你,况且你如今就住在本王附近,谁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找死?”
一听这话,坐在圈椅里的韩皎又吓精神了,仰头看向燕王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赵亮?”
谢广直起身,冷哼一声,厉声道:“当然是拿着先生查出的证据,把涉案罪员一同拿下!”
韩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男主如今也才十九岁,正处于没碰过壁所以非常莽撞的时期,韩皎就怕他不自量力。
“万万不可,殿下,臣查清账目,只是为了洗脱殿下与齐宁关一案的牵涉,谎报军功的是赵亮,这个案件,殿下还是该以论处赵亮为主。这些证据,用来威吓赵亮足以,其他几人,可另寻时机,一一拿办,切不可打草惊蛇。”
谢广闻言一皱眉,转头神色失望的看向韩皎:“我当先生是不畏权奸、匡时济世之大才,却如何与徐阁老之辈所言如出一辙?”
韩皎:“……”
作孽啊!
他果然投奔得太早,男主现在那叫个头铁啊!
谢广自知失言,忙恢复温和态度劝慰道:“我没有责怪先生的意思,只以为先生过分谨慎了。如今我辈证据在握,区区几个边疆武官和兵部巨贪,还需要徐徐图之吗?本王容得下,父皇也容不下他们!”
韩皎蹙眉道:“这些人背后还有什么人,想必殿下不会不知。”
“就事论事。”谢广道:“这案子跟内阁那位老人家又扯不上关系,且证据确凿,那位就算想插手,本王也不怕他们。”
韩皎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燕王面前,颔首一揖:“殿下,臣以为,正义只有在实力足够的一方手中,才有伸张的机会,若是不顾全局,贸然行事,无非成就一个令后世嗟叹的悲剧英雄,于事无补。”
这话说得重了。
但韩皎顾不上那么多,自己不能好心办坏事,死也要劝住这头铁的家伙,就当是他刚献完策,蹬鼻子上脸吧。
燕王果然脸色有点难看,气呼呼地低声道:“先生如何就确定本王实力不如那位老人家?他的靠山不过是老七,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我大楚立嫡立长的规矩还能叫他给破了不成?”
韩皎沉默看向燕王,许久,轻声开口:“恕臣直言,殿下明明清楚,李阁老不止有端王撑腰,实际上,他之所以敢想端王的心思,是因为他背后真正的‘靠山’。换而言之,说李阁老是端王的靠山,也不为过。”
见韩皎毫不顾忌他的颜面直言不讳,燕王顿时蔫了,低头沉默。
所有人心里都有数,李阁老五年内从掌院翰林到礼部尚书,然后直入内阁,大楚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升迁速度,究其根本,他的靠山,是皇帝!
李阁老原本并没有炒冷灶的打算,甚至曾竭力讨好燕王,企图取代徐阁老在燕王心中的地位。
只可惜,燕王几年前主动跟李阁老作对,这才逼得李阁老开始考虑手里那位“奇货”端王。
但毕竟没有彻底撕破脸,李阁老也还在观望。
以目前双方实力来看,燕王还是蛰伏为上。
“先生且去歇息罢。”燕王低声道:“这件事,容本王考虑考虑。”
韩皎知道燕王心里已经有数了,这时候不可能逼着这位豪气干云的皇子当面认怂,只能颔首告退,让他慢慢想。
燕王倒还挺有心,居然亲自送韩皎出门。
二人踏入院中时,三皇子与九皇子恰好从书房走来。
燕王此刻正有些心累,便招呼弟弟道:“来得正好,阿夺,你帮六哥把韩先生送回去。”
大楚最得宠·第一剑客兼第一小白脸·六哥的工具人之九皇子谢夺:“???”
“不用不用!”刚还脚步虚浮的韩皎,感觉到大boss的杀气袭来,立即腿脚利索地要自己蹦回家:“哪敢劳驾殿下!臣这就告辞了!”
谢夺这小暴脾气,也不是一而再忍让的人,长腿一迈,挡到燕王面前,扬起下巴垂眸盯着六哥:“我看起来很闲么?”
“不然呢?”燕王疑惑地问:“让你送送韩先生都不行?人家还帮你写过策论呢。”
谢夺目光一凛:“这是嘲讽?”
“你小子今儿皮痒了?”燕王抬手一拧九弟的耳朵,怒道:“你去不去?”
拧住九弟耳朵的一瞬间,燕王突然想起一件事:三哥今儿好像也来了。
还从没有人敢当着校霸三皇子的面,欺负九皇子。
思及此,谢广赶忙松开自己这只该死的手,吞咽一口,缓缓朝杀气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刹那,就跟双目暴睁的三皇子目光相撞了!
“三哥你听我说……”谢广一边倒退着准备逃命,一边试图解释!
然而,三皇子已经以百米跨栏的姿态俯冲而来!
九皇子勾起嘴角,转身对身后目瞪口呆的小神童轻声道:“把眼睛闭上,哥这就带你回家。”
韩皎:“……”
这是绑架案那天,他对弟弟韩墨说的话!
这个比他小两岁的臭弟弟,凭什么对他自称哥?
万万没想到,大boss居然真的要送他回家。
也不管身后六哥被三哥爆捶,谢夺漫不经心领着韩皎出了院门,让太监准备马车。
“不用了,殿下,我现在就住在王府隔壁。”韩皎往巷子东边指了指:“几步就到了。”
大boss脸上悠闲的神色消失了,警觉地问他:“你怎么会住在六哥别院?”
韩皎回答:“这几日,臣帮燕王查算账目,暂时住在此地,方便向殿下汇报账务。”
大boss脸上的疑惑渐渐转化成凶恶,嗓音低低地开口:“你几时跟六哥如此熟稔了?”
韩皎认真想了想,老实地回答:“也就是最近几日的事。”
沉默。
奇怪,怎么感觉大boss头顶黑气缭绕的?
谢夺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不爽。
他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六哥和七哥之间古怪的较量。
但凡投奔六哥的人,都不可能再与七哥攀上关系,反之亦然。
谢夺从前并不太反感那些企图脚踏两只船的谋臣,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这个小神童,是他亲手从绑匪手里救回来的,傻是傻了点,可是特别逗,谢夺没打算跟六哥共享。
韩皎的求生欲在第六感的鼓励下,催他问出了一句话:“怎么了?臣所言有何不妥吗?”
大boss别过头,舌尖缓缓舔了下薄唇。
这是原著中,后期boss忍耐杀意的标准动作……
韩皎顿时一动不动,企图伪装成雕塑!
谢夺回过头,一双溶金似的剔透眼瞳直直盯着小神童,耐心地低声提醒:“韩小白,你不能帮一个殿下写完策论,又去帮另一个殿下查账。”
“……”
韩皎乖巧地望着似乎要暴走的boss。
沉默对视。
韩皎哆哆嗦嗦地小声求教:“为什么不能?”
用最怂的语气,问出了最不要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