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多了个陌生男孩,你可不能再睡在那了,那孩子我下午看到过了,”王静从天井里出来,神色忽然变的诡异,指着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这里好像有点问题,你离他远点。”
王静说着轻哼了声,声线压的更低,带着些鄙夷:“我说她怎么想着送我们牛肉呢,估计也觉得丢人吧。”
于央根本没听王静说什么,她不关心任何家长里短,只觉得悬着的心平安落下。要不是于决忽然生病,她中午就准备跟王静说晚上听到的那些诡异脚步声了。于央沉吟片刻,朝屋里看了眼,问:“决决好些了吗?”
王静还在自言自语低声念叨,说什么要不是得攒钱还钱,打死也不会租这里。她忽然被问的一愣,反应过来于央根本没听她说话,讪讪看她一眼,说:“哪里有那么快,这才第一天,得十多天才好得了。”
于央“嗯”了声,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王静其实有点搞不懂,明明是自己生的孩子,但于央的性格似乎跟她和于国华毫不沾边。家里光景尚好时,于央虽然跟现在也差不了太多,但多少还能称得上开朗,还能笑一下,但自从破产后,就几乎活成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孩子。
她不是不清楚于央的变化肯定是源于家中突变,但她也知道其中少不了她的火上焦油,是她把要靠自己去改变人生的话天天挂在嘴边,给于央无形又施加不少压力。
如果不是这样,这孩子至少也能以前一样,多笑一点吧?
王静轻轻闭上眼,她不能再想了,本该是大人承担的压力,转嫁到女儿身上就够揪心了,成年人无处诉说的悲哀和无奈更是令她心烦意乱。她把于央往后推,说:“决决就不用你操心了,明天还要上学,快去把粥喝了,洗澡,早点睡觉。”
于央看了王静一眼,往天井去了。
天井东面就是王静房间的窗户。于央坐在饭桌边,望着那扇窗,明亮的黄色光源把王静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拉的长长的,像一张漂亮的剪影。于央看着王静拢了拢头发,弓下了身,应该又去照料于决了,她想。
她瞄了眼桌上的粥,又看向那道身影,在脑海里努力寻找妈妈曾经漂亮的模样,可是寻遍了,也只有王静日渐发黄暗沉的皮肤和眼角疯长的细纹。她忽然又想起爸爸于国华,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不知道人又在哪里呢?
于央手指轻轻摩挲着勺子柄,不知道挑动了哪根神经,那些不好的回忆忽然就像涨潮般全都涌了上来。
她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月了,只记得是一个初春的傍晚,是她第一次拿到全校第一的那天,她一路都是跳着回家的,却在离家不远处看到自家门口挤着不少街坊,从人群的空隙中,她看到院子中间散落着几个柜子,有几个抽屉敞开着,粉色黑色的刺绣内衣挂在抽屉上,十分刺眼,围着看戏的街坊指指点点,露出只可意会的笑。
“欸,听说你家被银行拍卖了?”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来的街坊,经过于央身边,向她打听,声音大的生怕方圆几里听不到,就差拿个喇叭四处宣扬。
于央脑子有些发懵,眉心直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站在不远处,脚上像灌了铅,迈不动。
“这孩子,跟你说话怎么不搭理啊?”几个街坊打量着于央,推了她一下,撇撇嘴,手一甩,踩着轻快的步伐看热闹去了。
墙倒众人推,只要不砸到自己,有的甚至还会再啐两口。
夕阳照在暗红色的柜子上,照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印子,边缘有些地方可能在搬的过程中撞到墙上,表面落了漆,露出里面的实木,场面十分破败凌乱。
王静一脸窘态,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陆续往外搬着东西。于决则坐在院子小花坛的石阶上,不吵也不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跟着王静进进出出。于央往旁边看,草地上是她心爱的娃娃,沾上了泥土,脏兮兮的。
于央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家房子被银行拍卖,新主人以装修的名义,让他们提前搬走。
“于国华出来!”忽然一道吼声,把人群也炸开了。
于央被吼叫声吓的一抖,倏然回神,看着一群人从对面过来,来不及看清面容,就冲进了院子。她吓的握紧书包背带,却依旧迈不动脚。
“于国华出来!还想跑?欠的钱今天必须还!”一群人冲进院子,兵分两路,三人留在门口,叉着腰堵在门口,另两人进了屋。
看热闹的人又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像在看一部大片。
不一会,在楼上收拾的于国华就被几人推了出来。
于国华的衬衫被那几人扯开了,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满脸疲惫,眼镜歪斜地挂在鼻尖上,他也不挣扎,推了下眼镜,语气十分平和:“我没逃,你们别这样,我这一大家子,怎么逃?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的,请你们放心。”
王静跟着小跑出来,一出来对上看戏人的视线,腾地一下,满脸通红,倏地侧身背着街坊,解释道:“我们没有逃,房子就租在不远的地方,老于一定会还钱的,请相信他好吗?”她声音不大,没有丝毫乞求,像隐忍着什么。
“相信值几个钱?!”站在王静对面的讨债人吼起来,忽然抬起手,大手一甩,差点呼在王静脸上。
于国华眼疾手快,跨上一步,将王静拉到了自己身后,血红的双眼盯着讨债人:“我老于破产是没本事,债我都认了,卖血都会还,看来以前合作的份上,今天让我们好好收拾行吗?”
讨债人脸庞轻微抖了下,看着于国华,像是良心发现,神色忽然变的僵硬,他微微抿了下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刚想开口,对上身后人的视线,脸色沉下来,强硬道:“不行!”
“有什么值钱的,拿了再说!”身后忽然人高声吼了句。几个讨债人瞬间散开,两人又冲进了屋,其他几人径直往院子里立着的柜子去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两人站在屋子台阶上看着那些人跟翻垃圾站一样,在不多的行李里胡乱翻找,直到他们把王静那些内衣拎起又丢开,落到街坊脚边,于国华受不了了,大吼一声。
人群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密密麻麻地笑声,像苍蝇声一样嗡嗡散开。
王静像在众人前被扒光了,涨红了脸,推开于国华,转身进了屋。
于国华朝屋里看了眼,身体微微颤抖。他走到人群边捡起王静的内衣,小心翼翼地拍掉灰尘,折回去,放进柜子里,再将柜子关好,然后看向讨债人,语气依旧节制有礼:“有多少算多少,我明天一定给你送过去,今天就让我们搬个家吧。”
“有多少算多少?”旁边的讨债人听到,提着嗓子叫起来,呵了声,又说:“那就是说还有咯?有就给啊,等什么明天?这钱还能放么?再一放都不知道进谁荷包了,还吧!”那人说着,推了于国华一把,用鼻孔看人:“还愣着干什么?去拿钱啊!”
于国华一米七六的中等个头,平时勤于锻炼,身体紧实,被那人一推,几乎没有动弹,那人微微一愣,以为于国华故意对抗,挑衅地盯着他,淬了口,一脚踹上柜子,“砰”地一声,柜子倒地,刚收拾好的衣服又甩了出来。
于决吓的哭了出来。
王静听到于决哭声,从屋里跑出来,抱住于决,小声安抚。
于国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两手攥的死紧,拼命克制自己想动手的冲动,但心里的几团火交融,横冲直撞,还是没忍住,在讨债人没反应过来前,一拳砸了过去。
王静的屈辱,于决的恐惧,还有他自己的无力,都化在这一拳里。
“你他妈!”讨债人捂着嘴角,疼的面部狰狞,盯着于国华,眼里有一丝的错愕,像是不敢相信平时温和斯文的于国华会动手,怒气直逼,反手就是一拳,然而于国华及时闪躲,扑了个空。
旁边几人见状跑了过来,擒制住于国华。来要债反被打,男人气急败坏,脑子发热,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地一声,整个世界都像安静了,连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噤了声,呆呆地望着于国华。
打人不打脸,这一巴掌把于国华的自尊心彻底碾碎。
一直隐忍着的王静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决堤,放开于决,冲过来抬起拳头就往那人身上砸,却跟小雨点似的,毫无杀伤力。
于决看爸妈被欺负,抹掉眼泪,跟个小男孩子汉,跑过来,对那人拳脚交加,嘴巴上也不饶人:“不准欺负我爸爸妈妈!你们都是坏人!”
男人大概意识到自己打人脸太过份,左右闪躲着女人小孩的拳头,也不还手。旁边的人也被这一巴掌吓住了,倏地放开了于国华。
“请回吧,我于国华说到做到,有多少算多少,明天给你们送过去。”于国华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没给那些人一个眼神,拉过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转身准备继续收拾,一抬头,看见远处的于央,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于央全身颤抖,捏着书包背带的双手因为用力过猛,泛了红,眼圈也红了,却硬生生地忍住不让眼泪掉出来。
“央……”于国华嘴唇刚一动,于央转身就跑了,眼泪随风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