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贺长洲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在他眼中,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们的天子很少有真正动怒的时候。即便他生气了,也不会像很多位居高位者一样,拿身边的下人出气。他会找到始作俑者,一脸严肃地告诉你,朕在生你的气,你做了什么让朕生气,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贺长洲在因缘巧合下几次三番地惹他生气,把他气得像只充气的河豚,但他还是会和他说话,会在半夜亲自来到宫门口,给他一个远行前的拥抱,会在他远行归来时压下自己的怒意,把床让给他休息,甚至帮他烤东西吃。

如果现在赵栖和过去一样,气鼓鼓地告诉他,朕生气,他一定会像过去一样,黏着他,哄着他,说皇上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但他没有气鼓鼓,他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勉强地扯出笑容,告诉他,朕确实有点生气。

贺长洲忽然失语了,安慰的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站起身,想把肩膀借给赵栖,赵栖却往后躲了一下,无比心累道:“这个时候就别再占朕的便宜了。”

贺长洲矢口否认,“我没有。”

赵栖笑了笑,“其实朕也知道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像皇帝,你们不怕朕,文武百官表面上尊敬朕,但心里只把朕当个摆设。这些都无所谓,”他耸了耸肩,“反正朕不是当皇帝的料,只要你们让大靖国泰民安,朕当只吃了就睡的咸鱼挺好的。可是……”赵栖顿了顿,眼圈微红,“你们至少要对朕有起码的尊重吧?不能说想抱就抱,想亲就亲,想……”想睡就睡啊。

贺长洲喉结滚了滚,哑声道:“皇上别这么说,我没有想亲就亲,我想了很久,才亲了那么一口。”

如果在平常,赵栖大概会阴阳怪气地讽刺一句“那朕谢谢你了”,可现在看着不知所措,欲言又止的贺长洲,他什么都懒得说。

他自认自己算一个豁达乐观的人,遇到任何憋屈的事都能从中找到槽点吐槽一波,吐着吐着,心情就能好上不少。然而他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产前抑郁症?

哈哈哈,他这不是还在吐槽吗。

赵栖轻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睛莫名酸了。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朕困了,要睡觉。”

贺长洲立刻道:“我陪皇上睡。”

赵栖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我就守在皇上身旁,什么都不干。”

“可朕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赵栖淡淡道,“有人在朕不舒坦。”

贺长洲踌躇片刻,“好。那我在门外等皇上睡醒。”

“随便你。”赵栖说完,转身上了床,把被子往头上一盖,闭上了眼睛。

贺长洲看了他许久,放轻脚步离开,替他关上了门。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赵栖揪住被子的手微微松开。

“唔……”感觉到肚皮下一个踢动,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龙蛋一直陪着他。

“崽啊,”赵栖摸着肚子喃喃自言自语,“你说,你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一开始,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萧世卿把他当傀儡,即便是利用他,他也无所谓,不计较。可能是萧世卿近来对他太好了,好到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和萧世卿平起平坐,平等相处,如今看来,他简直是在想屁吃。

萧世卿就是萧世卿,他永远不会改变。

江德海去求见萧世卿的时候,萧世卿正在同江夏太守庞岱等人商议税改一事。他早已有意推行小皇帝提出的摊丁入亩之策,并打算在江夏率先试行。此事事关重大,把于沉水带回来后,他一直在江夏官署忙于此事,过问小皇帝饮食起居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江德海赶到江夏官署,人没见到,反倒被扶资拦了下来,“丞相正与江夏官员议政,江公公有何要事?”

江德海道:“老奴来找丞相,自然是为了皇上的事。还请大人通传一声。”

扶资没再犹豫,“公公稍等。”

扶资去去就回,快到江德海还没有反应过来,“公公,丞相请你进去。”

“哦哦,老奴谢过大人。”

江德海走进大堂。萧世卿坐于案首,其他江夏的官员立两侧,俨然一个小型的朝堂。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江德海身上,借用皇上说过的一句话,就……挺秃然的。

萧世卿问:“皇上有何事?”

“回丞相,皇上他……”江德海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难不成要他当着这么多位官员的面实话实说,说皇上心情不佳,丞相您作为龙蛋的另一个爹,赶紧回去哄哄吧。

萧世卿看出他的为难,扬了扬手让其他人退下。待堂中只有他们时,问:“可是他龙体不适?”

“程太医刚替皇上把了脉,皇上和小公主都很好,只是……”

萧世卿皱起眉,“有话直说。”

“是。”江德海垂眸道,“只是自从从村里回来后,皇上就一直闷闷不乐,平日里话也少了不少,还不让奴才们随身伺候,总说要自个儿待着。丞相,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何时如此安静过。”

萧世卿缓缓道:“皇上有心事。”

“奴才也问过了,可皇上什么都不说。虽然梅神医说孕夫在孕期易情绪不稳,性情大变,但看到皇上那副模样,老奴心里着实担忧啊。”江德海端详着萧世卿的脸色,“丞相,皇上向来最听您的话,所以老奴斗胆请丞相过去,好生劝一劝皇上,哄一哄皇上。皇上高兴了,奴才们就放心了。”

萧世卿想了想,问:“皇上说了要我么。”

江德海如实相告,“是老奴自个儿来的。”

萧世卿轻一颔首,“知道了——扶资。”

“属下在。”

“备车,回行宫。”萧世卿道,“江公公与我同乘。”

萧世卿近来忙于税改一事,或多或少对赵栖有些疏忽,不料不过数日赵栖就出了问题,他不由地开始考虑将那对父女随身携带,免得人不在身边,他心里也感觉丢了什么似的。

“皇上这几日见过谁。”萧世卿问江德海。

江德海道:“皇上都在屋里歇息,谁也没见。”

萧世卿罕见地遇到了难题,“那是谁招惹皇上了。”

江德海欲言又止,“丞相,老奴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世卿看他一眼,“你说。”

“待会丞相去哄皇上,可否,那啥……”江德海绞尽脑汁斟酌着措辞,“屈尊降贵一些,皇上毕竟是皇上嘛。”

萧世卿挑眉,“听你的意思,我在他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么。”

江德海谨慎道:“奴才不敢妄言。只是,皇上脾气好,性子软,常常没有皇上的架子。而丞相您,凡事惯于掌控在自己手中,皇上对您,总归是有些害怕的。”

萧世卿眯了眯眼。

江德海忍不住叹气。看丞相大人这样,似乎并不会哄人。他怀疑萧丞相这辈子就没哄过谁,也没人敢让他去哄。

萧世卿忽然道:“冰粉。”

“什么?”

“他爱吃江夏的冰粉。”

江德海:“皇上有什么不爱吃的吗,他什么都爱吃啊。”

萧世卿叫来扶资,“去上次的摊贩那买两份冰粉回来。”

萧世卿回到行宫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问守在门口的小紧子:“皇上今日可有好好用膳。”

小紧子道:“那还是有的,皇上把东西都吃完了。”

萧世卿心下稍安,至少没到吃不下东西的地步。

萧世卿推门而入,屋内只点了一盏灯。赵栖蜷缩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床边坐下,理了理赵栖散落一枕的发丝,想着江德海在马车上说的话。

小皇帝,怕他。

这是过去他一直所盼望的。皇帝怕他敬他,对他言听计从,他能省不少心思和算计。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最不希望的,便是在小皇帝眼中看到对他的怕。

萧世卿的手来到赵栖的肚子上,想要和小公主打个招呼,却感到赵栖的身子陡然僵住。“你醒着?”

赵栖知道装了不下去了,睁开眼坐起身,“没,刚刚才醒的。”

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下,赵栖白着一张小脸,眼角有些湿红。

“哭了?”萧世卿问。

“没有,就是困。”赵栖垂着眼眸道,“朕想睡觉。”

萧世卿静了静,“我陪你。”

赵栖慢慢抬起脑袋,看着萧世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丞相是把朕这当成哪个温柔乡了么,想睡便睡,想走便走?”

萧世卿眼眸沉沉,默不作声地听他说。

“你最好搞清楚,无论怎么样,朕是君,你是臣。”

萧世卿道:“我很清楚。”

“我不信。”赵栖红着眼睛道,“你若真的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萧世卿轻声道:“是我。”

“什么?”

“是我,让你生气了。”萧世卿凝视着赵栖,“对么。”

赵栖转过头去,指着门口,“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萧世卿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天子。”

呵呵,他就知道他没猜错。

“你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物,”萧世卿的眼神和声音,甚至是措辞都温柔得不像他,“我很喜欢你,很想要你,而且,势在必得。”

赵栖愣了愣,心灰意懒道:“是宝物,不是宝贝。所以你果然把朕当玩物。”

萧世卿颇为无奈,“……我没有。”

“你可拉倒吧。”

萧世卿笑了,“我说的所有话你都信,偏偏这一句,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