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的脑袋无力地搭在傀儡肩头。
目光所及之处,傀儡柔软的青丝倾泻而下,铺陈在玉雪般的背脊上。
背上,一对蝴蝶骨如玉如琢,翩然欲飞。
被雪映的格外凉的光从窗外闯入室内,那头墨玉般浓黑的长发变为沉郁丰秾的暗红色,闪着莹莹的光,提醒着郁仪这个处处柔软的怀抱的主人,不是真人。
可她着实像个真人,郁仪的下巴往下压,隔着薄薄的肌理,与她肩头相抵,这是人才有的生命力。
不仅如此,她还轻轻抚着自己的后脑勺,动作里有无声的安抚,甚至是隐约的疼惜。
一瞬间的恍神后,郁仪眼神沉寂下来。
她撑起愈发沉重的身体,从傀儡的怀抱退了出来。
或许是孤寂了太久,她竟会想这么多,郁仪眸中冷彻,这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亲近主人的动作。
认主仪式还没有结束,最后还要给傀儡起名,才算彻底的完成。
其他法器的名字都是炼器师起的,唯独对于傀儡,穹灵将命名权给了自己的孩子,对郁仪说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好好给傀儡想个名字才行。
可上一世郁仪完成认主仪式后便人事不知了,等再醒来,听闻傀儡已成了“云轻”,一听便与凌云宗脱不了干系,而与自己毫不相关。
郁仪眼皮很重,身体里涌上无穷无尽的乏倦,她挺直背脊,问傀儡:
“你可有想要的名字?”
郁仪并不准备让傀儡自己命名自己,傀儡的一切都该是她的才对,全然地受自己控制。
说到底这是一次试探,这个傀儡真的和前世的不同吗?尽管已经清除了傀儡体内的异端,但郁仪还要再试她。
比如,看看傀儡口中会不会吐出“云轻”二字。
郁仪等着傀儡的答案,却见傀儡先往自己身后垫了个软垫,才用那双浅茶的眼静静睇视自己,里面的情绪郁仪看不懂,但很快,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被掩起,傀儡红唇弯起,道:
“简一歆。”
我叫简一歆。
简一歆很庆幸郁仪没有全盘听信凌云宗,选择提前认主自己,但她没想到郁仪会把自己折腾得这么厉害。
那些血液在法术的作用下已经凝固,在少女细白的胳膊上蜿蜒出暗红长虫般的痕迹,让人惊心。
听闻郁仪很体贴地问自己想要什么名字,简一歆心中一动,报出了自己的本名。
这一刻,她还怀着些把真实名字告诉对方的浪漫绮思,却见郁仪眼睛一眯,探究地看了看她,反而道:
“叫翩跹如何?”
在青陆这里,“宋翩跹”成了她小世界做任务的固定马甲了吗?简一歆无奈笑了笑:
“好,宋翩跹。”
宋?
郁仪敛眉想了想,倒也不讨厌这个姓,甚至放在一起还有股说不出的相谐,浑然一体般。
她在心底念了念,宋翩跹。
“可。”郁仪宽容地允了傀儡给自己起姓。
她觉得自己该再叮嘱些什么,可脑海早已一片昏沉,时间空间在脑海中拉扯出一条看不到前后的长线,灵台空旷如野,回卷着荒芜的长风。
身体愈发酸软沉重,灵魂就愈发轻盈,像要随风荡起——
“你该休息了。”
在彻底陷入沉眠前,郁仪又听到这句话,接着,她落回那个温暖的、挟着淡香的怀抱中。
郁仪昏睡的时候,曲希蓉可没闲着。
她先是去见了曲航。
郁仪为了莫须有的事、突然开启大阵,让他们带走傀儡的计划生生受挫,曲航对此很是不悦,但沉吟一番后,他没有再让曲希蓉去岱渊峰,暂且放郁仪再逍遥几天。
他甚至还叮嘱曲希蓉:
“你是大师姐,对郁仪要万分上心,她不是喜欢你那银狐?明天给她送去罢。”
“可那天雪银狐是焦长老刚给我的……”曲希蓉说完半句,自己先改了口,“罢了,她还未得过八阶妖兽,又素来喜欢小动物,便让灵狐陪她待几日吧。”
左不过两三日,待到那万分惊险的认主仪式中,会有一位长老出了岔子,郁仪必然身陨,天雪银狐还会回到自己手中。
可惜啊,若那傀儡今日被自己得了,郁仪说不得还能保下一命。
现下,她是必须死了。
自然,明面上凌云宗对此事悲恸异常,父亲也会一力主张用凌云宗秘法将郁仪魂魄送至凡人界,保她平安喜乐一生。
但这花团锦簇的仙界,她手中令人垂涎的遗宝,和郁仪再无关联。
曲希蓉面上浮起笑意。
曲航淡淡道:“莫忘了好生招待贵客们,尤其是佛宗的——”
他眼一厉:“郁青穹灵去的太急,外界都在盯着我们凌云宗的错处,别让人捉到把柄,切记。”
“谨记父亲教诲。”曲希蓉先应下,随后柔声道,“知情的不过我们自家人,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您宽心。”
曲航掂量了下,微微应声。
莫说郁仪是沉眠三年才捡回一条凡命的小姑娘,便是她未受伤前也只是个金丹,还心性未成,现下只等着郁仪入局,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曲航阖起眼,若非为了凌云宗的脸面和声望,都不需这么徐徐图谋……
见过曲航后,曲希蓉回到自己的洞府。
她的洞府就在主峰旁的一个侧峰,唤作敛韵峰,不同于主峰的巍峨磅礴,敛韵峰上风景如画,一派春色好景光。
不少样貌讨喜的低阶灵兽在从中嬉戏,有三五位女修在游廊里谈笑,等曲希蓉回来。
见到曲希蓉,女修们便个个口唤“大师姐”,一个个地将要说的事说与她听。有各堂的正经事,也有道听途说的消息,一时间,瞧着比主峰曲航那还热闹。
曲希蓉却应对自如,自从她晋位元婴,迈入高阶修士之列,便从小师妹摇身一变,成了大师姐,将收拢人心这手玩得极好,这辈里谁都越不过她去——
除了郁仪。
那个父母天姿瑰逸、一出生便被宠上了天的,根基绝佳的天才小师妹。
可她现在不是了。
曲希蓉笑意更浓,叫焦笑的女修还以为是她说的话博得了大师姐的喜好,说得更起劲了:
“……还有还有,楚风大师向来清心寡欲,不沾酒肉,却将拍卖会上的玉蕊琼露尽数买下,还不知是有了哪位红颜知己。”
玉蕊琼露是女修爱饮的酒水,不仅入口清甜,更有饮之呵气如兰、永驻容颜之妙,女修莫不趋之若鹜。
曲希蓉听到这,嫣然道:“送哪儿?定是来贺我们小师妹认主半神器的。”
其他人一听,左右看看。
“听闻郁仪师妹的母亲当初与楚风大师极为亲近。”
“半神器……怎么就给了她?若不是她有位天阶炼器师的娘,怎么也不该是她才对。”
“她一个肉体凡胎,饮这酒能饮多少,师姐,好师姐,分我们点吧。”焦笑朝曲希蓉央求道,仿佛已经忘记郁仪才是玉蕊琼露真正的主人。
“莫说这话,那是小师妹的。”曲希蓉叱责,却无多少认真的意思。
焦笑更不服气了,其他女修也面露不悦。
“从前法器都舍得送与我们,现下琼露就不肯了?”
“你说那些玄黄阶的法器?郁仪手里的好东西可没给你,权当给她储物镯腾地方,我们收下了就是在做好事呢。”
“说到底还是不曾真心对我们这些师姐呗,不像大师姐,有什么都念着我们好。”
曲希蓉一笑。她倒收了不少郁仪给的高阶法器,可郁仪没给自己的,还有那许多。
她慢悠悠饮了杯清泉茶,等女修们说得尽兴了才道:
“莫要背后议论,小师妹已经够可怜了。”
她半句不提错的是谁,只说一句郁仪可怜。
气氛稍稍冷却下来,曲希蓉看向一旁正玩耍的银狐:
“小师妹一人住在岱渊峰孤寂难耐,我明日便把银狐给她送去。”
此言一出,女修们更不乐意了,气氛又在称赞曲希蓉和声讨郁仪之中快活起来。
这些声音会随着她们的宗族亲友传遍凌云宗,此前已经发生过数十次——
早在郁仪死之前,郁仪在凌云宗的声誉已跌落神坛,她自己还一无所知。
现在的凌云宗,天之骄女只有她曲希蓉一人。
曲希蓉眯起眼,徐徐饮杯茶。
她无比期待三日后的到来。
这次的认主仪式被凌云宗当成了大礼来办,邀来的宾客不算多,俱是九州有些名头的宗门,多派了长老来。
这是曲航的图谋,他要博个好名声,自然需要大办。如今改了谋划,更需要这些眼睛看到他们没有暗算郁仪,而是郁仪自己坚持认主、血尽而亡,到时再感叹惋惜两句,这事便就过去了。
除了一位佛宗的楚风。
楚风身份特殊,她所在的佛宗向来只让男子入宗门,只有楚风,自幼以女儿身养在佛宗,佛缘深厚,传上任宗主衣钵,乃当代佛宗宗主,修为已至合体期,比曲航还高上个小境界。
更麻烦的是,她与穹灵关系极好——
曲航早已料到她会来见郁仪一面,但真见到了,心底还是下意识一紧,他亲迎上去:
“楚风大师。”
楚风一身雪色袈裟,如高山雪莲般清冷,面容无喜无悲,她头发是青灰色,眉睫颜色都比常人浅三分,像是冰雪浸出来的人,声音也冷清:
“郁仪何在?”
“郁仪她等下便到。”曲航笑道,“我让希蓉去接她来,免得为寒风所伤,便不美了。”
楚风颔首:“曲宗主有心。”
言罢,她便不再对曲航多说一句,径自入席,阖目捻着手中一串青灰佛珠。
曲航立在宴中,颇为忌惮地看了眼她手中那串平平无奇的佛珠,很快移开眼,看向岱渊峰方向,按理说女儿和郁仪该到了才是。
曲航刚想到这,便见曲希蓉并杭蕴和御剑而来,而命他们接的郁仪却不见踪影。
曲航眸光一定,招待苍雷宗长老的话语一滞。
曲希蓉面容里压着几分惊疑和不解,但还算镇定道:
“宗主,小师妹不在岱渊峰,不知去向。”
“怎会如此?”曲航立刻接话,并连声道,“快命弟子寻寻,万莫因淘气,闯到哪个阵法里困住了。”
楚风手中的佛珠停了下来。
“曲宗主。”
曲航也拿不准,但宗门大阵要用玉牌才能出入,郁仪定还在凌云宗。
他当即跟楚风和其他客人这般说道,心中却在琢磨,若是郁仪真的因为贪玩闯入了险地,说不得不用自己动手——
正此时,天际传来一股极为陌生的强大气息。
这股气息本质柔和,释放出来时却毫不留情,甚至裹着冷情冷性的杀意,如一座厚重的春山兜头压下,还带着料峭春寒,无形的肃杀之意肆意蔓延。
高阶对低阶向来有等级压制,曲希蓉和杭蕴和分明已是元婴,可此时对方还未现真身,就让他们心头窒闷,经脉凝滞。
更让众人心惊的是,天际传来的是一道柔美女声,如霖霖春雨,缠绵泼下:
“劳众位等。”
——修真界何时又出了位高阶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