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时汲离开不久,陆见烨就听到了外面的警报声。
他出了病房却没看到时汲的人,拨打通讯也无法接通,只好试图定位时汲的位置。
万万没想到,等他来到了医院花园,只看到了被低级虫类淹没的通讯器。
陆见烨立即入侵网络寻找、定位,却很快发现沿途一路的监控都被某个匿名者提前破坏了,病毒在内网扩散,整个集训营的网络瘫痪了50%。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恐惧。
整个流霜星已经戒严,他不顾阻拦强闯出来,可遍地都是低级虫类几乎寸步难行,就在无望时刻,他竟然看到了一台X59从楼群中向他走来。
这台X59驱逐了低级虫类,并让他登上了机甲,通过NIVEA的交流,他得知了这台机甲名为“鸣琴”。鸣琴的智能化高得不可思议,甚至在NIVEA之上。
据它所说,它在上次时清宁意外分化的时候就已经“认可”了时汲,并能与对方形成一定的精神网络共鸣。它感知到了时汲的危险,但找不到具体位置,只能借助陆见烨的技术。
一人一机甲一路狂奔,终于,陆见烨看到了被虫王压制的时汲……还有,即将被星舰释放的腐蚀性麻醉烟胶囊。
千钧一发之际,他和鸣琴突破进入包围圈,从烟雾下抢走了时汲。
这就是陆见烨之前的行程了。时间回到现在——
流霜星医院总部。
“哔——哔——”
“病人生命体征微弱,脉搏45次/分,心跳……”
“让开!”
“急救机器人编号A103开始工作——”
时汲思维时断时续,黑暗与光怪陆离交替呈现。他模糊之中感觉到自己应该是被救了。
他浑身都很冷,唯一的热源在手边。那似乎是一个人的手。
是……陆见烨吗?
“……陆……”时汲发不出声音,本能地去够那热源。
然后,他的手被紧紧握住了。
不知怎地,他就突然没那么难受了,放心地让自己的思维沉入了黑暗。
……
……
“脉搏——心跳——”
“虫毒与血液结合度74%,病人生命体征维持住了,但仍然很低……”
“……流霜星医疗设备条件不够……”
一个少年的声音怒道:“那就把蛋形维持舱拿来,我要去首都星!”
“但是现在外面情况还不明……”
“啊!AI怎么失控了!蛋形舱!——”
“滴滴!蛋形舱准备倒计时,3、2……”
“您不能这样做,劫持AI是犯法的……”
“滚!”
金发少年操控着蛋形舱后在长廊里疾奔,身边跟着球形的小机器人。
就像奇幻电影里的场景一般,所到之处,莹绿莹蓝的光屏依次黯淡下去,保卫机器人把警卫全部拦截在后,甚至沿途门全部自动关上。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转眼来到门外。
而后,门外有一只金属的巨手从天而降。那金属的色泽迷离梦幻,再往上,是一尊人形机甲的模样。
陆见烨攀上机械巨手,机甲鸣琴将蛋形舱收拢进机甲舱内。
“你们不能开门!现在外面有虫!!”
“轰!”
机甲抬起枪,成群的虫尸炸开,医院大门险险关上,鸣琴一掠冲进了虫群!
机甲舱内。
鸣琴的隔音效果堪称完美,如果不看外面,舱内就像一个宁静安稳的小空间。
“提醒,您的衣物不符合清洁标准,请勿接近操作台。”
陆见烨从救下时汲后脑内完全是空白的,仿佛是凭借本能行事,直到这一刻电子女声唤回了他的神志,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半身都是飞溅的虫族血迹,黏稠而恶臭。
那是在路上斩杀了一名高级虫族时沾上的。
“……好,抱歉。我不会进操作舱的。”陆见烨的手指有点抖,他捂住脸深吸了口气,压抑道,“鸣琴,去坐标35,49。”
那是星舰停靠点坐标,他要搭乘星舰去首都星。
鸣琴无声地向坐标点前进,陆见烨看着透明舱外无数颜色各异的血迹,思维又开始混乱起来。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下方舱内的时汲,各种想象的恶果快要把他逼得崩溃。
以这样的心情,他登上了陆无澈的私人星舰。
使用军用跃迁通道,从流霜星到首都星的路程会被压缩成三个小时。
他必须冷静,必须争分夺秒。
*
十个半小时后,A1星系,首都星,第一医院。
首都星正值凌晨4点,01号手术室亮着红色的“手术中”的灯,手术室内的一切声音都被过滤了。
走廊窗外视野良好,天际即将日出。这一层独属于富豪和权贵阶层,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整洁、冷漠、高雅。
但此刻的走廊里却有一个与洁白格格不入的人。陆见烨蜷缩坐在手术室外,身上都是凝固的血液,看起来十分之骇人。
他已经整整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就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强撑着不愿意闭上眼睛。
忽然,一阵通讯铃音响了起来,上面是一串没有名字的号码。
在看到这串号码的时候,陆见烨神情一寒,眼中幽深。
他点下了接通。一道男声在安静中响起:“小烨,好久不见。”
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将通讯两边进行对比,会发现这两个金发金眼的男性在这一刻神情是如此相似,充满冷意。
陆见烨声线似冰:“陆无澈。”
到现在,他再蠢也猜到时汲是怎么说服陆无澈让他参加集训的了。时汲通讯屏的最后一个指令是给【陆无澈】发送定位,也说明了他们提前就知道会有这场虫袭。
他之前追查监控的过程里,也发现了陆无澈的团队在做和他同样的事。
虽然陆无澈人在首都星,但属于他的舰队依旧烙满了他的个人特色。捕获王虫的过程,先观察猎物再等待时机,抓准机会启动麻醉烟和包围圈,张开捕获网。
那种麻醉烟雾克制虫族最有效,但对人体腐蚀性极大。
如果不是鸣琴先一步把时汲救了上来,那么他就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腐蚀得只剩骸骨。
在捕获虫王的诱惑之下,陆无澈根本不会在乎一个人的死亡。
他只差一点点就要见不到时汲了。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暴怒得几乎无法思考。
“小烨在生爸爸的气吗?”陆无澈轻笑了一声,“也是我的不对,我给他们下达的命令只有捕获虫王,所以他们才没顾得上你那位老师。”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嗯……我会让他们接你搭载星舰,除此之外,你要什么补偿才能原谅爸爸呢?”
陆见烨几乎感到好笑,不耐地想挂断通讯。
在陆无澈的指令里,甚至都没有“保全时汲”这一项。他可以避免时汲中毒,但却吝啬地只想求一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居然还有脸提原谅?
“不不,别挂。”陆无澈的笑意一如既往地虚伪、凉薄,“你就不想听听补偿是什么吗?”
“我觉得你一定会心动的。我向外界宣布你成为储君,继承帝国,这个补偿如何?——”
储君?
“——砰!!”
陆见烨直接把通讯器往墙上一砸,四分五裂,“……疯子。”
“那个……您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似乎是动静太大,一位穿纯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礼貌地询问。
陆见烨抬头看了他一眼,工作人员为他阴冷的神情一慑惊。
“不、不需要的话,就打扰了……”工作人员有点抖。
正巧在这时,手术室门打开了。
一个黑发的青年被推了出来,他身上连接着很多医疗设备,昏迷不醒,显然是刚刚才手术完毕。仪器显示,他已经渡过了危险期。
青年很苍白,但也很漂亮,经过的时候,工作人员目光被吸引,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陆见烨在他被推出来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看到那【体征正常】的灯,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紧接着疲惫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现在,需要了。”
工作人员忽然听到了少年沙哑的声音,他一怔,还没开口问,就看到金发少年直接栽倒了下来,陷入了过度疲劳后的昏睡。
……
*
四天后。
这次虫袭震惊了帝国上下,在这一天得到了详尽报道,一跃登上了头条。
但人们震惊的并不是它造成了多少伤亡——事实上,这一次的损失少得令人吃惊。
流霜星的军方有伤亡,平民伤亡数字在100以下,占大头的是大量设备被破坏造成的价值损失。由于虫袭发生在夜间,警戒及时,学生多在严封的宿舍楼内,只有20以内的死亡人数。
官方对外说法是,帝国政府早在虫袭的一个月前就已探查到了消息,反应及时。
帝国主要震惊的是,这次居然捕获了一个SS级的高级虫族!而且保密等级很高,身份一丝一毫对没有对外公布。它被关在了A1星系的囚犯之星——普塔克星狱里。
SS级只有虫族王室的中心成员以及虫族军队将军以上级别才能使用,一时间民众都在津津乐道猜测这个虫族到底是谁。
只带了三艘桑克就敢袭击的SS级虫族,简直像是段子的产物,到底是谁这么又蠢又胆大?
和虫袭同时引爆的还有一个话题,那就是皇帝陆无澈宣布,正式封太子陆见烨为储君。太子将中途结束集训,受封仪式后就开始参政。
这可就有意思了,短短一句话,里面有好几个爆点。
首先,“太子陆见烨”?
外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大皇子!居然还是伊芙霖·琼将军这个女性Alpha生的。
其次,这么快就授封?
一个隐形太子,十七年都没有一点消息,甚至官网上都没有这个人,却一出现就被封为了继承者。
最后,报道称这位帝国太子在流霜星斩杀了一只高级虫族。虽然有机甲辅助,但也足以记上二等功了。既然太子这么牛,为何之前都毫无姓名?
热议之中,原本被默认为太子的陆竞一下子地位尴尬起来。众人吃瓜吃得很快乐,都在讨论这陆见烨是有多厉害,以及陆竞是有多倒霉。
讨论着讨论着,当夜就有一条话题被刷上了热搜:#帝国太子到底长什么样?#
众人深八之后惊觉,这个太子竟然没有一张照片流传在外,唯一一张还是他婴儿时期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伊芙霖·琼抱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婴儿,以往大家都以为那是陆竞,据此还唏嘘说皇室水深,任你知道是小三私生子还要温温柔柔抱着拍照。
而到如今消息出来,众人才知道,那个小孩是陆见烨!
有黑客好奇心作祟,调了皇宫周围的监控后被惊呆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十七年生活在一个地方却不留下一点痕迹?这还是人吗?
除非他也是黑客,精通这方面的技术。“最好的黑客是默默无名的黑客”,看来帝国太子把这句话贯彻得无比完美。
围绕这条热搜网民们发散思维,有人结合“斩杀高级虫族” “黑客”这两点,猜测此人是个高大壮,还是那种眼镜宅A,说不定年纪轻轻就秃了顶;隐姓埋名17年,还可能是个社恐;要么就是心机深沉……
总而言之,现在这个太子逼格度不是很高的样子。
皇室成员一般都不会出现在热搜上,外界的印象是古老、神秘、低调。经常挂热搜的皇室某公爵,时不时就因为热爱猎艳娱乐圈和纨绔作风被挂起来嘲,是皇室逼格下限代表。
而现在这个是被猜测很丑上了星网热搜……
【黄的瓜V:我代表广大网民请愿,快点举行授封仪式吧。#帝国太子到底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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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现在的舆论焦点了。
然而,三天、五天……十天。
一直到了第十四天,别的热搜都沉下去了,这一条还孜孜不倦地挂在上面。
因为受封仪式仍旧没有举行。
所有人都好奇心爆炸,帝国的受封仪式并不繁琐也并不特别讲究,为什么还不快点举行呢?
*
第十四天,第一医院,A001病房内。
舆论焦点里的某个人,正坐在病床前修剪一束玫瑰,似乎外界的声音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陆见烨修剪得很仔细,他手指白皙修长,玫瑰殷红,映衬十分好看。
这是这些天心理医师给他的建议,让他找点事做,尽量转移注意力。
蛋形维持舱让时汲的毒素没有继续蔓延,又就医及时,虫毒已经被压制住了。但眼下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已经昏迷了十四天了。
很多患者都是像他这样,清除不掉的毒素弥漫在脑内,再也醒不过来。
医生们给出的意见是“保守治疗”,大约已经默认会是这个结果。
“咔嚓”。
陆见烨剪掉了多余的茎,一旁的心理医师见他表情冷郁,轻叹了口气。
他对床上的这个青年态度近乎偏执,所有数据、疗程都要过目,甚至医生们还知道他黑进了医院的系统,就为了第一时间掌握信息。
系统内数据随时有被盗窃、甚至篡改的危险,但没人敢管他。
前四天的时候,陆见烨的状况比现在还要差百倍,显示出多种PTSD的症状,还被强制带出过病房。
但到了第四天,他突然就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外界报道了本次虫袭,陆无澈宣布关于帝国太子的事宜。
现在的帝国,满世界都是他的名字。
于是太子殿下要进入病房别人也不敢阻拦,只好专门请了心理医师随时看着。
他们都觉得那转变是陆见烨心理问题更严重的标志。
但其实,陆见烨自己知道,他转变的原因是——
陆无澈在第四天告诉他,时汲有救。
在事发当天,陆无澈说的那句“我向外界宣布你是继承人”根本被陆见烨当成了疯话,可第四天陆无澈又找了他,这一次他带来的消息是,医疗团队用伽德蒙的毒素做出了解毒剂。
他的虫毒可以治愈,同理,时汲的毒也可以用他体内的虫毒解。
陆无澈告诉他,这是时汲先前和他谈的条件之一。时汲坚持要用伽德蒙的毒素研制解毒剂,并要求如果解药研制成功,就向外界宣布陆见烨才是太子。
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提案,但到了第四天,陆无澈安排的医疗团队真的成功研制出了解毒剂。于是,陆无澈就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还额外附加了一个补偿——直接封他为储君。
医疗团队也提取了陆见烨体内残余的虫毒,开始研制时汲的解药,只不过要耗时久一点。
幽灵一样缠绕了陆见烨十七年的虫毒,就这么解了。陆见烨从前也幻想过如果有这么一天,他会是什么心情。
可这一天真到了,他却没什么感觉,唯一想法只是庆幸。
……庆幸,时汲还有希望醒来。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了这个念头撑着,他才迅速恢复了正常。至少是表面上的正常。
陆见烨修剪完玫瑰,又削了一个梨子。不想吃,于是丢给了心理医师。
“出去。”他说。
心理医师欲言又止,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陆见烨看着病床上的人,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青年纤细的脖颈上还留着虫毒的印记,一圈细细的、红色的规则斑痕。斑痕向下蔓延进领口,陆见烨知道这道伤痕会爬过脊背的蝴蝶骨,最后在腰肢上缠绕。
时汲的皮肤很白,衬得这红痕像切碎放在牛奶里的草莓。
陆见烨曾经见过一只东方的瓷白色梅瓶,艺术家在它躯体上缠绕了红色的血线。
现在的时汲让他想起了那种令人怦然心动又眩晕的美感。
陆见烨看了很久,道:“NIVEA。”
“主,主人?”NIVEA小心地看了眼他的脸色,“(T_T)要NIVEA讲个笑话吗?”
陆见烨皱眉:“你是不是又自作主张下载了什么笑话大全?”
“可是,可是……主人你已经好多天没有笑过了。”NIVEA失落地,“那主人喊我是做什么?”
“我……”陆见烨话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
他是想让NIVEA把时汲拍下来,收进日记里。
但是,这个想法好像不太正常。
NIVEA还待再问,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陆无澈:“小烨准备什么时候参加受封仪式?”
“我已经说过了,等他醒来后。”陆见烨漠然。
“也行,让他们等上一等,有利于抬高对你的期待。”陆无澈把一个袋子放到了他面前,“——不过,也快了。”
陆见烨心一颤,盯住了袋子。陆无澈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取出了装着解毒剂的注射液。
解毒剂颜色清透微红,如玫瑰的提取液。陆见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狂喜迟钝地席卷上心脏,竟有种心脏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正跳动的错觉。
陆无澈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师生重逢了。”
“……陆无澈。”
在他临走前,陆见烨开口。
“我会杀了你。”
这并不是威胁,而是告知。
在以后、在未来,在他登上皇位之后。
那双年轻的金眸里,笼罩多日的阴云已经散去,露出了更多锋锐如剑的东西,寒芒闪烁。
陆无澈侧了侧头,他的眼睛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下。
“那么,”他勾起一个俊美而又刻薄的笑,说,“我期待着成为帝国养分的那一天。”
他离开后,医疗人员鱼贯而入。
淡红的药液被推入皮肤,医生:“这解毒剂可以消解他的毒素,但要让他醒来,还需要一点精神刺激。”
陆见烨:“你直接说要怎么做。”
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一台仪器:“你应该知道匹配度吧?人和人的匹配度、人和机甲的匹配度,都是通过精神力链接实现的。植物人状态就是精神链接断了。”
“这有点抽象,但是换个说法就是让你们精神结合,把链接修复起来。嗯……说起来,AO在结合时也会出现精神力结合。”
陆见烨眉头微皱,医生笑了起来:“不过你们两个都是A,这样听起来是有点怪怪的。之所以选你,是因为根据描述你和他关系最亲密,成功几率也最大。一般都是亲人或者爱人来做这项工作的,但他和家人关系似乎不怎么样,也没有爱人。”
听到“关系最亲密”,陆见烨没有否认,只低眸注视时汲。
医生拍拍他,“其实就是做一场梦啦,在结合过程中,你们心中的所想会凝聚为各种实体的意象,会暴露出最不想让别人看到的记忆。很多人都很难克服这一步,我们可以慢慢来。”
医生走了,房间内只剩二人。
陆见烨在时汲手腕上连上仪器,目光又怔怔看了许久,那种战栗的、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平复,回归期待和温柔。
时汲手背的皮肤白到近于透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上面的针孔已经愈合。
“……老师。”
少年淡金的睫毛低垂,俯身在那针孔下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他的长发拂落下来,在光下绒绒的。这幅场景几乎像一张构图完美的油画。
“晚安。”
*
时汲感到自己沉在黑暗里,时间都没有了界限。
不知道沉浮了多久,他眼前忽然明亮起来。白色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了一大片雪原。
雪,积雪一望无际。
远处有灰绿色的松林,铁灰色的天穹上无声落下羽绒似的雪花。
“咦?”
时汲愣了下,这是梦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头还点痛。
他低下头,看到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脚踝已经被冻得通红。
这梦还挺真实……好冷。时汲裹紧围巾,原地想了想,决定走走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原深处走去。
……
时汲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浑身都冻得快没知觉了,才终于来到了一片松林前。
“暴风雪就要来了。”忽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时汲环顾一圈,发觉这声音是从地面传来的,只见雪堆里钻出一只灰兔子。
时汲:“。”
这梦是个童话故事?
那小灰兔子长得很萌:“暴风雪就要来了,森林里的动物们都回家了。你不回家吗?”
时汲:“我也想的,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灰兔:“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或者,有想见的人吗?”
这里的雪松气味,和陆见烨的信息素一模一样。时汲心念微动,蹲下来问灰兔:“你听说过一个叫‘陆见烨’的人吗?”
灰兔吃惊地说:“你怎么能直接称呼国王的名讳!被他知道了,你要被他吃掉的!”
时汲:“……”
嗯??
男主,暴君人设不崩。
“你想要找国王,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灰兔小爪子比了比,“国王的城堡在山那边的松林深处,修在一座悬崖边上。勇敢的旅人啊,我先请你喝一碗蘑菇汤吧!”
“勇敢的旅人”时汲:“……咳,那谢谢了。”
他跟着灰兔走进了松林里。这座松林里生长的全是参天的雪松,林外风雪肆虐,但这片林子就像一个保护罩,里面很多小动物探头出来好奇地看他。
灰兔的家是一个蘑菇木屋。虽然时汲不知道为什么兔子的家会这么大,但他还是坐了下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蘑菇汤。梦异常真实,时汲心想自己醒来后一定也要喝蘑菇汤。
灰兔搭话:“勇敢的旅人啊,我给你讲讲国王的故事吧。”
时汲:“……好。”
不知道会是什么无厘头的童话,如果好笑他一定要拿去揶揄陆见烨。
灰兔很老成地叹了口气,严肃道:“从前,有一个凶残的老国王。他有一双金子打造的眼睛,谁直视他,就会被太阳的热度烧穿。但是老国王有一颗石头打造的心,谁都捂不热。”
灰兔:“有一天,老国王打劫了邻国的女王,生下一个公主,取名叫陆见烨。”
时汲:“?”
时汲一口蘑菇汤呛在喉咙里。
灰兔:“女王爱上了老国王,可是老国王的石头心是不会改变的,他不会爱任何人。如果谁爱上老国王,谁就会受到诅咒。女王已经很努力,但诅咒的力量还是延续到了小公主身上。”
时汲非常想笑,他从灰兔的话里判断出了人物的对应关系。
老国王是陆无澈,女王是伊芙霖·琼。
时汲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出现了陆见烨穿着公主裙的样子。
“你不要笑。”灰兔认真地说,“国王会把你抓起来吃掉的。”
时汲正了正表情,它才继续讲,“诅咒的力量让公主只能活十八年,之后他就会陷入永远的沉睡。”
时汲:“只有真爱之吻可以把他唤醒?”
灰兔不讲了,盯着他,时汲抿唇双手合十:“您继续,您继续。”
灰兔沉重地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唤醒。沉睡就是永远的沉睡。”
它从窗台上鞠了一捧雪,很平静地说,“等到那时,整个王国就会崩塌。所有的动物都会死去。就像这样。”
那两个小小的爪子松开,雪崩裂纷飞,落进了熊熊篝火里。
时汲怔了怔。
“公主他有金子一样的眼睛,金子一样的头发,连太阳和月亮都要为他停留。”
“但是诅咒的力量是不可改变的。公主五岁那年,女王死去了。从此公主的心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石头一般冰冷。”
兔子说,“再后来,他杀死了老国王,戴上了皇冠,成为了新的国王。他把城堡冰封起来,谁也不见,等待着那场死亡的永眠。”
这个故事很短,也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童话故事。
就像是只开了一个头,剩下的就匆匆烂尾,显出一种荒诞的滑稽来。
时汲喝掉最后一口蘑菇汤,沉默了一下,问:“城堡在哪里?”
就算是梦,那烨公主也太倒霉了。他就顺手去拯救一下吧。
“在森林深处,开启城堡的信物需要您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兔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能把围巾给我吗?”
时汲把那条红色围巾留下了,得到了一把骑士剑。
他出门之前说:“你们的国王不会沉睡的。他会好好的,然后成为一个很好的国王。”
*
没有了围巾,时汲更冷了。积雪越来越深,他走得万分艰难。
他翻过了一座山,松木不再形态优美,而是如鬼怪一样纠缠着,阴森森地警示着来人。动物也越来越少,只剩下寒鸦凄厉鸣叫。
终于,悬崖边冰封的城堡出现了。
时汲对比了一下城堡大门的锁孔和骑士剑,把剑插了进去。
咔哒。门开了,泻出了冰雪和灰尘的味道。他适应了一下黑暗,便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向上走。
扶手和阶梯上都覆着冰霜,所有的门都关闭着,他拾级而上,最后来到了顶楼的房间。那是唯一开着门的房间。
那个房间很新,颜色也很温暖,就像一个被冰封的虚假回忆。
但里面的人却不是“国王”,只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他穿着白衬衫和背带短裤,短袜和小皮鞋,领结中央有一颗金色的宝石,和他的眼睛、头发是同样颜色。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
这真的是梦吗?
时汲开始怀疑了,他没有见过陆见烨的小时候,但不知为何,他觉得陆见烨幼年真的是这个模样。
小王子面前茶几上的牛奶和咬过一口的面包早已不冒热气。
时汲问:“小朋友,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
陆见烨好像才看见他,没有回答,时汲自作主张地坐在了他旁边。
小小的陆见烨非常可爱,浅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颊像雪捏的团子。
他问:“你是谁?”
时汲:“我是你的老师。”
陆见烨:“老师是什么?”
“是教你知识和道理的人。虽然你问的我不一定都会,但我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会尽力告诉你。”时汲摸了摸他的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陆见烨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的妈妈生病了。你能教我怎么治好她吗?”
时汲愣了一下,而后道:“很抱歉,不能。我能做的只有和你一起,陪着妈妈。”
*
时汲看到了伊芙霖·琼。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或者说……曾经是。
虫毒摧残了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躺在洁白无垢的病床上,被子下的体型细弱如骷髅。
而伸出被子的一只手臂,小臂以下已经变得焦黑,长出了像虫族外骨骼一样的甲壳。
除此之外,她的肩膀往上连同面容都还是洁白细腻的,睫毛纤长,嘴唇甚至还带着健康的红润。
这种死亡的方式太骇人,就像一朵玫瑰花越过了衰弱的过程,直接从花瓣的边缘开始枯黑。
从一个人,逐渐变成一只虫。
陆见烨长得很像她,时汲垂睫想。
他能在梦里想象出从未见过的人的脸吗?
“老师……我害怕。”陆见烨握紧了时汲的手,“妈妈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时汲弯腰把女人的那只手放进被子里,半蹲下来看着陆见烨的眼睛,轻声道:“妈妈并是不不想见你了,她只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要变成一只蝴蝶回去,回到她来时的地方。”
陆见烨大大的眼睛里掉出几颗眼泪:“他们都说我和妈妈一样,我也会变成这样吗?……我不想。”
“我看到你在外面拿着的骑士剑了。你是来杀我的吗?”
他的身体在颤抖,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子的身躯里可以承载这么多恐惧和悲伤。
他其实有预感母亲的离开就在这几天,他知道“死亡”不是一个温暖的词汇。
时汲喉结动了动,感觉堵得厉害。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无法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单纯的梦了。
“不对,”他轻轻说,“我是来救你的。”
那些关于死亡的问题,十年前的陆见烨会不会也问过?
但是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他只能一个人看着琼将军渐渐死去,在那个年纪就惊惧于自己也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时汲说:“你不会变成妈妈那样,会好好地留在这里,至少要两百年、三百年,变成老头子之后才可以去见妈妈。她很想你,但是这里还有喜欢你的人,她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去找她。”
陆见烨用一只手擦掉眼泪,低声说:“你骗我,我也被诅咒了。没有人喜欢我。”
时汲说:“会有人愿意为你除去诅咒的。”
“那个人是你吗?”陆见烨偷偷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他话的真伪。
“嗯。”时汲用力点头。
他擦掉了陆见烨的眼泪,“长大之后,你会遇到我,会遇到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所有的国民都会喜欢你。”
小小的少年抽噎了一声,然后哭声越来越大、再也控制不住。时汲把他抱进怀里,看到病床上的女人身上开始飘散出光点。
“妈、妈妈……”
陆见烨似乎是感觉到了,紧紧攥住时汲的衣服,僵硬地靠在他怀里。时汲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别怕。”
伊芙霖·琼被光托了起来,金色的长卷发像在水波里飘扬。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如同海洋一般的湛蓝眼眸。
她终于全身都暴露在了时汲面前,那具身躯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黑色的甲壳在光海里泛着蓝紫色的光,有一种邪恶的圣洁。
“唰啦”一声,一对翅膀从她的脊背上挣脱出来。它们蜷缩着、湿漉漉的,一点点干燥起来,最后变成了展开的巨大宝蓝色蝶翼。
那蓝色瑰丽得刺目,微微闪动着。伊芙霖伸出手,想碰一碰陆见烨,但最后还是收回了。她微笑了一下,口型说着什么。
“请照顾好他。”
时汲点点头,女人的微笑就更深了。下一秒,她的脸庞瞬间被甲壳覆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巨型的蝴蝶,挥动双翼向穹顶飞去。
“妈妈!!”
陆见烨撕心裂肺地喊出来,伸手去够伊芙霖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把翠蓝的碎鳞粉。
哗啦啦,穹顶被蝴蝶撞碎了,蓝、紫的玻璃碎了一地,蝴蝶消失在风雪中。
随即,整座城堡也都颤抖起来,悬崖崩塌陷落,脚下的地板龟裂开来,缝隙里涌出了白光。
时汲头脑中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只来得及抱住陆见烨,两个人一同往下坠去!
一段信息和模糊的对话被灌进他的脑海里,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中了虫毒,而陆见烨从战场上救下了他。他陷入了昏迷,差一点就要变成植物人。
而他之所以会做这个梦,也是因为陆见烨在尝试救他。
白雪、松林、城堡,全部粉碎消融,周围成了虚无的光海,他和陆见烨在无尽之中坠落。
正这样想着,怀中的小男孩似乎有了变化,时汲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了十七岁的陆见烨。
还挺逼真——时汲愣了一下,这个十七岁的陆见烨一身国王的服冕。
紧接着,就他被陆见烨反抱住,一把拢进了披风里。
“陆见烨?……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像冬天暖呼呼毛茸茸的大猫,时汲被他捂得慢慢暖和起来,小心地伸手去摸他的头发。
“……还好……”陆见烨抱紧他,下巴埋进他的肩窝,语调有细微的颤抖,“还好你没有事。”
他用力到时汲都有点痛了,时汲笑了:“我当然不会有事,不然我家小朋友可怎么办?”
时汲看到他微红的眼角:“你哭了吗?”
“没有!”陆见烨煽情不到一秒就红着脸反驳,他盯着时汲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微妙,“说好的双方都会暴露回忆的呢?”怎么只有他?
时汲偏了偏头。
陆见烨轻哼:“……不管了,能醒就行。”
披风像一只红色的茧,包裹着两个人消融在光海里。
*
在此时,在梦境之外的病床上。
时汲睫毛颤了颤,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