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渐渐暗淡,细长火舌舔舐枯干的树皮,“哔剥”之声轻响于静谧夜晚。
苏星回双手环抱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静静听古丽和岑江讲述他们寻找陨石的往事。
从南极大陆到内蒙戈壁,再到神秘的罗布泊无人区。
漫无目的的谈天,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火上炖锅已换成一个老式铝制水壶,壶肚中的水“咕噜咕噜”沸腾,鹅颈般的长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白烟。
古丽稳重而又开朗,岑江大大咧咧却也足够自信。
而徐行之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与苏星回坐在一处,仿佛和她一样是个过客。
只在对面两人忽然提问时,他才偶尔应和几声。
苏星回头一次那么清晰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和别人交往。妥帖周到,却总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便是对他如此亲近的队友。
古丽对旅途趣闻情有独钟,话题渐渐扯到楼兰古国,问苏星回:“星回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就是说靠近楼兰古国的人,晚上会梦见楼兰美女,非常玄乎。”
苏星回抬起头来,好奇道:“楼兰美女?”
“对。”古丽将杯底最后一口水一饮而尽,神秘道,“特别奇怪的是,我们同行的一群人或多或少都梦到了,各种样子的,各种穿着的女性,我却什么都没梦到。”
徐行之站起身,用湿布巾裹住水壶把手,走到对面,往古丽的杯子里添水。
古丽道过谢,随口问他:“行之,你一直没说起过这件事,我挺好奇你梦见了什么?”
滚烫的水装满半个瓷杯,热气氤氲,徐行之淡淡道:“我从来不做梦。”
岑江把自己的杯子也送到徐行之面前,“是嘛,那太可惜了,我当时梦见了一个巨漂亮的美女姐姐。姐姐还邀请我一起跳舞,一起喝酒……嘿嘿。”
徐行之只顾倒水,并无它话。
他重新坐回到苏星回身边,拿起苏星回搁在一旁,已经凉透了的杯子,往里倒了适量开水,直到触手温热,却不至于滚烫。
“嗯,真是美妙的梦境,”古丽忍不住拆岑江的台,“然后第二天你就拉肚子——看来美女姐姐的酒不能轻易喝呀。”
“你胡说!那是因为……”岑江涨红了脸,连忙辩解,“对,那天我们不是遇见眼镜蛇了吗?快给我吓死啦!你知道我不禁吓,一吓肠胃就会出问题。”
苏星回接过徐行之手里的水杯,手心感受着灼热的温度,忽然说:“我们今天也遇见毒蛇了……”
徐行之往自己杯子里倒水的手一停。
古丽关切地问苏星回:“那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
岑江却乐了,“她一定没问题,昨晚就跑得贼快,蛇根本追不上。”他意有所指,对蜥蜴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苏星回呆愣愣地,“没跑。”
彼时,徐行之在她耳边说,只要你不动,它就不会攻击你。
她听信了,一动也不敢动。
岑江以为她拉不下脸,宽慰道:“好啦,不打趣你,不跑干什么?难道和毒蛇玩一二三木头人吗?”
苏星回的脸倏地变红,不着痕迹地偷偷瞄了一眼徐行之。
徐行之垂眸,放下水壶。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懒懒拨弄通红的木炭,卷起灼灼火焰。
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又或者听见了,却不想有所表示。
半晌,他低声向她解释,“当时我们已经不在它的攻击范围,我想你更需要的是安慰。”
合理而正确,挑不出任何错处。
苏星回托腮不理他。
岑江和古丽继续着刚才罗布泊的话题,聊到那次途中遇到油箱漏油和卫星电话失灵的危险经历。
苏星回望着他们,隔着篝火,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她又在想陈明生。
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危险的经历?
又或许,孤身一人的他,遇到过更大的危险。
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幸运地安然度过,可只有一次,便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失去了踪迹。
“无聊吗?”身旁熟悉的声音牵扯住苏星回越飘越远的神思,徐行之微微偏头,因为坐得近的缘故,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苏星回敛目一笑,“我觉得挺有趣的。”
徐行之略带怀疑地觑着她的神色,又忽然问:“你相机呢?”
苏星回不明所以:“嗯?”
就听他说:“我在想,可不可以请收费很贵的摄影师小姐,教会我拍照片。”
他们对面,岑江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科研界八卦,忽然想起当下还坐着一个天文所“风暴中心”,于是对苏星回好一番控诉。
你知道吗?星回,这个人!”他一指徐行之,“有一次我们去给本科生开讲座,一下课,那些单纯的小姑娘呼啦一下全围到他身边问问题!我呢,我就站在那里,一个人都不来问我!”
苏星回被岑江夸张的语气逗笑了,附和道:“那一定是她们没眼光!”岑江连连称是。
她脸上仍挂着笑,压着声音问徐行之,“教学酬劳呢?”
“酬劳啊……”徐行之一笑,慢条斯理地旧账新翻,声音被火焰烤得炙热,明明灭灭如浮动的蜃景,错耳便要消失,“我记得苏老师还欠着我一个奖励,我可以现在兑现吗……”
每一笔账都讨得出人意料,其中又仿佛曲曲折折、盘根错节,她不由无奈:“就只要这个吗?”
徐行之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枯树枝,好一会儿没言语。
“那些本科小女生就是太年轻,喜欢这种不理人的调调,嗨!你越是高冷,越是求而不得,就越讨人喜欢!”岑江继续高谈阔论,“像我们这种贴心的,叫什么?叫舔狗,舔狗没有好下场,星回你说是不是?”
徐行之像是听不见岑江的话,偌大的营地,偌大的撒哈拉,除了他自己,仿佛只剩苏星回一人,他近乎耳语地问:“我想要,你就给吗?”
苏星回没不看他,对岑江笑道:“当然不是。”
看似回答了岑江,但徐行之知道,她也在回答他。
继而听岑江一口一个好人,絮絮叨叨。徐行之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早有所料一般。
苏星回站起身,朝帐篷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她拎着相机回来,重新在篝火旁坐下,把相机丢给徐行之:“你自己先玩吧,有不会的再问我。”
徐行之:“……”
苏老师的摆烂式教学方法狠狠震慑了这位别有用心的学生,他自食恶果,偏偏这时岑江还过来添乱。
他困惑地看着他手里的相机,“徐哥,你还需要别人教你怎么用相机吗?”
“星回不一样嘛,”古丽站起来拍拍他肩膀,笑着为徐行之找补,“她那么专业,你徐哥的技术肯定突飞猛进,对吧小岑?走,我们再去拿点柴,聊那么久,火都快灭了……”
“哎,那一个人去就够了,都去干什么?这马上要睡觉了,还要拿多少啊?”岑江黏在位置上不肯起来。
古丽用力一扯他胳膊,“少废话,走了!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去?”
岑江拗不过她,只能悻悻地跟在她身后。
苏星回托腮看着徐行之摆弄她的相机,他似乎真的不太会使用。她看他把参数按得一团乱,忍不住帮他拨回自动模式,建议道:“这样就简单多了。”
徐行之:“……”
他抗议:“不是说答应我的奖励吗?你就这样敷衍地教我把单反当傻瓜相机用?”
又忍不住追问一句:“你也这样教你徒弟?”
“我又没教过别人……”苏星回抿唇,有些许愧疚,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徒弟也不需要我教基础。”
“好吧,是我愚钝。”徐行之无奈极了,“那苏老师能不能教教我,每一个按钮的作用,以及各种参数怎么影响成像。”
苏星回乖乖凑过来,伸手演示,“那就从最主要的按键说起吧,这里是相机开关,这是快门……”
她耐心地一个个讲解过去,但可以听出来不太有客观的系统和条理,而是自有一套规则,说到哪里算哪里——确实不像是会教人的样子。
讲到光圈、快门速度和感光度时,苏星回忍不住又上手亲示范,“光圈、快门速度和感光度三者决定了你这张照片……”
动作间,指尖触到徐行之的手,猝不及防地停顿。
她缓缓收回手,“……决定这张照片的曝光。”
又将目光飘向别处,“我说完了,你自己试一试。”
徐行之调试了一会儿参数,正想问她些什么,抬头的刹那,只看见明晃晃的篝火映着她半侧脸颊,如暖橘色夕阳落下的光辉。
耳朵也是红的,被光焰照亮,近乎透明。
徐行之抬起镜头,对着毫无所觉的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镜头里的人倏地回神,茫然脸色一闪而过,随即露出鲜活的气恼和霸道,“不可以拍我!”
她跪坐起来,伸手便要抢。
徐行之也似乎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伸长手臂不让她够到,将她初次把镜头对准他时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回去,“美好的东西不该被留住吗?”
他眼尾轻轻上挑,落于她下方,仰望她,眼神却似居高临下,“你留住了别人美好的瞬间,有谁来留住你的?”
苏星回蓦地一愣,一句话触动心事……